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擺渡】書癡(小說)
最初人們叫吳先生書迷,后來覺得不太貼切,就改叫他書癡,最終叫他字癡。吳先生愛書,但似乎不會讀書。我經(jīng)??吹剿е緯谛^(qū)里溜達,隔了半年,還是那本。熟悉他的朋友告訴我,吳先生書不離手,但一天也就看那么幾個字,一本薄薄的小說,他可能得看上一年。不過吳先生還是很愛書的,他甚至把家里的主臥擺成書房,自己和妻子屈尊到次臥里。我曾有幸被邀請去里面參觀,兩側(cè)的墻邊擺了四個大書架,里面都是成套的藏書,書房中間放置一張書桌,一張椅子,背對著窗戶。我去的時候窗簾正合著,屋里不開燈,暗沉沉的,不怎么好看,吳先生煞有介事地拉我坐在椅子上,猛地拉開窗簾,正午時分和煦的春日暖陽涌進屋子,整個兒屋子“噔”地亮起來,陽光灑在后背,說不出的溫暖,再看兩側(cè)的書架,上面的玻璃反射著光線,竟有種變幻的效果。吳先生得意地和我說,他這是專門設(shè)計的,為的就是拉開窗簾的這一刻。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妻子正笑瞇瞇地看著他,仿佛也是為他設(shè)計的陽光。
朋友們說吳先生有三瘋,第一瘋是字瘋。上回我跟他去公園散步,他指著草地上寫“禁止隨地大小便”的牌子和我說,這公園的工作人員太粗心大意,竟然不寫禁止誰踩草坪。我說大庭廣眾的,誰好意思脫褲子,當(dāng)然是禁止寵物嘍。他得意地說:“是寵物,他就得寫‘禁止寵物大小便’!”說完他就拉著我去找工作人員,磨了一下午,對方找來張紙,上面寫“寵物”,貼在牌子上。吳先生又不樂意了,他拉著我說:“你看光寫個寵物不行,他禁止的是狗,還是貓?要是流浪貓流浪狗的,是不是就能隨地大小便了?”這時候工作人員早就跑了,他環(huán)顧四周,從兜里掏出支筆,把寵物二字劃去,改成“動物”,炫耀似的看向我,見我不搭理,便優(yōu)哉游哉地離開。
吳先生的第二瘋是書瘋,他總會因為書中的一點情節(jié)而激動不已。比如在咖啡館里看《水滸傳》,突然他猛拍大腿,仰天長嘯,嚇得周圍的人不知所措,我問他怎么了,他指著書中林沖逼上梁山,激動地話都說不利索,最后只能哈哈大笑。又或者在地鐵上看到傷感情節(jié),便悲聲大放,不顧眾人目光。
吳先生的第三瘋是人瘋。吳先生的妻因難產(chǎn)大出血,大家都在跑來跑去,急得冒汗,而吳先生就蹲在角落,讀一本宋詞集。直到醫(yī)生出來,讓親屬去跟她道別,吳先生還在那里看書。有兩個急性子的朋友,一人架住他一個肩膀,一使勁,把他抬進來。即使是抬在半空,吳先生還是在瞅他右手握的那本書。右邊那人見狀,用力奪過來,扔得老遠(yuǎn)。吳先生慘叫一聲,奮力掙開,撲向詞集,最后他們想個辦法,把書放在他妻子胸口上,吳先生這才過來。吳妻氣若游絲,臉色慘白,她說,不怪吳先生。她說,老吳,我得走了,你上次找不到的那本書,我找到了,放在柜子的第三層,落了灰,擦不干凈了。說完,她想摸一下老吳的臉,手舉到半空,便如同秋末的落葉,落到生命的終點。
眾人為吳妻哭喪,沒有人理會還在讀詞的老吳。只有我瞥到老吳顫抖的手和發(fā)紅的眼眶,那一頁詞集他讀了一整天,“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老吳從此以后三個多月沒有說過話。一天警察突然找到我,說老吳出了事,讓我過去。路上他們給我講事情經(jīng)過,原來老吳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三天三夜,昨晚樓下的鄰居聽到幾聲悶響,不放心,報警。我到時房門已經(jīng)被打開,只是那間書房還緊閉著。我敲敲門,沒有聲音,情急之下一腳踹開,還是那溫暖的陽關(guān),照在我的臉上。我看見曾經(jīng)整齊的書架現(xiàn)在都倒在地上,上面覆蓋著層層白紙,寫著螞蟻般的小字,仔細(xì)一看,都是吳妻的名字。老吳藏在書房的角落,身邊全是用盡的筆芯,他還在寫,紙近的都快貼到他臉上。我示意后面的人別過來,獨自進屋,地上全是玻璃碎渣。我坐到老吳身邊,他茫然地看向我,又扭頭繼續(xù)寫字。我問他,老吳,這是何必呢?老吳說:
“想她。”
我想老吳大概是真瘋了吧。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