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天空是自由的，我陪小女兒在縣城的花鳥街閑逛。走到一家商店，看到縮著脖子和四肢的小龜一動不動地趴在水盆里，像一塊塊色彩斑斕的石頭，小女兒又迷上了。無論我怎么哄，怎么拉，就是把她抱起，她也掙扎著不愿離開。最后貪婪地挑了三只龜殼圖案不一樣的小龜放進龜盒，提在手里，蹦跳著，總算肯往前移動腳步。
　　 開車兩小時，回到鄉(xiāng)下學校的家，我擔心這三只小家伙像前次帶回來的那兩只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承受饑餓、干渴，最后干癟，只剩下龜殼。這次，我要給它們一個寬闊的空間，讓它們自由?？磥砜慈ィ椭挥心莻€放在陽臺花架上養(yǎng)碗蓮的水盆最合適。十厘米高的水盆里，碗蓮已死去，只剩下一大塊吸水石和一些小石塊，我想，把這些小龜?shù)募野苍谶@兒，它們應該會歡喜的。
　　 第一天，它們藏在吸水石下面，好像對自己的新家很滿意。
　　 第二天，小女兒發(fā)現(xiàn)一只小龜沒了蹤跡，焦急得直跺腳，我想，它一定是藏在石頭下，隱蔽起來，就胡亂地安慰一下小女兒，不再理會它們。
　　 第三天，當我準備出門上課時，那只沒了蹤跡的小龜卻出現(xiàn)在我面前。它是在等我開門的時候逃跑嗎？我驚訝極了。它什么時候出來的？即使能翻越十厘米高的盆沿，要從那一米高的花架上下來也不容易。它是爬下來的還是摔下來的呢？以常識判斷，它一定是翻出盆沿后從花架上摔下來的，那它一定嚇壞了，還在地上裝死很久才掙扎著翻身，然后沿著玻璃門爬出陽臺，最后順著墻才爬到門邊。以它那緩慢的動作，一聽到動靜就躲進龜殼的性格，從陽臺到門邊真的要一天的時間吧。但它如何知道門在那兒，還能朝著門邊爬？
　　 可是它為什么要逃呢？難道它聽說了前幾只小龜?shù)拿\，要找時機逃命嗎？可惜它的計劃失敗，我抓起它，把它送回水盆。
　　 往后的幾天里，小女兒和她的小伙伴玩起了新玩具，那幾只小龜早被她遺忘，成了她的棄兒。
　　 過去一周，等我想起再去看它們時，只有一只小龜靜靜地爬在一塊石頭上，先逃跑的那只竟約著另一只小龜又一次逃了。
　　 我在花架下、沙發(fā)腳、陽臺上仔細尋覓它們的身影，并沒發(fā)現(xiàn)它們的任何蹤跡。我想它們要么是成功逃跑了，要么是改變了逃跑路線。當上課鈴聲響起，我來不及細細尋找，隨它去吧，畢竟，教室里的那群孩子比它重要得多。
　　 在鈴聲的催促下，幾個慢騰騰的孩子開始奔跑起來。沒過幾分鐘，操場已變得空空蕩蕩。我走進教室，習慣性地掃視一眼，不好，一共空著三個位置——我沒收到任何人的請假條，這三個孩子又缺課了。我的思緒開始紛亂，小龜逃了，最多就是小女兒哭鬧一場，而教室里的孩子少了，如果發(fā)生意外，那該如何是好？我心揪著，撥打家長電話。
　　 你好，你家呂國奧為什么沒來上學？
　　 老師，我也不知道，周六出去玩就沒回來了。這幾天家里的活比較多，我也忙不得到街上找他，等會兒我去找找看。
　　 你好，你家何道川為什么沒來上學？
　　 老師，我也認不得這個砍腦殼的短命兒子跑哪去了。上星期五放學回家后出去玩就沒有回來，我昨天去找他，人沒找到，還被人家的狗咬了一口。
　　 緊接著撥打第三個孩子家長的電話，可只有“嘟……嘟……嘟……”的聲音，電話那頭始終沒人作答。經(jīng)驗告訴我，余銳鋒的爸爸此時正在煤井下作業(yè)，電話又無人接聽。
　　 電話打完，我的心高高地懸著，呂國奧、何道川從家里逃的，可以確定與我與學校無關，但余銳鋒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連忙在教室調(diào)查一遍，從周末曾和余銳鋒在一起玩的同學的描述來看，余銳鋒已有兩天沒有回家。
　　 看著三個空位，我的心里缺了一角。想起了家里逃跑的小龜，我的心里不禁有了自責。要是我看管到位，小龜如何能逃？如果說小龜?shù)奶优苁莿游锏那笊灸?，那這三個孩子的不歸家又是為什么？
　　 說起余銳鋒，他可是個靦腆膽小的孩子，可從他的父母離婚后，他更沉默了。父母離婚后，余銳峰和妹妹都跟爸爸生活。他們的爸爸不愛說話，教育孩子的方式就只有棍棒。一天體育課，余銳峰在和同學打乒乓球時向同學傾訴，他爸打他，還說不要他，讓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爸說的當然只是氣話，但孩子不這么認為，沒過幾天，余銳鋒真的離家出走。離家出走的余銳鋒身上并沒有錢，心里害怕，始終不敢離家很遠，每天晚上就躲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病房里睡覺。他爸一句話不說，也不向任何人打聽，無數(shù)遍地從街頭找到結尾，就是找不到余銳峰。直到余銳峰去超市偷東西，才被超市老板送回家。成功躲過爸爸追蹤的余銳峰好像找到了“自信”，從次，離家出走或逃學就成了家常便飯。
　　 上完課，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一只小龜迷路在書房，我把它拾起，決定把它送回狹小而光滑的塑料龜巢，先讓它閉門思過幾天再說。我的心里正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暗自得意，呂國奧的爸呂保順來找我打聽情況。
　　 “老師，我想知道這次逃學的又是哪幾位同學？”
　　 呂保順紅著雙眼，眼睛里冒著火，他和以往一樣決定非把呂國奧抓回來不可?？此纳袂?，我仿佛聽到呂國奧被他揪著衣領，厲聲呵斥著讓呂國奧脫下鞋子光著腳在街上往學校走來，還看到呂國奧掙扎著大聲嚷著“你不是我爸，你帶我去做親子鑒定，否則我就不承認你是我爸，就不跟你回家?！眳螄鴬W心里的仇恨像火焰一樣噴發(fā)，可他畢竟還不是呂保順的對手。一耳光過去，再加一個飛腳，呂國奧倒地，淚水伴著委屈，燃燒的火焰瞬間熄滅。
　　 在呂國奧犯錯被我批評時，他會捏緊拳頭，鼓著雙眼，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我。我心里害怕，真的希望呂國奧被呂保順揍，但又擔心呂國奧被呂保順揍。記得上個學期，呂國奧因為偷手機就被呂保順把頭都揍變形，來到學校后還一個勁兒地嘔吐。我心疼他，小心地問候他，他的眼里含著淚，委屈地說：“我爸打的?！比缓蟮拖骂^，久久地說不出話。這孩子左一次右一次地犯錯，我知道是該有人“教育”他，但想不到呂保順竟然用這種方式“教育”他——呂保順把呂國奧的頭用腳踩在地上，打得他右邊腦門上一個大青包，左邊臉頰上還有擦破皮的痕跡，整個頭看上去都有些變形。我開始可憐他，要是有媽，這孩子也不會這樣遭罪。
　　 說起呂國奧的媽媽，那是個矮小的女人，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那天，我正在教室上課，突然呂保順背著個孩子，慌慌張張地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大聲喊著：“呂國奧，快來帶你弟弟，你媽跑了。”話還沒說完，就把一個兩歲的小男孩扔在教室門口，轉(zhuǎn)身飛似的跑。我知道鄉(xiāng)下人說“媽跑了”意味著什么，教室里無知的孩子聽了卻哈哈大笑。呂國奧低垂著頭艱難地走到教室門口，摟著弟弟無聲地哭?？吹竭@情景，我的眼淚也順著腮邊流下。想起小的時候，堂弟的媽媽嫌家里窮，跟著個進村收豬毛的人“跑”了。小小的堂弟因為沒人管，頭發(fā)長長，打結成一餅一餅的，還有成群的虱子自由自在地在他頭上安家。呂保順一個大男人帶著六個未成年的孩子，想想也可以猜到日子將會過成啥樣。
　　 呂國奧家住在離學校很遠的小箐溝，那里交通不便，只能靠老天吃飯，外出打工成了家里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呂保順以前也去打工，可后來因為腳指受傷沒再去，就換成了呂國奧母親去。出去見了外面的世界，呂國奧的媽媽就不愿再回來與呂保順過日子，讓呂保順號稱要生一桌孩子的愿望落空。
　　 盡管呂保順追到了城里去，可還是改變不了呂國奧“媽跑了”的事實。我悄悄地關心、幫助呂國奧，但后來的日子，熱情、開朗的呂國奧還是變了，他變得冷漠而貪婪。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他開始偷東西，甚至威脅小同學拿錢給他。他的口袋里會無緣無故裝上四五百元錢，每次有孩子們告訴我的時候，我問他，他都會找各種理由證明錢就是他的。為了不傷害他的自尊，我選擇相信他。但后來的日子里，他的行為讓我明白，我錯了。
　　 呂國奧每次逃跑，呂保順的態(tài)度都很堅決，常常一個人不吃飯不睡覺也要先把呂國奧找到。因此，呂國奧每次逃，都會很快地被呂保順抓回來。只要呂保順主動聯(lián)系我，我就知道呂國奧會很快回來。我放心地繼續(xù)尋找另外一只小龜，也期待著早點把它捉回來。
　　 下午我正在教室上課，何道川在她媽媽的拉扯下，畏畏縮縮地站在教室門口。我瞟了他一眼，心里替她媽媽生氣，因為知道何道川媽媽不會打何道川，故意提著一根小竹棍走過去，遞到何道川媽媽手里。何道川媽媽會意地接過棍子，大聲呵道:“說，你是怎么跟你們老師保證的，說話為什么不算話？”說著，重重地一棍打到何道川腿上。何道川彎腰摸著打疼了的腿，后退著絆在門檻上跌進了教室，全班同學被他那滑稽樣逗得哄堂大笑。
　　 我看著眼前這位黑瘦的女人，我明白她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
　　 何道川爸爸是貴州人，為了逃避賭債，在何道川都還很小的時候就躲回了貴州，再也沒回來過。這個女人原來的丈夫生病去世，留下三個孩子，本指望著與何道川爸爸結婚減輕自己的負擔，哪想到又增添了兩張嘴。她一個瘦弱的女人獨自帶著五個孩子，種著十多畝山地，每天早出晚歸，要承受多少苦，用眼淚也說不完。這個大字不識的女人不知道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這孩子也像他們媽媽放養(yǎng)的那群羊一樣，整天都在外面游逛，沾染了許多惡習，小偷小摸別人家的東西那是常有的事。更讓人生氣的是，何道川不僅會偷自己母親的錢，還會在他媽媽教訓他的時候頂嘴，還手。
　　 看著何道川媽媽被狗咬傷的手臂，我生氣地搶過棍子，“你手痛打不動，我?guī)湍愦??！闭f著，一手高高舉著棍子，一手用力地把何道川拉到他媽媽跟前，裝腔作勢地故意嚇唬道:“何道川，你好好看看你媽媽這滿臉的皺紋，滿頭的白發(fā)。再看看你媽媽這受傷的手臂。一針狂犬疫苗好幾百元，一共要打五針，你算算需要多少錢？”也許是第一次認真地看媽媽，也許是被我兇巴巴的氣勢嚇到，何道川哭了。何道川媽媽拮據(jù)得連何道川的保險費都不能按時交給我，再加上何道川并沒有少給她惹事，一時，所有的心酸都被我的言語勾起，扯下頭巾捂著眼睛也哭了起來，她那銀白的頭發(fā)在陽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散發(fā)著慘淡的光芒。教室里，幾個心細的孩子看著講臺上的母子倆，眼里也噙著淚。
　　 余銳鋒爸爸的電話打通了，電話那頭傳來余銳鋒爸爸的聲音，“老師，余銳鋒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這幾天一直沒回來。”
　　 “你找他了嗎？”
　　 “我這幾天都在加班，還忙不得找他?！?br />　　 “是你的兒子重要還是加班重要？”我生氣地吼道。
　　 “好，老師，我這就去找?！?br />　　 晚上回到家，碗蓮盆里僅剩的那只小龜也沒蹤影了。我沒心思尋找它，反正它也逃不出家門，說不定過幾天它就自己爬到我的腳邊，鼓著小眼睛求我。
　　 我心里惦記著還沒返校的兩個孩子，做了一夜的惡夢。早早起床，正當我準備洗臉時，卻發(fā)現(xiàn)第一只逃跑的小龜正臥在衛(wèi)生間墻角，我輕而易舉地把它擒獲。為了不讓它們相互交流逃跑經(jīng)驗，我給這只小龜重新安了一個家——一只心形的塑料盒子，邊沿光滑，高是碗蓮的兩倍。我擔心它無趣，又往里面加了幾塊小石頭。它龜縮著腦袋，一動不動，一副知錯就改的樣子。
　　 我為自己成功囚禁小龜而高興，我的手機響起，又是呂保順，說他在教學樓前。我知道呂國奧一定也在。
　　 我不敢怠慢，顧不上吃早點就沖了出去。
　　 呂保順蹲在花蕓邊，手里摸出旱煙葉，卷好后正在點火。呂國奧站在他右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奇怪的是，我們班的李俊杰怎么正站在呂保順的面前抹眼淚。看到我來，李俊杰抖動著雙肩哭得更大聲。
　　 呂保順鼓著雙眼瞪著李俊杰，高聲呵斥:“說，手機到底是誰的？”
　　 李俊杰看看我，更緊張，“手機是我的……是我爸爸給我的……是我借呂國奧玩的……”
　　 “呂國奧怎么說是你賣給他的呢？你說清楚，不然我就去問你爸?！眳伪ｍ樕らT更高了。
　　 這招好像很管用，李俊杰有點心虛，小聲地說:“是我賣給他的。”
　　 “多少錢？”
　　 “三百?！?br />　　 “到底是三百還是四百？怎么你說的和呂國奧說的不一樣？”
　　 呂國奧看到呂保順一直在盤問李俊杰，眼睛盯著呂保順，想制止卻又不敢，只得連忙接過話：“就是三百?！?br />　　 我很好奇，便問呂國奧:“你有錢買嗎？”
　　 “有?！眳螄鴬W說著就轉(zhuǎn)向呂保順，理直氣壯地說:“你把我的錢還給我?！?br />　　 呂保順不說話，緊吸了幾口旱煙葉，歪過頭就往地上吐口水。他把手伸進衣兜，摸出一個手機遞給我。指著李俊杰就罵:“你這個小雜毛，用一個手機就害老子（我）上一趟下一趟地找了呂國奧兩天。”
　　 李俊杰低著頭不說話。呂國奧則大聲地對呂保順說:“把我的錢還給我?！?br />　　 “什么錢？”呂保順問。
　　 “我賣螃蟹的錢，還有姐姐給我的錢。”
　　 呂保順在地上敲敲煙炭，又往地上吐口水，試著叉開話題。目光里有點尷尬但又盡量調(diào)到溫和模式，看著我說:“老師，你說他這些天藏在哪？藏在他二大媽家牛圈里，拉一張油紙蓋著，不吃不喝整天玩手機。難道玩手機真的不會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