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流浪的笛聲(散文)
一
我認出他那一刻,腦子里翻騰出這樣的一句話: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被緣分圈定的。
我茫然地望著他,頭發(fā)蓬亂,依稀可見剪齊的發(fā)根,環(huán)繞一圈,大蘑菇頭一般,萌萌的,在人群之中旺盛地拱動著。我想起那年的山巒,就是這般的,遠遠的一個蘑菇頭,半掩在云霧之中。我的手中剪刀便是參照這個形象,剪下的整齊茬口。那個蘑菇頭有日光撫愛,他的蘑菇頭有我的手掌溫度。
讓我更確切地從迷茫之中醒悟,還是他的左臉頰的傷痕,那是他標志性的可參照物,讓我把他從人群之中區(qū)分出來。他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很世故地讓一讓,便快速地走出去。隔著玻璃門,他不停地搖晃著身體,不時被一陣陣飄來的煙霧籠罩,恍惚間,卻覺得他依舊在縹緲的山林間徜徉著。他再回來,一陣濃重的煙草味便撲面而來。
我記得他是不吸煙的??!他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至今都記憶猶新。煙從笛管里冒出來,不就是一根小煙囪嗎?他去別人的嘴里,摘下一根煙卷,吸上一口,再把煙卷插回去,把竹笛橫在嘴邊,壞壞地笑著。一股青煙如一條直線,瞬間把笛管拉長,最后,散失在清風里。他說這煙霧把笛管都熏黑了,忙去溪水里清洗一下。煙霧通過了笛膛,便留下了味道,不去清洗,恐怕連吹出的曲子都會充滿煙草味。
確切地說,我是從笛聲里認識他的。清脆而悠遠的笛聲,讓他的周身上下都充滿了靈氣。森林在吸納,在幻化著所有的聲音,漂洗去所有的雜質(zhì),便只剩下悠悠的空音,仿佛是天地間最純粹的聲響。
此時的他,不由地讓我感慨萬千。生活的大熔爐,沒有鍛造出他的硬度,卻熏了一身的焦黑。我試探地問他,還吹笛嗎?他點點頭,亂蓬蓬的頭發(fā)猶如一堆被踐踏過的荒草,怎么都聯(lián)想不到,會是印象之中的那個吹笛小子,怎么也想不到,這樣的形象可以和笛聲聯(lián)系在一起。
二
那時,他是隨著一群上山勞作的人,來到山里的。安排他的行李時,一根微微泛紅的竹笛,引起我的注意。這么個毛躁小子能擁有一根竹笛,是不可想象的。我怎么覺得那么的不般配呢,倒是覺得他從哪里撿來的,在濫竽充數(shù)呢。
會吹嗎?他點點頭。不扭捏,也不做作,拿來笛子,貼在唇邊,一陣清幽的聲音便隨著清新的風,飄飄而去。我的腦子被這清純而縹緲的聲音過濾了一遍,再去看身邊的山野,清清爽爽,色彩像一塊塊可以浮動著翻板,在不停地翻動著,隨心順意地變換著。
笛聲掠過山坡,鉆入森林,迅速在山谷里擴散開來。山谷此時在迎合著,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口腔,把笛聲充容并擴散,再轉(zhuǎn)出去的聲音,便無限的宏大,飄逸。山巒為之肅然,樹木為之景仰,連喧鬧的風兒,都依附在曠野里,躺進溪流之中了,隨溪水靜靜流去。聆聽是最美的情緒,也是最美的節(jié)奏。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無比的清純起來,青青的山野以及清風吹送過來的野花香,映襯著他的笑容是那么的燦爛,笛管里所流淌出來的仿佛不是美妙的聲音,而是一股清冽的甘泉,透潤著一顆顆心。
我問他,吹得這么好,吹了多少年?他笑而不答,只是把笛子遞給我,示意我。我搗鼓了半天,腮幫子都鼓得生疼,也沒有發(fā)出一點點聲響。
那天夜里,一根幾米遠的蠟燭,將欲熄滅,我欲起身時,他卻從被窩里伸出頭,一口氣把蠟燭吹熄。我們都一愣,這股氣息也太強了,會吹笛子都這樣嗎,我們不會吹笛子,氣息就差得這么多嗎?
我好奇,還是起身,去把蠟燭重新點燃。大家便開始演練起來,都吹得腮幫子疼,也沒有吹熄??纯创蠹覠o果,他又伸出頭來,隨便一口氣,又把蠟燭吹滅。一股清氣在我們中間穿梭著,把埋進夜色里的那個燈芯給挑亮了。這時候,大家真的心悅誠服,這個活兒,不是誰都能干,我們能做的,就是把耳朵豎起來,聆聽。
三
我對他的印象都停留在那十幾年前的夏天里。山谷是臺收錄機,它按下了錄音鍵,收錄了那些笛聲。我的記憶何嘗不也是按下了錄音鍵呢?我想著打開那扇窗口,聲音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無奈這車站里,無限的嘈雜一股腦地塞滿感官,封閉住門窗一般,一點點光亮都透射不進來。記憶有些錯亂,現(xiàn)實就如一塊石頭,又冷又硬地擺在我的面前,萬般無奈。
他話也不多,基本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如此被動地交談,有莫名的冷漠在中間橫亙著,讓人不禁望而卻步。出門在外的人會不自覺地產(chǎn)生自我防護意識,多干活少說話,言多必失。生活的慳吝讓一個人變得異常節(jié)儉,節(jié)儉到惜字如金。這些年,他經(jīng)歷了許多,飽經(jīng)風霜不只是停留在外表上。
我還是繞不開自己最關(guān)心的話題,你還吹笛子嗎?
他淡淡地回應(yīng),有時候,也吹,只是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擺弄了。
我真的想聽他吹一段。這嘈雜的人群湮沒了這份興致不說,這個想法也有些唐突,是在強迫別人的意志。歲月長河流去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流去了許多不該流去的東西,那些純真,那些質(zhì)樸,那些最美好的品質(zhì)。一些棱角也好,一些風骨也罷,凡是一些有特點的東西,都被這條河的河水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圓滑,是俗不可耐的世故。那十幾年前的境遇,不再有任何意義。原本那些記憶封存起來,時不時翻出,還有些許玩味。只是這命運捉弄人,偏偏要破壞這份美好,讓它變成一塊污垢,讓人去惡心,去厭惡,讓人不得不把這段記憶抹去。我恨這命運!
我的上車時間到了,我混在人群之中,漠然前行,這時,卻沒來由地聽到了笛聲。是他,一定是他!我回頭看他,他背對著我,露出的一截笛管發(fā)出的聲音,在向我致敬。車站里,瞬間平靜下來,嘈雜聲被笛聲帶走。人們靜靜地聽著,在接受著笛聲的漂洗,仿佛在經(jīng)歷著一場沐浴,那是撫慰心靈的沐浴,來的太是時候了。
這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聲音了。笛聲的穿透力在無限地擴大著,氣息與情緒飽滿,是因為心性的成熟。因為坎坷,因為苦難,才能褪去浮華,顯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厚重來。
音質(zhì)是一種訴說,是一種描繪。我覺得臉上有液體在流動著,這時候才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流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