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亭】我的“干”姨(散文)
初識干姨是在1978年秋,我上初中時,我的學校就在姥姥家的村西頭兒,一日放學路過姥姥家門口,習慣性地到姥姥家報個到。一進屋,看見媽媽坐在炕沿上,剛想問她怎么來了,卻又見炕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小老太太,個子不高,身穿藍色中式外罩,藍色緬襠褲,褲腳用布條纏緊,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梳了個圓髻,整個人利利索索的,瘦小的臉龐,一臉的精明干練,兩只小眼直勾勾盯著我看。媽媽立刻給我介紹說:“這是你姨?!蔽叶Y貌性地隨口喊了一聲“姨?!毙南聟s狐疑:從哪冒出個姨來?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聽誰提起過呢?
在姥姥家待了一會兒,天色已晚,我和媽媽回家了。路上,媽媽給我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還特意囑咐我千萬不能叫“干姨”,直接叫姨顯得親切。
干姨家在樂亭城關(guān)鎮(zhèn),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干姨和大姨結(jié)拜成姐妹。她們的相識純屬偶然:當年,倆人各自帶著自己的婆婆去看病,碰到一起,閑暇之余倆人聊天,從陌生到熟悉,脾氣性格特別合得來,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于是就拜了干姐妹。大姨家在樂亭城南栗家灣坨村,距離縣城十里多地,由于大姨在六十年代初期因病去世了,后來干姨和姥姥家就斷了聯(lián)系。
直到我見到干姨的那一天,是大姨家的三姐去城里趕集,走到干姨家門口的大街上,忽然看見一群人在圍觀什么,出于好奇,她也湊上前瞧了瞧,只見一個精神失常的老女人,坐在地上,頭發(fā)凌亂,衣著不整,哭天搶地。三姐感覺那人好眼熟,仔細端詳,突然想起來好像是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干姨。
由于大姨過世的時候三姐才十來歲,一晃又過去了十幾年,再加上干姨變化太大,所以三姐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她。三姐心想萬一是干姨的話,她這個樣子多可憐呀!三姐哪還有心思趕集,趕緊騎自行車到姥姥家告訴姥姥和舅媽,姥姥一聽可坐不住了,催促三姐和舅媽叫上我媽,一起去城里看個究竟。
十多里地的路程,等三個人急匆匆趕到城里,已經(jīng)不見了那一群圍觀的人,媽媽她們就直接去了干姨家,干姨已經(jīng)被姨父領了回去,經(jīng)過跟姨父商量,大家一致認為讓干姨換個環(huán)境對她的身心健康恢復有好處,于是給干姨梳洗打扮一番,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就此把干姨接到了姥姥家。
看見這個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可憐的干閨女憔悴成這樣子,一輩子剛強的姥姥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姥姥說:“閨女,這么多年了你也不來看媽,你都把媽給忘了吧?這回就在家里住著,別回去了,永遠跟媽在一起,誰也別想欺負你。”姥姥把干姨當成親閨女一樣,每天陪干姨說話聊天,寬慰她。舅媽每天做飯都要問問干姨想吃什么,照顧著干姨的起居。媽媽也隔三差五地抽空來看干姨,給她們帶一些吃的用的。我記得干姨在姥姥家住了有小半年的時間,在這個充滿溫馨呵護的大家庭里,干姨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好,人也胖了,眼睛也有神了,臉上也有了笑容,話也越來越多了!
干姨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為何會精神分裂?她都經(jīng)歷過什么挫折打擊?這一切都是我心中的謎團。后來,從媽媽那里了解到,干姨坎坷命運。
干姨出生在城北的一個小村莊,母親因生她難產(chǎn)而死,她8歲那年被父親賣到縣城里有名的屠戶鋪呂家(姨父家)做童養(yǎng)媳,小小年紀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到了能圓房的年齡,干姨和姨夫拜堂成親,不久,干姨十月懷胎產(chǎn)下一子,皆大歡喜。本以為從此苦盡甘來,卻不知悲劇接踵而至。干姨坐月子躺在屋里的炕上,北方的炕都是連著堂屋的鍋臺,靠灶膛燒火取暖。姨父家開屠戶鋪,殺豬褪毛需要不停地燒水,導致干姨睡的炕溫度太高,孩子傷熱夭折了,干姨也落下了婦科病從此再不能生育。
干姨還未能從喪子之痛走出來,她婆婆又突然過世,留下了還沒斷奶嗷嗷待哺的小叔子??粗∈遄羽I得一個勁兒哭,干姨實在是不忍心,無奈把小叔子摟在懷里吃她這個做嫂嫂的奶水。小叔子在哥哥嫂子的呵護下慢慢長大,干姨姨父為他娶妻生子,小叔子也一直對嫂嫂非常敬重!
這期間,干姨還曾抱養(yǎng)過一個小女孩,孩子長得非常漂亮,聰明可愛,長到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孩子在家門口的馬路上玩(干姨家是臨街的房子),干姨在過堂屋里燒火做飯,猛聽得“嘎……”地一聲急剎車聲,干姨一驚,馬上跑出去,見孩子傻愣愣地站在汽車前面,不哭也不叫。見汽車并沒有撞到她,干姨抱起孩子進到屋里,放到炕上,孩子還是呆呆地,村里有年紀的人說是魂兒被嚇跑了,經(jīng)過了一個晚上的招魂,也沒能挽回孩子的性命,就這樣干姨又一次精神受到嚴重打擊。
后來干姨再沒收養(yǎng)孩子,一心撫養(yǎng)小叔子了。等到小叔子結(jié)婚生子了,干姨才又有了新的希望和生活的樂趣,她幫忙照顧小叔子家的兩個兒子,小叔子夫妻倆也答應把第二個兒子過繼給干姨,干姨更盡心盡力了。直接把小侄子視為己出,除了親生母親給喂奶,孩子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是干姨去料理,孩子自打會說話起就喊干姨“媽”。干姨也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這個“兒子”,仿佛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然而在孩子8歲那年(1978年),干姨和小叔子家不知為何鬧了矛盾,硬是要回了小兒子,還不讓孩子和干姨見面,干姨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她承受不住又一次失子地打擊,精神錯亂,以至于淪為大街上讓人圍觀的瘋子。
干姨經(jīng)過在姥姥家的一段休養(yǎng),身心都恢復了健康,她也從此又一次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她和姨夫都很喜歡我,還有意想讓爸媽把我過繼給他們,可爸爸媽媽就我一個寶貝閨女,怎么能舍得!
后來我到城里上高中,姨夫家在城里的西北角,我們學校在東南角,但姨夫常常騎自行車穿過整個城區(qū),到學校給我送好吃的。每年正月里,我們都要去給干姨和姨夫拜年。記得那年姨夫過六十六大壽,我們一家人傾巢而出,都去給他祝壽了!
1982年媽媽生病,到縣醫(yī)院做檢查。干姨家離縣醫(yī)院很近,姨父又在醫(yī)院里打掃衛(wèi)生,比較熟悉醫(yī)院看病的流程。姨父一路領著我們掛號,找醫(yī)生看病做檢查。結(jié)果是媽媽得了食道癌,姨父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頓時覺得天塌了,一時間淚如泉涌。姨父勸我說:“不能讓你媽看見你這個樣子,否則她心情不好,對她病情更不利,你一定要堅強,日子還得過下去?!睓z查完回到干姨家,干姨問媽媽想吃什么,媽媽說想吃涼粉,姨父趕緊上街去買……
后來媽媽走了,干姨和姨父也非常關(guān)心我們,我和弟弟也會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去給他們幫忙。每年正月里我們依然去拜年,干姨每次都給我們包三鮮餡的餃子,特別好吃。
后來我去了東北上學,放寒假回家,正月里我和哥哥去拜年,得知姨夫得了黃疸性肝炎,住了好長時間醫(yī)院,醫(y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書,可姨父堅強地扛了過來。吃飯的時候干姨把姨夫的碗筷和大家分開,以免傳染。
到第二年的正月,我們再去拜年的時候姨父已經(jīng)不在了。干姨一個人孤獨的生活,白發(fā)一下子更多了,整個人顯得蒼老了許多。干姨還是給我們包的三鮮餡餃子,可我們心情沉重,沒有胃口。哥哥打開了一瓶酒,把酒盅斟滿,灑在地上,告慰姨父的在天之靈。我感到很自責,姨父病重期間,我沒能在床前盡孝。
姨父走后,干姨自己一個人生活,我很是惦記,離家千里遠,干姨是文盲,甚至我連干姨的名字都不知道(很可能干姨沒有自己的名字),我沒有給她寫過信。老家的弟弟每次去城里都去看看干姨,也想讓干姨去我家住,可干姨說她哪也不去。
后來干姨家門口的馬路拓寬,她家臨街的房子拆遷了,干姨搬到了哪里我們無從知曉,從此再沒有了干姨的消息了……
我堅信,從骨子里勤勞善良了一輩子的干姨,定然能夠安享歲月,頤養(yǎng)天年!
我們的社會,需要這樣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