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公交車上擠下來時，我的腦袋有點懵，我剛才睡著了。
　　 每天上下班都要坐這趟公交，從城市的河東跑到河西，又從河西跑到河東，早上耗費兩小時，晚上十五分鐘。早上的馬路到處都是車，像一條河里擠滿了游魚，魚兒們?yōu)榱宋弦豢谘鯕?，不顧魚群秩序，拼命向前，結果堵成一團，誰也動彈不了。而下班的時候，往往已是滿天星斗，月亮在天空早就呆得倦了，已經(jīng)回家睡覺去了，那個時間段，游魚們也回到各自的安棲之處，馬路上空空蕩蕩，壓抑了一天的公交車司機們，得到了大展身手的機會，將車開得飛快，我晚上十點半上班，不到十一點就能到家。每個清晨，當我踏上公交車時，我會找一個靠后的位置，閉上雙眼，五分鐘過去后，車里車外，都和我沒了關系，我在車子的搖晃中，進入了睡眠。當然也會突然醒來。吵醒我的原因千奇百怪，鄰座兩個老太婆搶位子發(fā)出的聲波太大；司機因為躲避橫穿馬路的電動車，而來一腳急剎車都有可能弄醒我。我醒后，四處望望，覺得與自己無關后，又沉沉入睡。
　　 但那天的吵醒我的卻是電話，聲音急促尖銳，一下子將我驚醒。迷迷糊糊中，我去摸右邊的褲子口袋，沒有。我不喜歡帶包，什么東西都往褲子里藏，兩個口袋鼓豉囊囊，后來我才想起，手機放在左邊口袋了。我想起來了，我睡著之前，一個高壯的男人在我旁邊坐下，我怕他趁我睡了之后，偷我的手機，我把它調(diào)了一個邊。
　　 電話是主管打過來的，問我昨天客戶資料要的東西，是不是全改好了。我說都好了。他讓我拿給他看，我說東西沒帶。主管惱火起來，說客戶現(xiàn)在就要，客戶早上被尿憋醒了，上了廁所之后，就想起了這事，現(xiàn)在一定要看。我說那我沒辦法，東西都在公司，我昨天晚上加班到十二點才好，沒帶回家，再說我現(xiàn)在堵在路上，身上也沒長翅膀，一下子飛不到公司。主管聽我這么說，一時沒有辦法，我聽得出，他在對面躊躇著，最后只得讓我快點趕到公司。
　　 客戶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姓沈，開飯店的，有十幾分家。我們叫她沈老板，她不讓，讓我們叫沈姐。沈姐的店，裝潢豪華，但菜品一般，我們公司聚桌，居然會去那里，每次花上千兒百八，回來還要加餐。沈姐和我們公司老總很熟，因為她有一個愛好很對我們老板的胃口。她對自家店面招牌永遠不滿意，不時更換，因此，她經(jīng)常來我們店做廣告，我曾隱晦地向她提出過口味的問題，我說這話的時候，沈姐正在抽煙，潔白修長的女士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不時湊到嘴邊，深深吸上一口，煙在肺里打個轉(zhuǎn)，又從鼻孔噴出，打著旋兒在空氣中消散。她半瞇著眼，享受著香煙帶來的舒適，半晌之后，她側過臉來，對我說：“小李，你落后了，思維跟不上時代，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傳播很重要，廣告關系著一個公司的生死存亡，將來，我是要將我們店的連鎖店開到全國的。小李，你得趕快學習，思想不能落后，落后就要被時代拋棄?！?br />　　 我連連點頭，諾諾回答，姐說得對。
　　 我到公司的時候，沈姐已經(jīng)來了，她正坐在電腦前看圖片，看得很認真，臉幾乎要湊到屏幕上?？此菢幼?，我的頭開始發(fā)暈，但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打了聲招呼，將資料從電腦里調(diào)出來，讓她一張張看過去。
　　 “小李，說實話，這些我都不滿意。你看，這個辣椒炒肉，肉的顏色偏暗，很難讓人產(chǎn)生食欲，至于辣椒，顏色太綠了，一看就很假，這樣肯定不行?！?br />　　 “好的，姐，什么都可以改，一定改到你滿意?！敝鞴茏哌^來，滿臉堆笑，對沈姐說。
　　 我坐在電腦前，針對沈姐說的顏色，做了渲染，她看了一陣，面色凝重，最后還是搖搖頭，我試著給肉鋪了一層亮色，可那做出之后，肉的色度太明，像鍍了一層膜，我自己都不滿意。
　　 手機在我褲兜里震起來，我給沈姐說一聲去廁所，讓她自己先看著，按住褲子就往廁所跑。我們公司不允許上班時間接電話，我把手機調(diào)震動，褲子一動，我就往廁所跑。電話是我老婆打過來的，說是孩子的補習費該交了，我問要多少錢，她說兩萬。我吃了一驚，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補的什么課呀，怎么這么貴，一個暑假要兩萬，怎么不去搶錢呀？”
　　 老婆比我更憤怒，聲音從聽筒傳過來：“兩萬算什么！一個暑假都在補，你怎么不去問別人家的，都是五萬起步呢，你自己沒賺到錢，就來拿我出氣……”
　　 我不敢和老婆犟嘴，自覺把聲音降下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來想辦法?！?br />　　 我有什么辦法呢，離發(fā)工資還有十幾天呢，公司也沒有支錢的先例，朋友倒是很多，但沒有一個敢開口的，現(xiàn)在誰的口袋都不富裕，至于我媽的養(yǎng)老錢，我從來不敢動那個念頭，我媽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口袋里留了幾萬塊，那是她的命根子，誰敢動，她就和誰拼命。
　　 我的前額開始發(fā)痛，我用力捶了下。錢一時借不到，廁所也不能久呆，公司有規(guī)定，員工上廁所，不能超過十二分鐘。我將手機放進褲兜，從廁所出來，才探出一個頭，有人將我一把拉住，是公司的HR，她滿臉寒意：“李子光，我盯你好久了，你天天上班就是借上廁所打電話，你那電話不能放家里打呀？”
　　 “沒呢，沒呢，陳總，我是去上廁所，上大號，你不能冤枉我啊?！?br />　　 “你放屁，我在門口都聽見了，你一直都在打電話。”
　　 “我沒放屁，我真的在上大號。”
　　 “好了，你不用狡辯，我一定會要按公司制度處理的?！盚R說完，將頭一扭，轉(zhuǎn)身走了。
　　 “這老女人?！蔽覒崙嵉亓R了一句。
　　 回到工位上，沈姐正在抽煙，見我回來，開口就說：“小李啊，你這水平，我是越來越不能相信了，你看看你做的西紅杮蛋湯，這顏色，這蛋的顏色，太黃了，這哪里是蛋的顏色呀，這像屎吧，這讓人家怎么吃呀……”
　　 “沈姐，你這么說，就是雞蛋里挑骨頭呀，你這是質(zhì)疑我的專業(yè)能力呀……”
　　 “我不管你們的專業(yè)能力，我只要圖片漂亮，能讓人一看到就想吃?！?br />　　 “人家又不是吃圖片。”
　　 “你說什么，你這是什么專業(yè)素養(yǎng)？我要去投訴你。”
　　 “別，別，姐，我一時嘴快，我給你道歉?！?br />　　 沈姐哪里肯聽我的，她站起來，白了我一眼，扭著屁股向主管辦公室走去，我一時急了，伸手去拉她，剛好拉到她的衣袖，用力那么一扯，扣子“啪”“啪”“啪”地全掉了，我嚇傻了，口里胡亂說著不好意思之類，她哪里理我，徑直走出去了。
　　 我的頭更痛了，連后腦勺都開始痛。我聽見旁邊幾個工位上發(fā)出了“嗤嗤嗤”的笑聲，我知道是誰，就是平時給我使絆子的那幾個同事，王小伍他們幾個，等著看我笑話呢。我狠狠地掃了他們一眼，他們都端端正正地坐著，似乎都在認真工作。
　　 這個時候，電話又震了起來，我也懶得躲去廁所了，直接接了起來：“大娃，你在做什么呢？”
　　 “媽，我上班呢？啥事呀？”
　　 “我跟你說個事呀，大娃。你弟剛跟我說，他想買臺車，要二十八萬，貴是有點貴，可樣子漂亮，我們剛才去試駕了，那銷售員說，今天做活動，可以少兩萬，我想讓你給你弟借點錢，好不好嘛？”
　　 我一聽就來氣，我弟一天到晚窩在家里打游戲，也不去工作，要買什么車吧，再說他的車前年才買的，怎么又要換了，我媽一貫偏心，現(xiàn)在居然幫著他來找我借錢，真是氣不打一氣來：“媽，我沒錢，要借你自己借給他?！?br />　　 “我存的五萬都給他了，可還差七萬，你給你媳婦說說，就借一陣子，到時候我的定期到時間了，我就拿給你們?！?br />　　 “媽，你居然把錢都給弟弟買車，你這是發(fā)什么瘋？你不要留錢養(yǎng)老?。俊?br />　　 “你弟買車又不是去玩，他買車也是想賺錢的嘛?！?br />　　 我弟今天三十歲，一直沒有工作，和我媽住在一起，每天就是啃我媽的退休金，他口袋沒一分錢，可還愛玩車，前年才花十二萬買了一臺起亞，當時也是說去做滴滴司機，可司機沒做幾回，倒是經(jīng)常開車去外地旅游，聽說最近才去三亞自駕回來。
　　 我跟我媽說不清，聽著她在電話那頭哽咽，心頭頗為不忍。她早年和我爸離婚，就沒再找過，連個曖昧的對象都沒有，一個人將我和弟弟拉扯大，供我們讀書。我結婚的時候，她給我付了房子的首付，一時間，想起她過往的種種，我的心軟了，我對她說：“媽，你別急，我來幫你想想辦法。”
　　 剛說完，我就后悔了，想起老婆剛才的電話，我只覺得整個頭都要炸開來。
　　 午飯后，主管將我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沈姐今天來投訴你了，剛才HR也說了你的工作態(tài)度問題，小李啊，你在我手下做事，這樣不行啊，你是想拖累大家嗎？沈姐是公司的大客戶，雖然每個月她自己只做幾千塊錢的生意，但她經(jīng)常介紹朋友來，上次介紹的那個房產(chǎn)老板，不是在我們這里做了幾萬十的廣告嗎？是，我承認，她是有點討厭，但對這樣的顧客，我們得有耐心，是吧？”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沈姐要求賠禮道歉，老板的意思是，都依她。今天晚上，老板就帶著你，當面去道歉，到時候，你誠懇點。認個錯，我們又不少一塊肉，是吧？”
　　 在我的想像中，道歉就是低個頭，認個錯。但當晚上我們走進沈姐家的豪華大院時，我覺得我的想法太幼稚了。
　　 老板帶我走到院門口時，兩個保安攔住了我們，讓我們出示出入證。老板只得給沈姐打電話。電話響了一陣，沒人接，只得掛掉重撥。老板將手機貼在耳朵邊上，臉上擺好了笑意，但那頭沒有響動，過了一陣，老板臉上僵住了，他朝我搖搖頭，說沒人接。過了幾分鐘，老板將臉擺成笑的模樣，再打過去，又是無人接聽。如此幾次下來，已是半小時過去。我見老板臉上有了一絲絲怒意，但瞬間還是將怒意隱藏起來，擺出一個更迷人的笑來，又打了一個電話，這回很快就有人接了，是沈姐。
　　 我們在保安的帶領下往里走，先經(jīng)過一個曲折的回廊，后面才是主院，進得門去，保安示意我們停下來，他去敲門，大約十來分鐘之后，大門開了，我們進去，只見沈姐坐在大廳里喝茶。見我們進來，又低頭對著茶水吹了吹，爾后喝了一口，過了一陣，說了句“來了”。
　　 老板滿臉堆笑，說沈姐好，想不到沈姐家里這么豪華，到底是有錢人家，這房子，這布局，就是不一樣。
　　 沈姐不接老板的茬，只問他準備怎么道歉。老板回頭朝我擠擠眼，叫我過去。我朝沈姐低了低頭，說：“沈姐，對不起，我錯了，我一定改?！?br />　　 “就這么完了？”沈姐問。
　　 “這……不知姐還有什么要求？”老板應道。
　　 “道歉起碼得有誠意吧，你看你，小李，不是我說你，你這是給我道歉嗎？你的誠意呢，拿出來呀。”
　　 “不知姐說的誠意是什么？”
　　 “跪下！”沈姐一聲怒喝，嚇得我一個激靈。
　　 “姐，這……能不能換個方式？”
　　 “你要道歉就道歉，不想道歉就滾蛋，啰里啰嗦?！?br />　　 二
　　 父親來找我，他站在我家樓下給我打電話，讓我下去，我不想下去，但他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我只得下來。自從他和我媽離婚后，我很少見他，他來學校找過我，給我塞錢，我不想要。他早就又結婚了，結婚的對象是個富婆，名字經(jīng)常上電視，家里的產(chǎn)業(yè)遍布醫(yī)藥，物流，酒樓，房產(chǎn)。據(jù)我媽說，父親是看上了富婆有錢，富婆也是因為父親帥，兩人才勾搭到一起的。父親婚后一直沒孩子，我想這也是他經(jīng)常給我塞錢的原因吧。
　　 樓下的風有點大，父親站在門口，一陣過堂風吹過，將他的頭發(fā)吹起來，其中一縷居然有些花白，我的心沒由來一酸，想起小時候，他總是將我高高舉過頭頂，要我叫他“爸爸”，不然不放我下來，我為了讓他多舉一會，故意說“就不叫”，他就會將我放下，來搔我的胳肢窩，癢得我笑個不停。那時候，他是那樣高大，可現(xiàn)在，他居然也白了頭。
　　 “什么事？”
　　 “找個地方說話吧，這里不方便?！?br />　　 父親帶我去他家的酒店，酒店很豪華，門臉裝修得金光閃閃。我很少來這么好的地方，有些局促不安，好在跟著父親的腳步，我慢慢平靜下來。父親帶我穿過酒店的大堂，來到后院，后院臨河，打開后門，就來到了河邊，河邊建了一個涼亭，穿過涼亭，沿著臺階而下，就到了水邊，水邊上擺了兩張小竹凳，父親招呼我坐下，讓我跟他一起釣魚。
　　 河面的風很大，只能勉強看到魚漂在水里晃蕩。釣了一個多小時，沒一條魚上鉤，我長時間地盯著魚漂，眼睛開始發(fā)酸。
　　 父親說，小時候我最喜歡跟他一起去釣魚了。我坐性好，不像有的小孩，屁股下面長了一個陀螺，坐不住。
　　 “你也知道是小時候呀，我現(xiàn)在多大了，你知道嗎？”聽了他的話，我無名地憤怒，扔了釣桿朝他吼。
　　 父親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怒氣沖沖的我，放下釣桿，朝我走過來，站在我面前，雙手扶住我的肩，說：“兒子，對不起，我錯了?！?br />　　 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的道歉，心里一陣難過，父親站在我面前，已經(jīng)比我矮了一頭，他的臉，也不像我小時候記得的那樣白白凈凈，現(xiàn)在的他，臉皮松弛，眼泡腫得很大，神情憔悴。
　　 “兒子，你聽我說，你胡姨現(xiàn)在身體不行了，我和她沒有孩子，將來我和她走了之后，這家產(chǎn)，都是你的，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