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小尚當了逃兵。
　　 他看見月亮上飛來的漫天箭矢，翻身騎上那匹半瞎的老馬。
　　 他騎得很慢，挺直腰板，昂首挺胸，老馬一蹦一跳，馬蹄聲嘎達嘎達的，踏得響亮，一人一馬像是凱旋歸來的騎士。李小尚很快適應了空氣中的血腥氣，他聽不見士兵的哀嚎，馬蹄鐵清脆的聲音營造出一片小小的圣地，在這里他感受不到潮濕，陰冷，死亡，恐懼。他吹著口哨，向倒在地上的士兵揮帽敬禮。
　　 他俯身看到老馬的眼睛，上面結了一層白色的膜，渾濁不清。老馬是哭瞎的。
　　 一個月前，李小尚收到村里寄來的信，他半夜躲在馬廄，靠著還沒瞎的老馬，借穿過屋頂縫隙的月光，用小刀拆開信封。他讀了第一頁就放下，他把頭貼在老馬脖子上說：“我媽沒了?！崩像R仍然在咀嚼草料，牙齒摩擦聲咯咯的。李小尚站起來，在馬廄里轉了三圈，又來到老馬跟前說：“我家沒了！”他的眼淚涌出來。他抱著老馬哭，可老馬還在吃著草。李小尚歪頭瞅著老馬，老馬原來也在哭哩，老馬的眼淚連成線落在草料上，再吭哧吭哧吃進去。李小尚和老馬就這么一塊兒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老馬就瞎了。
　　 媽死了以后，李小尚問老兵，打仗有什么意義。老兵說：“賺軍餉，娶媳婦。”他又問年輕人，年輕人說：“打敵人，保國家?！彼謫枌④?，將軍說一堆愛國盡忠，李小尚聽來全是升官發(fā)財。李小尚倦了，他不在乎錢，能吃飽就行，娶媳婦？該有的總會有。他地位卑微，不可能升官發(fā)財，他也看不到這個國家的未來，皇帝荒淫無道，奸臣指鹿為馬。他想跑，去哪都行。他對老馬說：“咱們走吧。”老馬打個響鼻。
　　 李小尚被將軍攔住，他看見將軍怒目圓睜，手提大刀，橫著劈來。李小尚微微縮脖子，軍帽被砍成兩截。將軍的嘴唇上下開合，像是在說什么，他聽不見，他耳邊還是馬蹄鐵落地的聲音。這時，飛來一支箭，刺穿將軍的腹部，緊接著，更多箭矢擦著李小尚的耳邊，插在將軍身上。李小尚打個激靈，他恢復了聽覺，他聽見耳邊箭矢穿破空氣的嘯叫，身旁戰(zhàn)友們痛苦的哀嚎。他沒感到害怕，但是不由自主地寒毛聳立，渾身顫抖。身后響起揮舞馬鞭的聲音，他扭頭看去，胳膊正奮力抽打著老馬。他感覺自己身和魂都分開了，魂說：“別打老馬！”身說：“快跑，老馬快跑！”老馬跨過將軍的尸體，馱著李小尚越來越快，李小尚的魂追上身了。
　　 他心跳猛烈，跑，快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老馬馱著他來到懸崖邊上，便不再跑，立在那里。李小尚還在顛簸，他手上的馬鞭一次次落在老馬的腿上，他感覺自己還在飛馳，直到他從馬上摔下。李小尚一摔就清醒了，他仰躺在地上，瞅著老馬流下的口水，落在懸崖下面。老馬在望著前方，他也翻過身，跪在地上，順著老馬的目光看去。遠方的紅日徘徊在天際線上，傾瀉出一條寬闊的河流，淌過布滿枯樹野草的河道，蜿蜒曲折到懸崖底下。李小尚分不清這是日出還是夕陽，他不知道自己是跑了一夜還是一天一夜。
　　 老馬轟然倒地，血水染紅一片草。李小尚脫下盔甲，撕掉內襯，裹在老馬血痕累累的后腿上。他說：“老馬，你歇著，我去給你弄點水?！彼麍孕爬像R只是渴了。他走的時候老馬不停嘶鳴，聲音在天地間回蕩。
　　 等李小尚回來，已經聽不到老馬的叫聲。他看見五個精壯的漢子在用小刀分割著馬肉，馬頭就擺在一旁，眼睛正直勾勾地瞅著他。李小尚掏出匕首，急速沖過去，捅到一個人的肚子。那人哼了一聲，軟軟地躺在地上。李小尚的匕首被打掉，他被四個人拖著打，從這打到那，又打到馬頭邊。李小尚用盡最后的力氣，猛地彈起，抱住馬頭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2
　　 李小尚做了個夢，他夢見小時候老馬馱著他在草原上馳騁，母親在房子里喊他吃飯，他拍拍老馬的脖子，老馬的頭掉了下來，接著老馬身上的肉一塊塊兒掉下來，直到剩下一具骨架。老馬回頭看他，他條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李小尚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纏滿紗布，隔壁房間隱約有笑聲傳來。他想找馬頭，卻翻倒在地，傷口劇痛讓他慘叫一聲，隔壁的聲音停了。他掙扎著撐起上半身，看到有個小女孩正把著門沿看他。
　　 小女孩只露出半邊身子，大眼睛眨巴得像蝴蝶扇動翅膀，她伸手指指床邊的桌子說：“飯！”，接著立刻收回來，仿佛在藏什么見不得人的玩意兒。
　　 李小尚想要站起來，起到一半又摔倒了，疼得他呲牙咧嘴。小女孩跑開了，不一會兒拉過來一個位二十多歲的女子。女子穿著麻布衣，頭上裹條藍白相間的頭巾，身上也圍著同樣顏色的圍裙。
　　 “醒了？感覺還好嗎？”她拉著小女孩站在門邊，瞅著李小尚問。
　　 李小尚說：“我馬頭呢？”
　　 女子說：“被水沖走了?！?br />　　 李小尚眼淚奪眶而出，他使勁錘著地，一把扯開身上的紗布。
　　 女子說：“大老爺們哭什么，跟個小姑娘似的，你把傷口弄裂，等會兒自己包上，沒人伺候你！”說著，她過來要扶起李小尚。
　　 李小尚本來要甩開她，可不知怎的，她的手軟的像團棉花，一碰到他他就老實了，只能乖乖地聽她的話。李小尚被扶起來，背后用枕頭墊著，斜靠著床頭。
　　 女子說：“你還真是命大，不偏不倚被水沖到俺家地里了，要是換了別人，誰稀得管你，也就是俺爹好心?！彼ゎ^對站在門口的小女孩說：“囡囡，去把藥拿來，先把藥喝了，待會兒俺爹回來讓他和你講。你等傷養(yǎng)好了就走，俺們這里不收外人！”
　　 囡囡把藥端來，放在桌子上，她拉起囡囡的手說：“走，找你姥爺去！”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待到中午，房間進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拄著拐，駝著背，精神頭卻很足，剛進門就說：“小伙子還好？”
　　 李小尚努力坐在床上說：“好多了，謝謝大爺。”
　　 老頭走到他身邊坐下，檢查了一下傷口，點點頭，說道：“我聽閨女說你醒了，趕緊從地里過來。小伙子你也是命大，我都以為你不行了，一查看，都是些皮外傷，不打緊，這幾天你安心養(yǎng)傷，需要啥跟我說，你先休息著，今天村里有事我先去忙?！?br />　　 女人走進來說：“爹你放心走就是了，我看這人壯得很，估計傷早就好差不多了，賴著不走呢。”
　　 老頭瞪了她一眼說：“瞎說什么，不識規(guī)矩，小伙你別見怪，我閨女隨她媽，脾氣倔，要強，這幾天我抽不開身，她來照顧你，你叫她小琴就行。”
　　 老頭離開后，小琴抱來一堆藤條，蹲在角落編筐，嘴里唱著不知曲調的山歌。李小尚被吵得睡不著，又不好意思打斷，只能找些有的沒的聊聊。
　　 “小琴，你們村里什么活動，你為啥不跟著去？”
　　 小琴頭也不抬，繼續(xù)擺弄著手里的活計，“他們去祭祖，你說我能去嗎？我就偷著看了一回，被抓住還挨了十幾鞭。俺爹祭祖的時候可厲害了，戴面具，拿著帶毛毛的木棒，把全村男人唬得不敢動。”
　　 李小尚說：“我們村也祭祖，得供上新年打的谷子，豬頭，牛頭，羊頭什么的都擺上，氣派極了?！?br />　　 “你是哪個村的，離這里遠嗎？”
　　 “遠，離這里要走很長很長的路?！?br />　　 “有多長？”
　　 “比走到太陽那邊還遠吧?！?br />　　 “那你為什么來這？”
　　 “我的馬馱我來的。我倆一塊兒走了好幾年。”李小尚又想起老馬了。
　　 “那你傷咋來的？”
　　 “我是個士兵?！崩钚∩蓄D了頓，“我殺了很多敵人，受了一身傷，沒力氣暈過去了，順著河漂到你們村里?！?br />　　 小琴靠過來，坐在床邊說道：“那你是英雄嘍！”
　　 “嗯......算是吧，也不是很英雄?！?br />　　 “英雄就是英雄，我可喜歡英雄了！我男人也是英雄……”她的眼神黯淡下來，手上的籮筐穿錯了孔。
　　 李小尚沒有說話，看著她把藤條抽出來，重新穿進去。
　　 “嘿，英雄，你叫啥名，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唄。”
　　 李小尚講了很多，大半是虛假的，講他多么英武，干掉多少個敵人。他把之前聽過的傳說套在自己身上，編出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人生。講到有趣的地方，小琴笑得前仰后合。
　　 他倆一直講到天黑，天氣悶熱，蚊子嗡嗡響，小琴解開頭巾與圍裙，一頭黑發(fā)披散在床上，不時剮蹭這李小尚的腳。她的衣襟領解開兩個扣子，她一笑就露出里面白嫩的肉。李小尚講不下去了。他盯著小琴露出的那片肌膚，小琴也笑著看他，那笑是勾人的，像只小手在撓著他的下巴，撩撥他的心房。
　　 這時，窗外閃起白光，響起炸雷，驚醒了李小尚。他想起那晚的箭矢，倒下的將軍，還有眼睛空洞渾濁，覆著白膜的老馬。他嚇出一身冷汗。
　　 小琴站起來擔憂地往窗外望，接著掏出把雨傘說要去接父親。臨走她囑咐李小尚，千萬不要出去，也不要出聲，村里人可不知道這里藏著個英雄。
　　 從那以后，小琴天天纏著李小尚講自己的事跡，從出生到上戰(zhàn)場，再到負傷墜河，他不知道講了多少遍。有時候小琴會抱著囡囡一起聽，囡囡總是聽到一半就睡著了。李小尚跟她講自己收到村里的信，告訴他母親走了，家沒了，小琴也會跟著一起哭，哭完之后問：“那你以后去哪？”李小尚愣住了，他確實沒想到要去哪里。小琴接著說：“村里不讓外人進來，傷好了你就得走，總藏著也不是辦法?！崩钚∩新柭柤?，“去哪都是我家?！?br />　　
　　 3
　　 李小尚傷快好的時候，村里進人的事還是讓其他人知道了。囡囡出去玩的時候和小伙伴說，她見過英雄，家里有個大英雄！于是其他小伙伴再回去傳給父母，父母再傳給其他人，變成了小琴家藏著一個三頭六臂，手持鋼叉的魔鬼，他要在黑夜里出來抓小孩吃。
　　 半夜，村里人聚集起來，點上火把，有的拿紅纓槍，有的拿菜刀，有的扛扁擔，叫囂著要把魔鬼就地正法。他們堵在家門口，往屋里潑屎尿，狗血，為首的是個裸著上半身的漢子，手里拿著把大刀，肌肉一塊兒一塊兒，一動就出汗，整得渾身濕漉漉的，他領頭喊道：“村長出來！村長出來！”
　　 李小尚這才知道那老頭原來是村長。
　　 老頭囑咐小琴看好李小尚，自己開門出去。李小尚貼著墻想聽聽說些什么，但是外面太吵聽不清，大概就是讓自己滾出去的話語。他聽見村長說各位靜一靜，等他傷好了就走。小琴急得在屋里團團轉，李小尚讓她別轉了，看著眼暈。小琴說：“讓你走，你能去哪？”
　　 村長勸說無效，村里人就要沖進來。小琴拉起李小尚，拽到門口，讓眾人瞧個遍。大家看到李小尚不是傳說中的三頭六臂，手里的家伙都垂下來。領頭的漢子看情勢不妙，舉起大刀喊道：“讓他滾！”旁邊的人武器又舉起來，跟著喊道：“讓他滾！讓他滾！”
　　 村長只顧著在一旁維持秩序，看著即將暴動的人群，他額頭上的汗嘩嘩往下流。小琴一步邁到李小尚前面，指著領頭的說：“牛二壯，我們家有什么人關你什么事！”
　　 牛二壯說：“萬一他是山賊呢？”
　　 小琴說：“你說了算？”
　　 牛二壯說：“你男人是讓山賊砍死的，你別忘了！”
　　 李小尚看著小琴垂到腰際的辮子，隨她說話一起擺動。他又恍惚了，他集中精神想聽小琴和村民在爭辯什么，可是辮子一動，他就走神。那條辮子烏黑順滑，跳來跳去像是黑色的精靈。這時候，有股軟軟的東西靠住他，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小琴貼在他的懷里，他聽小琴說：“他就是我的男人，不算外人了！”說著，小琴抓起他的手放在胸脯上，“我倆早干那事了！”
　　 小琴的身軀微微發(fā)顫，讓李小尚更加迷茫，他看向安靜的村民，人群手中的火把連成一條橘色的長河，圍繞著他和小琴轉。他情不自禁地說：“老馬，老馬。”
　　 李小尚成了村里人。村長反對了幾天，見磨不過小琴，只好認命。說實在的，李小尚不喜歡小琴。小琴太火辣，比最辣的辣椒還辣。直到兩人圓房，李小尚總感覺是個局外人，他被拉著從村西口到東口，北邊到南邊，小琴炫耀似的要讓別人都知道李小尚的故事，而李小尚見了外人只會傻傻地站在屋里，任憑別人打趣。小琴從來沒提過她的上一個丈夫，李小尚也從來不問，更不敢問。李小尚反倒和囡囡關系很好，他總是把囡囡架到頭頂，囡囡嚇得死死拽住他的頭發(fā)，李小尚不覺得疼，他只覺得幸福。
　　 李小尚傷好之后，他被安排去幫鐵匠打鐵，鐵匠正是牛二壯。牛二壯總像很看不起李小尚，打鐵的時候也是，李小尚慢了一步，他就要罵罵咧咧好一會兒。牛二壯也從來不信小琴講的故事，他和別人講，就李小尚這樣的，見了山賊都得跑。
　　
　　 4
　　 過了幾個月，村里大旱，村長為了祈雨，召集村民們去祭祖。這是李小尚第一回參加，他排在隊尾，舉一面畫著符號的彩旗，排在他前面的村民們手里都持著各類法器，顏色各異的旗幟隨風飄揚，村長在前面領頭，他身邊有兩個穿著紅衣的男子，手持小鼓，跳祭祖的舞蹈。李小尚神經緊繃著，他生怕出什么差錯。突然，他被一顆小石子砸中腦袋，回頭一看，囡囡躲在草叢里，正笑嘻嘻地瞅著他。李小尚瞪了她一眼，抓緊跟上隊伍，朝她擺了擺手，讓她快走。囡囡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腦袋沉下去，藏在草叢里。李小尚望了望，估計囡囡已經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