【柳岸】你為什么不說(微小說)
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
夏至那天,菊香背熟了這句接頭暗語,便隨著王姐來到了漢口。
王姐是游擊隊的政委,同時還是隊醫(yī)。這回來此,主要的任務(wù)是接受一批必需的藥品。接頭人是誰?她們不清楚,只是約到江漢關(guān)鐘樓下面的廣濟洋行門前見面。見面時,那人手里應(yīng)拿著一本《新時代》雜志。
菊香她們是從江上租“劃子”過來的。為了掩人耳目,王姐扮的是小姐,菊香則扮成她的丫鬟。起了水,二人貼著江堤往前走,王姐本來就是漢口生、漢口長,一路走,就好像逛自家院子。菊香呢,打小就沒進過城,洋馬路對面的外國樓房,只撩得她心驚肉跳,原來房子可以搭那么高呀!這里面的人是怎么上去的喲。
想著、想著,便跟前面的王姐掉了一截。
王姐扭身著急的喊:“菊香,看什么呢?快點跟上!”
“哦,哦,來了?!本障阋贿呎f著話一邊趕了上去。
“辦正事要緊。等到哪一天,我引你來看個夠?!蓖踅阏f。
菊香心里曉得王姐說的是哪一天。因為,她的丈夫京娃子跟著紅軍走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十年了,也不知他現(xiàn)在在哪?
想著京娃子,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公婆,可憐呀!硬是被秦善人,不,是被國民黨燒得連灰都沒有了。王姐說,那不是哪一個人的仇,秦善人和國民黨是一個階級,我們的仇,是階級的仇。
“菊香,快到了,你把眼晴放亮些,那人手里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書?!蓖踅阏f。
“曉得。不是還有你么。”菊香笑道。
“可不能這么想,這街上到處都是特務(wù),若遇到么事,我掩護你去接頭?!蓖踅阏馈?br />
菊香使勁點頭。
二人快走到鐘樓的時候,王姐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后拉著菊香進了路邊的茶棚。她們喝著涼茶,眼晴不住地往那個地方看。
“當(dāng)……當(dāng)……”鐘樓的鐘聲悠揚地響了兩聲。
王姐放下茶碗站起身。菊香連忙小聲問:“來啦?”
隨著王姐說聲走,菊香就望見鐘樓那邊的洋行門前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他穿短袖花襯衫,兩根黃皮帶掛在肩頭,同時拉著他的灰色褲子。最關(guān)鍵的是他手上拿著的花花綠綠的書。菊香欣喜若狂。興奮道:“是他!”
這邊二人正要過去。突然,一輛軍車快速開過來停在那個男人身邊。從車上跳下來一群國軍士兵,領(lǐng)頭的那個當(dāng)官的沖出駕駛室,握槍嚷著就向男人撲去。那男子不知是過于鎮(zhèn)定還是被嚇傻,竟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正這時,七八個穿著便衣的特務(wù)也出現(xiàn)在那里。菊香看見一個領(lǐng)頭的與那軍官發(fā)生爭執(zhí),幾乎要動拳腳。于是,驚人的一幕發(fā)生了。只聽軍官大聲吼道:“既然這樣,我們誰都別想得到!”言罷,抬手便對著接頭男子額頭上打了一槍。
菊香幾乎要發(fā)出尖叫,面上露出驚恐的表情。王姐忙上前抓緊她的手,并用力往下扯了兩下。那一刻,她甚至后悔帶她來。
其實,王姐哪里知道,萄香的此種表情除了是為著犧牲的同志,更重要的是,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當(dāng)那個操著家鄉(xiāng)口音的軍官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菊香幾乎要倒下。他,就是自己十年不見的丈夫京娃子。
此時,京娃子也看見了她。他的眼光在她臉上只停了一下,便立刻瞄向別處。
菊香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行動失敗,王姐不想就此離開漢口,她和菊香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以圖再想找新的辦法。
在旅店住下后,王姐把菊香一人留在客房,自己就出去找門路。當(dāng)她再次回到旅店時,菊香卻不見了。
第二天清晨,菊香回來了。在客房,王姐對她進行了嚴(yán)厲的批評。她追問她去了哪?她卻死活不說。她表情呆滯,仿佛才被雷擊了一般。王姐不免有些擔(dān)心。
好在事情辦得比較順當(dāng),第二天她們就打轉(zhuǎn)了?;氐綘I地,菊香一直昏昏大睡,隊長問時,王姐說,可能是親眼看到同志犧牲,受了一些刺激。
那幾天里,菊香重復(fù)做著同一個夢,在夢里,她尋著了京娃子,他把她領(lǐng)到了自己的住處,在那里,她急不可耐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加入國民黨的軍隊,為什么憑白無故殺害好人,為什么……,她問了許多個為什么,他的回答只一個,你不懂。后來,菊香就給他做了飯,很豐盛,再后來,她和他就做了夫妻們該做的事。每次把她驚醒的便是京娃子頸脖上噴飛的鮮紅,京娃子死得很安詳,沒有掙扎,也沒留下一句話。
再后來,菊香就從不做那個夢了,只是她的右手至此落下了一個病根,常抖常刺痛。
解放那年,與京娃子一起參加紅軍的順娃子回來了,他現(xiàn)在是縣委書記。
順娃子見到了菊香,很激動。他說,要是京娃子還活著該多好呀!
菊香聞言不肯作聲,臉色青青的。
她們的縣委書記又說,多么好同志呀!他默默地潛伏敵營那么多年,犧牲的前一天,還為組織上除去一個叛徒,掩護了自己的同志。唉!真可惜呀!
聞言,菊香驀地慘叫了一聲,人就昏死過去。
在縣里的醫(yī)院里,人們時??梢钥匆娨粋€中年婦女在那來回走動,她在喃喃自語。后來,有人聽清了她反復(fù)說的話。她說,為什么不說,你為什么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