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愿】把自己降生于卑微處(征文·讀書隨筆) ——品讀“劉亮程”
在一個地方住多久才能稱其為故鄉(xiāng)?其實無所謂時間,“心境至便故鄉(xiāng)在”,所以故鄉(xiāng)之于劉亮程,并非具體的地理方位和時間限定,而是一種善感的情緒、一顆沉潛的心、一份安妥的文字。
你看,在故鄉(xiāng),劉亮程將自己視作村民,與其他村民(炊煙、長風、樹木、蟲鳥、院子、鍋臺、家人)“萬物與我為一,我與萬物同類”,本色而沉靜地過活。真正讓人生羨!
劉亮程安在“故鄉(xiāng)”,蟄居村莊,以經世的超敏感官,體悟至理,練達文字。我是在偶然的一天,見朋友圈里有人轉貼《只剩下風》。只一眼,文題便帶著一股風,在我眼前一掠,于是點開來,于是我的微信訂閱號從此多了“木壘書院”,于是我得到一次細讀“劉亮程”的機會。
以前也是讀過“劉亮程”的。喜歡他農民述說農事般樸拙又精道的行文,喜歡他文字間新鮮驢糞似的味道,但那時對他“哲學”的部分還體悟不深,近期一篇篇細讀,才將自己跟進“劉亮程”。
在夜晚,愿意讀到這樣寬心安神的文字,也愿意將自己的閱讀體驗分享與眾。
《柴禾》事關生死態(tài)度。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柴禾碼起的柴垛是一個家庭綜合實力的象征,也如同一只老狗,有它忠實地守在院子里,一家人才踏實,所以雖時過境遷,老戶人家仍舍不得丟棄“老狗”。
“老狗”便蹲臥在院子一角,不經意間,老下去,枯下去,化為灰粉。柴禾的生命過程,讓劉亮程感覺到自己從年輕向衰老繼而死亡……迫近的壓力??伤⑽窗@,反倒由此得到一種啟示——人既是生物物種之一,就應遵循生物體由生至死的自然過程,一如柴禾,或生或死,坦然而安寧。
只是在接受劉亮程順其自然生死態(tài)度的同時,我有另一個發(fā)現(xiàn):柴禾之死是一個自然過程,但那些柴禾(梭梭或紅柳)卻可能因傷郁而亡,屬非正常死亡。看看它們身上的刀斧磋口,想想它們年年歲歲傲立荒原的身姿,是不是不難想到人類在物界,唯我獨尊的“暴力”?
《野地上的麥子》浸含少數(shù)人前行的孤獨和意志。鐵匠忙、鄉(xiāng)黨忙、村長忙……村里人都怕一旦閑下來,就會像天天蹲墻頭呆望的劉榆木一樣,撂荒人生,但若干年后回望來路,才知自己并不比劉榆木“多打糧食”,才讓素在村莊聽聲的劉亮程做出這樣的結論:“我們以為不讓地荒掉,自己的一輩子就不會荒掉。現(xiàn)在看來,長在生命中的荒草,不是手中這把鋤頭能夠除掉的?!睒闼氐目陀^存在自帶哲理,只是太多人忙碌著,疏于探問忙碌本身。
在村子里,劉亮程可算是繼劉榆木之后的又一人外人,拾掇著被眾人一涌而上又如潮退去扔下的還留有麥子的麥田。他孤獨地站在田里,“看見了一村人的火焰,比熄滅還要寂靜的那一場燃燒?!彼叭缫桓窈炭匆娨欢巡窈搪粺簦缓笙纭ǘ┬颐庥陔y的自己,(也將)孤單地朽掉,被別處的沙土掩埋?!薄熬瓦@些?!毙跣醣硎?,被三個骨瘦的字終結,令人心頭一悸——孤獨前行的人,終逃不脫孤單朽掉、客死他鄉(xiāng)。
宿命里,異人都是這樣一種結局?問號讓我惴惴然,可內心還是期待:人這種動物宗源的群居性生物,同道同行者多一些,一路上,到底會多一些安全感。然而,蕓蕓眾生,同歸者甚少,“我”惟獨往矣。
《兩條狗》說的是狗眼里的人?!案赣H不喜歡它(雜毛黑狗),嫌它膽小,不兇猛……”于是,“有一次去50公里以外的柳湖地賣皮子,走時把狗裝進麻袋……”家里又養(yǎng)了小黃狗,但被賣的雜毛黑狗,在某一天又跑了回來。一家人照常平淡無奇過日子,雜毛黑狗在小黃狗的欺負和一家人的漠視中,平淡無奇地老去,死去。
死,換取到注目?!案赣H說它是老死的,我卻認為,它是餓,或寂寞死的?!彪s毛黑狗被長時間無視存在的酸楚觸動劉亮程——“到我老的時候,我會慢慢知道老是怎么回事,我會離一條老狗的生命更近一些……可是,無論怎樣,我可能都不會知道我真正想知道的——對于一條在我們身邊長大老死的黑狗,在它的眼睛里我們一家人的生活是怎樣一種情景,我們就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此一問,那些文本中的潛語言才呼之而出——物之所有,唯我所用;于我無用,無情棄之。人哪,總是這樣私利,什么時候都要活出一分一厘的清楚與明白。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只剩下風》開篇即以強硬分行的斷句,切割一個事實給我們——“現(xiàn)在不行了。什么都沒有了。大樹被砍光,樹根朽在地里。草成片枯死。土地龜裂成一塊一塊的。能夠讓我感知大地聲息的那些事物消失了,只剩下風,它已經沒有內容?!?br />
句式和語言的張力,以一種空洞感洞空我們,讓我們頓生怯意——“那時候,一刮風我便能聽見遠遠近近的各種聲音……那時候我隨便守住一件東西,就有可能知道全部?!爆F(xiàn)在卻除了風,我們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什么的我們,還有什么?我被自己深一步的問,驚住,又一次失眠。
《與蟲共眠》中的小蟲們是沒有名字的,它們知道“劉亮程”這個有名字的大蟲嗎?在本篇,劉亮程將自己縮小為一只蟲,進入蟲的思維模式——“有些蟲朝生暮死……沒時間蓋房子,創(chuàng)造文化和藝術。沒時間為自己和別人去著想。生命簡潔到只剩下快樂。我們這些聰明的大生命卻在漫長歲月中尋找痛苦和煩惱。”
為避開痛苦和煩惱,這條大蟲“回到人世間的某個角落,默默無聞做著一件事”,將生命也“簡潔到只剩下快樂”——把菜籽溝古村落改建成“木壘書院”。劉亮程這條大蟲雖然“面朝黃土,沒有叫聲”,但我相信:他與小蟲們一樣,在生命的簡潔里獲得了某種永恒的快樂。
《誰的影子》所述的是哪個村子都會有的情形,只是大家熟視無睹,劉亮程卻將他們與迷戀夕陽飛在一堵土墻上、停留不動的蜻蜓聯(lián)系在一起,以此作“比”,“興”起話題——總有一種迷醉,在黑暗或死亡將至之時,保持靜默的姿態(tài),把自己站成一個影子。影子被成功“興”起,又被還原為下一情境的“比”,而“興”出這個文本真正的核心——影子是誰。
是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嗎?他認定是的。用大段狀寫影子,又用同樣的大段來設問,而終結語不過僅此一句——“他感激地停留住”。濃郁到無以化解的情感并不引亢高歌,只是輕輕地唱出,這有些類似騰格爾的歌唱技巧,令我毫無防備地被什么一震,心里一蕩,便也停留住,探問:是什么讓他停留住?這個人要感激的,是“像一渠水”似的那個父親的影子,還是那些影子讓他停住,得以相認以往的自己……總之,“他感激地停留住”,我這個讀者也停留住,對這個以輕寫重的散文報以感激,對一直在原處靜候我包容我的家人報以感激。
《醒來》里,我最愛這句:“在早年醒來的醒里又醒一次?!庇趧⒘脸?,“早年的醒”可能是指自己開始寫作這個人生節(jié)點,后一次的“醒”,則是將自己從文字的藩籬里脫身出來,完成對周遭世界,客觀聽語、主觀筆錄的覺悟過程。
慣常,有年紀有閱歷的作家長于寫實。寫實于他們猶如胸壁承住心跳、呼吸的空氣里不可缺少氧氣,但《醒來》,年過半百(我猜的)的劉亮程“在早年醒來的醒里又醒一次”,童話起來、寓言起來,任意穿越時空,與十歲二十歲三十歲五十歲八十歲的自己擁個滿懷。
我這個年過半百的讀者也被帶動,童話起來寓言起來,也想與劉亮程希望聽到文中女人的再次呼喚一樣,期待聽到一個聲音喚我:醒醒,該寫東西了。我頹拒“寫了也發(fā)表不了,不寫了?!比缓蟊荒莻€聲音一把拽?。荷罹褪悄阒覍嵉淖x者,它們在等,你不能辜負它們。于是我坐去字臺前,就著幻想幻聽,繼續(xù)閱讀、書寫。感謝劉亮程,讓我“在早年醒來的醒里又醒一次”,繼續(xù)誠懇生活,誠懇寫作。
《永遠一樣的黃昏》又一次復位劉亮程所熟悉的院落小家。“很多年前,我們都在的時候,就已開始了等候。那時我們似乎已經知道,日后能夠等候我們的,依舊是靜坐在那些永遠一樣的黃昏里,一動不動的我們自己。”家人,黃狗,蘆花雞……勞作一天,習慣在黃昏里靜靜地等,黑黑地等。具體等什么呢?相信早年,劉亮程自己也未必清楚,直到有了一把年歲有了一些閱歷,才恍然大悟:“日后能夠等候我們的,依舊是靜坐在那些永遠一樣的黃昏里,一動不動的我們自己?!?br />
禪定的一語,讓人神定也惶然——如果在很多年前并不等待什么,很多年后,自然也沒有自己等待自己而變成孤魂野鬼。所以我覺得,劉亮程的其他散文如果是土香入詩,那么《永遠一樣的黃昏》則以一份神性,將實境懸于虛處,詩入土香。
《柴禾》《野地上的麥子》《兩條狗》《只剩下風》《與蟲共眠》《誰的影子》《醒來》《永遠一樣的黃昏》……先事物后自己、先外部后內心,劉亮程所思辨的哲理,只需要一個人慢下來靜下來,對微觀世界多一份注目和體察便也可獲得,可太多人做來很難很難,心里卻又那么那么贊同,所以我想這正是“劉亮程”的魅力所在吧——總在教化,卻總不令人生厭。
劉亮程已習慣從人們無視的日常中,與物界平等對話、相互撫慰,以小搏大、以空蓄滿,論道析理。而我所讀到的“劉亮程”,是那些超越事實又深在事實的講述和辯證,深具治愈之功。這個時代這樣一個人世間,太多人生病,我便是其中一位。
人們通常在意于宏大的現(xiàn)象和聲響,相信劉亮程也曾如此,只是經歷多了便感覺到空洞,大而無物大而不當,才轉而留意起周遭那些細微卑微的存在。他(它)們不善言詞,甚至不會言詞,只能用形體動作顏色表情……來示意生物的生存之道和生活樂趣。劉亮程發(fā)現(xiàn)了他(它)們,并將自己“降生”進去,發(fā)聲出來,才讓我們有幸認知到“劉亮程”——他的故鄉(xiāng)與村莊,我們的故鄉(xiāng)與村莊。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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