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時光】小暑(散文)
一直說要下雨。下五十年百年不遇的那種。
雨其實一直都在下,只不過衛(wèi)星云圖上,風卷殘云,雨的中心點老在變換,讓氣象預報變得不可捉摸。
未雨綢繆。這個時候真是應了這個詞。
大自然的周而復始,不僅有鮮花盛放,同樣還有雷電風暴。
三十年前的1991年,正是這個時節(jié),小暑前后,一場場暴雨不期而至,橫亙吾邑的一條大河,腸穿孔般潰口幾處,淘淘洪水泛濫成災,所到之處,摧枯拉朽。
這是至今為止見過的最大一次洪水。
洪水發(fā)生時,我正工作在臨近大河邊的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親眼看到水勢升騰,三幾十分鐘就讓河邊低洼處的村莊浮沉在一片汪洋中。洪水退后,參與過潰堤口的泥土砂石重筑工作。
關于那場大水,縣志是這樣記載的:
從6月8日—7月11日,連降7場大暴雨,其間大暴雨3場,特大暴雨1場,總降水量906.3毫米。7月1日—11日,集中降水805.8毫米,7月9日降水量270.4毫米,24小時降水量316.5毫米,為歷史之最……河堤多處潰口,平原、低洼地區(qū)一片汪洋,市區(qū)積水1米以上……洪澇災害造成經(jīng)濟損失3.6億元,為歷史之最。
全市44個鄉(xiāng)鎮(zhèn)庫場、辦事處717個村受災,受災農(nóng)戶達23.3萬戶,95.8萬人,其中重災25.3萬人。全市農(nóng)作物受災面積45200公頃,房屋倒塌9.73萬間……
我對這場大水最記憶猶新的是,水災過后,菜地的蔬菜大部淹死,不成樣的豇豆賣到一塊錢一斤。那是1991年的一塊錢。當時,雞蛋,一角多,兩角不到。而且,是真土雞蛋。因為蔬菜吃不起,相當一段時間,海帶成為主菜。
三十年過眼云煙?;叵肽菆鏊疄膶ξ嵋剜l(xiāng)民的傷害,我相信不少經(jīng)歷者還心有余悸。
多年后,在沉靜中我站在那段決口的堤埂,芳草之下,再也分不出生砂熟土。曾經(jīng)一瀉千里的澎湃聲,似乎還響在耳畔。
時光得得而去。一晃,又一晃。有些事,是經(jīng)不住三晃的。
一場猜測為五十年、百年不遇的大雨,終究沒下。算是上天對吾邑的恩賜。慣常的經(jīng)驗,今年可能會平安度汛。世上如果真有平安經(jīng)可念,就念上蒼吧。
歷書上說,小暑為斷霉之日,黃梅天到此大抵走到頭了,暑熱開始蒸騰,只不過相對大暑的熱度來說,還是起步階段。小暑之小,是熱勢之始,而不是正盛,像一朵含苞的梔子花。舊時農(nóng)家多居住在卑濕之地,黃梅天止,再無蒸濕之患,到了小暑日,家家就將貯于箱柜里的衣服布匹,暴曬在陽光下,去潮去濕,防霉防蛀,謂之“曬伏”。不錯,到了小暑,就要進伏了。不僅農(nóng)家要曬伏,寺廟里的和尚,也要曬。稍微不同的是,農(nóng)家主曬的是衣物,和尚主曬的是經(jīng)書。
從村莊的任何一個角落抬起頭,從前可以看到一座蔥郁的山。那山叫白杲山。杲是一個會意字,日頭懸掛在樹梢上,表示天已大亮。所以,杲的本義就是明亮。白也有明亮的意思,兩亮加在一起,大概會晃瞎人們的眼睛。所以,我疑心白杲山后來被改名,這也是考量的一個因素。白杲山陡峭的山腰中,有一塊平整如切面的巨石,大明萬歷年間,和尚周道一在巨石旁的“獨峰禪室”修行,常于此巨石打坐。梵語如罄,悠揚天際。一排排大雁聽到道一和尚的誦經(jīng)聲,被那種悠揚迷住,不僅徘徊不前,還下集成列,立在石塊上聳耳傾聽。久而久之,石有雁跡,謂之雁臺。這傳說有多少可信度,不去推究。但那塊巨石是確有的,巨石上橫撇豎捺似雁爪之痕亦清晰可見。道一和尚呢,這位與李贄同時代,個性同樣棱角分明,亦真實存在。他于白杲山建的三教堂遺址,灰飛煙滅也不過七十年時間。并且《縣志》上還有“大眾雁行拱聽,云間飛雁亦下集成列,至今石有雁跡”的記載。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的。三教堂的經(jīng)書,同樣怕黃梅天。于是,每年小暑時節(jié),大約是農(nóng)歷六月六前后,道一和尚,就指揮門下沙彌,仿效民間,在雁臺上曬經(jīng)。清風拂動經(jīng)卷,沙沙有聲,白杲山雁臺沐浴在一派輕舒中。
小時候,村里的老人,講故事般指著那不遠處的蔥郁高山,念叨道:六月六日晴,和尚雁臺好曬經(jīng)。樣子頗虔誠。有相當一段時間,我以為和尚在雁臺曬經(jīng)曬的是這個“金”。心中想,和尚們真富裕,金子多到了發(fā)霉,年年要晾曬。難道,那個白杲山藏有金洞?
讓人想不通的是,道一和尚后來毅然拋棄了白杲山三教堂,孤身一人前往武夷山,一住十余年。最后架不住門人的脅迫返回,當舟泊黃州時,口中念道:日長似歲病方覺,事大如天死亦休,話畢竟圓寂舟中。他,到死也不回到白杲山。所以,我覺得梅之煥后來在白杲山建塔,將道一金身安放那兒,根本是違背他意愿的。道一塔上那“大同”二字,也特別反諷。
到了今天,這感覺更強烈。
半夜醒來,翻來覆去睡不著,窗沿外蛐蛐“唧吱”“唧吱”叫個不停,吵得愈發(fā)煩心。夜半睡不著的原因當然清楚,只是,譬若醫(yī)生治病,有是病,常沒有是藥。
蛐蛐的“唧吱”“唧吱”,像蹦濺的音符,不停在腦洞跳躍。起身站在窗前,微風拂過,明明暗暗的城市,似酣睡,又似假寐。
我在猜想,此刻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有多少和自己一樣,裝睡的人。
蛐蛐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叫蟋蟀,也叫促織。蟋蟀不裝睡?!对娊?jīng)》上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贝丝陶窃谝皶r節(jié),于草叢、于石縫,鳴聲脆而尖,宛若柞刺開裂。小時候大抵是捉過蟋蟀的,在河岸和塘坎的亂草、磚塊下。看準之后,一巴掌下去,賊溜溜的小身子骨就龜縮在掌窩間。據(jù)說,蟋蟀顏色有白、黑、赤、黃之別,最善于打斗的蟋蟀皮色古銅黃,但我見過的蟋蟀只有黑褐色的,油光發(fā)亮的那種。蒲松齡《聊齋志異》講了一個蟋蟀的故事,篇名叫《促織》。這篇小說盡管與妖狐無關,卻是他的代表作。說是明朝宣德年間,因為皇室愛好斗蟋蟀游戲,向民間征收蟋蟀。各級官員為了巴結上司,紛紛找善斗的蟋蟀上貢,有人因此升官發(fā)財,也有人因這種被迫攤派而家破人亡。故事的主人公叫成名,是一個膽小老實的讀書人,不幸的是讀書并沒有讀出名堂。刁詐的小吏將向老百姓征收蟋蟀的任務交給他,成名不敢勒索老百姓,就自己出錢買蟋蟀上交完成攤派,不到一年家產(chǎn)敗個精光,人苦悶到欲死。好在他妻子還有點格局,開導他與其去死,不如自己去捉蟋蟀抵賬。于是發(fā)生了悲悲喜喜,喜極生悲,悲極復喜,禍福轉化的故事。小說的文眼,實際是在蒲松齡最后那段議論,大意是上頭一個愛好,各級官吏媚上責下,搞得底層人物雞飛狗跳。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好,下必趨之。千年百年,這樣的畫風,似乎從未滅絕過。
小暑這天晚上,我的思想仿佛游離到老遠。待天色熹微時,我倒在床上,睡夢中也變成一只蟋蟀,鼾叫聲同樣如柞刺開裂。
(作于2021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