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有點,我就嘚瑟(小說)
一
老虎山旁邊的鐵路車站,萬名指戰(zhàn)員身著葉黃顏色軍服,全副武裝排著整齊的隊伍登上多列火車行軍,有兩列火車裝載著重型武器裝備隨同出發(fā)。
在自然災害時期,部隊根據(jù)中央軍委部署,緊急調防從浙江沿海到蘇北沿海,以防國民黨反動派妄圖登上黃海西岸反攻大陸。這支英雄的部隊,在抗美援朝年代,由三兵團王副司令兼軍長點名從別的部隊要到轄內,參加“上甘嶺”后半期戰(zhàn)斗,讓美國佬長了記性,打出了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軍魂,名譽響徹海內外。
父親和叔叔們是軍人,他們隨部隊先行出發(fā),我們這些家屬、小孩后續(xù)跟隨轉移。
那天,我溜出營房跑了一里多路,去看火車上裝載的坦克、高射炮、榴彈炮。年齡七歲的我,雖然對這些裝備不陌生,但還是那么熱血沸騰,手指含嘴里呆立在不遠處觀看。
部隊在蘇北安營扎寨,因為沒有營房設施,指戰(zhàn)員住宿、訓練條件很差。于是,他們發(fā)揚了“南泥灣大生產”精神,自己動手遷移無名墳地,燒磚砌墻蓋瓦房筑設施,—其他建筑材料由國家供給。還別說,“老八路”作風就是強,房子質量優(yōu)等,樣式中規(guī)大方,很適合部隊指戰(zhàn)員駐防。而又和過去蘇式營房異同,不再是整建制集中在一起的大營房,是以團、直屬隊及各部機關為單位,分散駐扎布防。
蘇北地區(qū)有兩相隔不遠的村落,當?shù)厝朔Q高家莊、馬家河,之中空間地帶荒蕪人煙,遍地是雜草、遺棄的墳墓。當年,日本鬼子掃蕩村莊,路過此地很是糾結,事先佐官都要提醒,高家莊與馬家河中間地帶方圓數(shù)里需注意,提防八路軍、游擊隊可能在這里伏擊。
就是這塊地帶,也同多個營區(qū)一樣,經過部隊指戰(zhàn)員艱辛的勞動,綠樹成蔭,田壑縱橫,簇擁井然有序的營房,美不勝收。
營房里南半部是生活區(qū),干部家屬居住的地方。每到星期日、節(jié)假日,這里十分熱鬧。干部們相互走動串門談天說地,家眷們堆集一起家長里短扯瑣事,孩子們嘰嘰喳喳打趣鬧得愜意。
營房的東北半角,是部隊飼喂牲畜的地方,有馬廄、豬圈、鴨房。養(yǎng)馬是為部隊用來送信、拉物品的,養(yǎng)豬、鴨是為指戰(zhàn)員改善伙食的。
我的少年很多時候在這里度過,期間充滿著歡樂,添足了追憶,流逝那天真、無知的夢想。
二
記得營房馬廄里僅有一匹軍馬,由一名年紀僅有二十歲的戰(zhàn)士專職飼養(yǎng)。我們這些孩子們,放學回到大院,會經常去看軍馬,觀察它的舉動,輕輕撫摸它的腦門。它長得很壯實,全身基本是紅色毛,只有臉正中有一道白毛,鬃毛、尾巴是黑色,純屬蒙古馬。
我想這匹馬是有靈性的,時常來點脾氣,光想干些體面上的事,—備上馬鞍,載著全副武裝的軍人送密件,奔馳于康莊大道,展示灑脫倜儻的英姿,得意中邁開前蹄站立后足向天空嘶鳴。
可是這樣的活兒在部隊已不多,部隊配備了多輛汽車、摩托車,指戰(zhàn)員坐車執(zhí)行任務既快捷又穩(wěn)當。所以大多時候,馬被派去干雜活,拉輜重、馱著馬車幫伙房上士運菜。起初,軍馬多次耍脾氣,不老實吃馬糧,嘴在石槽內總是亂拱,麥草、豆餅撒滿一地。小戰(zhàn)士與軍馬朝夕相處,互為熟悉脾氣。每遇到這種情況,小戰(zhàn)士總是說教軍馬。軍馬仿佛聽懂對方的話,卻想不通簡單道理;再聽多了,干脆不吃不喝。小戰(zhàn)士見到軍馬不聽勸,被逼急了,生氣起來拿著鞭子抽打馬屁股。軍馬感覺疼,甩起后蹄發(fā)怒火。小戰(zhàn)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換成長鞭子在軍馬的上空甩出“啪啪”響,情不自禁地淌著眼淚罵道:“說你多少次,你就是不聽,看我怎么教育你!”部隊是個大學校,小戰(zhàn)士平時受革命思想教育,冷靜下來思忖自己的不良態(tài)度,認為“馬是部隊配有編號的軍馬,要像愛護鋼槍一樣才行?!?br />
后來,軍馬再耍脾氣,小戰(zhàn)士就牽著它在空地溜達,耐著性子一圈圈陪它轉,讓它的情緒平和下來;然后誘使它像往常干完活解乏,在泥土地上反復翻滾,松動身體排泄心情。好大一會,軍馬自覺地走到石槽口,開懷的吃馬糧。軍馬以后知道,小戰(zhàn)士每回在它干活之前,都要不停地給它梳理毛、鬃發(fā),讓它心情舒暢。因而,軍馬不再鬧脾氣,默默地接受任務。
原先我和發(fā)小看見軍馬有時候不吃豆餅,還以為它覺得不好吃。親自摸起豆餅嘗了幾塊,我們感覺勝似蔥油餅干。于是,我們嘴巴不由自主地開瓢:“它媽的,這么好吃馬還嫌,活膩了!”……哦,感情是在鬧意見!
我還想起,每當軍馬干完活出一身汗時候,小戰(zhàn)士都是忙碌好長時間給它洗澡。冬天洗澡,事先還用火爐把馬廄溫度調高。等軍馬洗澡后,還用棉被把它的身子包起來。軍馬啊,感情你不該和小戰(zhàn)士耍脾氣。
我那時很佩服小戰(zhàn)士,能把牲口養(yǎng)得服服帖帖,搞的軍馬很聽他的話。后來,小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軍馬在其他軍人面前喜歡調皮,對它訓斥許久。同時,耐心告訴戰(zhàn)友們如何使用軍馬的方法。
一次,炊事班上士坐在馬車駕駛位,趕著軍馬到集市買菜。途中沿著河堤上的馬路,上士按照平時的習慣,左手執(zhí)韁繩,右手握鞭子,輕輕拍打馬屁股往前趕車。
馬車在河堤上沒跑多遠,上士遇到和自己相好的姑娘。他讓馬車速度放慢,與步行趕集的姑娘熱聊。因為上士當兵七年即將復員,歲數(shù)也要到結婚年齡,想找個對象回家過日子,所以那天與姑娘談得挺熱乎。上士沒有注意到調皮的馬,沿著平緩的斜坡把車拉到河里,等到他發(fā)現(xiàn),水已侵濕到大腿部。
路上的姑娘也沒發(fā)現(xiàn)這情況,始終是不好意思低著頭和上士說話,后來感覺對方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再后來就沒響音了。她奇怪地抬頭一瞧,驚訝的“哎呀”,趕緊跑下去幫忙。
尷尬的上士,慌忙下車拽韁繩,把馬往河堤上趕,姑娘握著車把轉方向,兩人費了好大勁才把馬車移到路中。
在回營房的路上,上士氣急敗壞地邊趕車邊罵軍馬:“它個奶奶的!你看我和姑娘談心吃醋?還是怕我犯錯誤?”
事后,上士把軍馬調皮的行為給戰(zhàn)友們講,引起一陣歡笑。
小戰(zhàn)士的工作表現(xiàn),得到部隊首長和戰(zhàn)友們的認可,年底被授予“五好戰(zhàn)士”稱號。
部隊就是這樣,和平時期除了抓軍事訓練,還需要把指戰(zhàn)員的伙食搞好。部隊為了減輕國家和人民的負擔,自己開荒種地養(yǎng)鴨喂豬。
記得營房里砌豬圈,喂了幾十頭豬。其品種不錯,叫“約克夏”豬,追究起來,還是國內體型較小較肥的白豬,和北英格蘭土產大型豬雜交而成的種類。此種豬到了成年體型巨大,長有兩米,高約一米。它生長期又短,特點吃得多、嗜睡,肉肥。
炊事班有兩個戰(zhàn)士負責喂養(yǎng)。他們天天要打掃豬圈里的豬屎,給豬切菜煮食做飯,清洗豬身上的污垢。母豬生小豬期間的產前、產后,戰(zhàn)士搬到豬圈里住,待接生、伺候照料全是他們。平時要掌握醫(yī)治、預防豬生病的技術,刻苦地向地方上的獸醫(yī)學習相關基礎知識。這些工作,不光是勞累、辛苦,還又臟又臭。首長要求炊事班,每星期為指戰(zhàn)員殺一頭豬,改善伙食。他倆要有殺豬、割肉技能。
我和發(fā)小們很少到養(yǎng)豬的地方,嫌那里味道難聞,盡管戰(zhàn)士打掃豬圈衛(wèi)生勤快。要不是看見戰(zhàn)士給豬洗完澡,耍鬧起來,在豬背上鋪個草席上去騎一圈,我們對這些豬不會仔細瞧。嗨,豬還真聽護養(yǎng)它們的戰(zhàn)士指揮,老老實實讓騎著玩。有回,一個歲數(shù)大點的發(fā)小,目睹戰(zhàn)士的情趣很眼熱,也去效仿戰(zhàn)士爬到豬身欲騎走;結果豬見不是主子,撅起屁股晃動背,把發(fā)小狠勁摔倒在地上,弄得我們在場的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
最慘烈的是殺豬場面。豬再笨,死到臨頭,什么都知道,鬼哭狼嚎的喊“不要”。那天,十幾個戰(zhàn)士,綁一頭兩米多長的巨型豬十分困難。當時,豬蹬腿扭身體不讓綁,綁起來還扯著嗓子亂翻身,戰(zhàn)士舉刀根本無法下手。我看見他們又把肥豬綁在碩大的竹梯上,然后豎于磚墻。大家抓緊梯子,有位戰(zhàn)士站在旁邊的桌子上,用約五十公分長的刀給豬脖子一下。再后來,我就沒在跟前看了,既嫌臭又害怕。據(jù)有位叔叔說,綁在梯子上的豬也不好殺,皮太厚。還是請當?shù)氐臍⒇i師傅來指導,才把那頭巨型肥豬解決掉。
此后,戰(zhàn)士們殺豬易如反掌,部隊要求老兵退伍前“傳、幫、帶”教新兵殺豬技能。而每年底,部隊對能吃苦耐勞,不怕臟敢于犧牲休息時間的養(yǎng)豬戰(zhàn)士,獎勵三等功。
三
轉眼幾年過去,我已小學畢業(yè),頑耍的方法多了起來,籃球、乒乓球、象棋、撲克、摸魚。這年暑假期間,我和發(fā)小對營房外的路邊樹上“知了”感興趣。怎么抓“知了”?一個發(fā)小熟知竅門,那就是午休時,到部隊伙房找揉面的大鍋。往往炊事員用過鍋后,都要水泡很長時間,以便好洗刷。我們可以鏟下粘在鍋上剩余的面,揉成團,用水反復沖洗就能變成面筋。再借用戰(zhàn)士趕鴨的長竹桿,把面筋涂在桿頭,就可對樹上的“知了”翅膀粘了。
這天中午,我們幾個人正從伙房出來,遇到炊事班養(yǎng)的三條黑狗。它們齜牙咧嘴對著我們狂吠,有上來咬人的欲望。媽的,以前我們對這些狗日的還有好印象,現(xiàn)在是蕩然無存。人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幾條狗就屬此類。聽戰(zhàn)士炫耀過,這些每天幫趕、管鴨子的狗,經常到伙房抓老鼠。狗抓到老鼠咬死后,含鼠到炊事班戰(zhàn)士面前請功,往往能得到油肉渣獎勵。還好,有戰(zhàn)士跑來解圍,不然一時半刻還沒辦法脫身。我們在粘“知了”的路上,咒罵這幾條狗:真它媽的有眼無珠,怎么有時認人,有時翻臉不認人。大家發(fā)狠要懲治這些狗娘生的。
我們家屬生活區(qū),不知從哪年跑來一條小土狗,東家給點剩菜,西家喂點余飯,也就不走了,夜晚隨便趴在那家走廊臺睡覺。此土狗屬于“田園”種類,白顏色,身毛挺長,是母性。小狗長大了,又生了兩條白狗。后來,它的兒子也長成型了,三條狗都身高六、七十公分,很聽我們的呼喚。發(fā)小們平時稱慣它們“大白”“小白”。
有一天,部隊指戰(zhàn)員到野外拉練軍訓,營房里只有部分干部、戰(zhàn)士值班,我們乘虛帶著“大白”、“小白”走進伙房、食堂區(qū)域。可想而知,又遇到看鴨子的那三條黑狗。我和幾個發(fā)小向“大白”、“小白”發(fā)出指令,讓它們去咬黑狗們。結果,白狗和黑狗相互不對咬,雙方都是后爪站立,其白前爪抓黑前爪,光在那里空喊:“喔,喔喔”,吐沫哈喇順著狗嘴角淌下來。它們就是不打架,氣得我們幾個人揮師掃興而歸。事后我們分析,它們都在一個大院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肯定認識,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好意思真打?!按蟀住?、“小白”,它媽的,拿我們當主子的糊弄玩呢!
為了搞面筋,我們幾個發(fā)小不得不弄點吃的,去討好那幾條狗心狗肺的黑狗。
高家莊、馬家河周圍方圓百里,地不肥沃,大多土壤含堿多,農作物產量不高。到冬天農閑時候,農民要把深層土翻上來曬改良治理,再撒放些殘枝、雜葉等物漚腐,增強酸性中和土壤。但是,這里也有好的特點,每年降水量大,土地濕潤不易干旱,自然形成許多水塘。
那時,還是人民公社組織體制,下設生產大隊、生產隊。根據(jù)地理面貌,基本上是一個小村莊,就為生產隊。像高家莊、馬家河兩個莊子大,往里延伸走,都能瞧見分布在相互不遠處有幾個小村落,所以各為生產大隊。
根據(jù)地理條件,每個生產隊都有養(yǎng)魚塘,為社員謀福利,算是隊里的集體副業(yè)。
我在那時歲數(shù)小,知識匱乏。每當大霧天氣,總看見社員坐小船在魚塘里敲鑼。我問隨自己放學的農村同學,他們也說不清,只能答復:“這種天氣不敲鑼,塘里魚會往外飛!”聽之,驚訝的我很是費解。于是,上學請教老師才知曉,魚缺氧會跳出水面,有的魚能“飛”出很遠。
我聯(lián)想到每回下暴雨后,農田旁的灌溉溝里,總能在水中逮到魚。細想,溝里的魚,可能是從魚塘“飛”過來的。
這天下午學校逢衛(wèi)生日,我和一發(fā)小各拎著臉盆放學走小路回家,穿過幾片墳地,路過偏僻的農田,看見溝里有水,自然聯(lián)想到那里面有魚。于是,二人裁取一段溝,用臉盆裝土把兩邊堵住,然后再用臉盆把溝里水潑出撈干。
當溝里水基本上沒有,驚喜的我倆,發(fā)現(xiàn)溝中展現(xiàn)許多小魚,細看全是約十公分長的鯽魚。
魚在泥水里穿行跳躍,我倆逮魚不亦樂乎!夜幕開始降臨,月亮已掛天空,身上沾滿泥水,二人都沒感覺到。
我倆把臉盆裝滿小魚,正準備端回家,抬頭發(fā)現(xiàn)身邊站滿十幾位軍人,嚇得呆立在溝邊望著他們。只聽有人喊道:“好個小兔崽子!我們找你們一小時,你倆卻在這里快活!等著回家挨揍吧!”
四
我倆被押著回去,到家已經大約八點多鐘。父親打了我一個耳光,緊接著又挨他一頓臭罵。自己逮的魚一條沒留下,被父親讓戰(zhàn)士帶走,上交到部隊伙房。我沒敢吭聲,知道自己連累幾十名軍人分頭找我們。只因天黑了,大人們看見我倆沒有按時回家,焦急地認為出了什么事!
除去幫當?shù)氐娜嗣窆玳_墾荒地造農田外,部隊在離營房幾十里的地方,開墾不毛之地,改良土壤,通過不懈努力建立自己的農場。部隊種的糧食、菜、棉花豐收后,除了指戰(zhàn)員吃和用,經常救濟給高家莊、馬家河生產大隊的社員們。不僅如此,駐扎在蘇北的部隊都這樣。所以,軍民關系相當好,逢年過節(jié),軍隊和地方都要在一起聯(lián)歡。那些年,就沒聽說部隊和地方鬧過矛盾。以致我們這些部隊子弟,從來沒有和當?shù)乜h城及農村小孩打過架罵過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