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點】文學是“精巧的說謊”(隨筆) ——兼悼魯迅逝世84周年
沈從文先生在《文學課》里說:“文學有個古今一貫的道德,就是把一組文字,變成有魔術(shù)性與傳染性的東西,表現(xiàn)作者對于人生由‘爭斗’求‘完美’的一種理想,毫無限制地采取人類各種生活,制作成所要制作的形式。說文學是‘誠實的自白’遠不如說文學是‘精巧的說謊’。”我不知道沈先生說的“誠實的自白”指的是誰,他的原文是回復一封讀者來信。我記得郁達夫先生對文學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一切所謂偉大不朽的作品,都是作者的自述傳。也就是所謂的“誠實的自白”了吧!
文學到底是“精巧的說謊”還是“誠實的自白”,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會有不同的看法。這就像對于魯迅的代表作,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評價一樣。沈從文先生對魯迅《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的評價,總體來說是不太高的,以為它們在當時的影響力尚不及青年詩人汪靜之的《蕙的風》。沈先生說:“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狂人日記》的魯迅先生,用正確的理知寫瘋狂的心理,或如在《晨報副刊》發(fā)表的《阿Q正傳》,以冷靜的筆作毫無慈悲的嘲諷,其引人注意處,在當時不會超過汪靜之君的詩歌?!保ㄒ囊娪谏驈奈闹段膶W課》)
汪靜之是那個時代的青年詩人,他的詩集《蕙的風》出版發(fā)行于1922年。《蕙的風》出版之后,據(jù)沈從文先生說,反響比魯迅的兩部小說要熱鬧得多,各地的文藝新青年趨之若鶩,爭相先睹為快。哪像魯迅的小說,《阿Q正傳》在《晨報副刊》連載的時候,每刊出來一節(jié),都會讓一些有身份有面子的人跳腳大罵,惶惶不可終日,以為作者是在影射嘲罵自己。甚至有人到報社抗議,反對繼續(xù)刊載。好在負責組稿編輯的周伏園是魯迅的學生,他不理會這些抗議者,逼債似地天天催著魯迅交稿。就這么著,魯迅斷斷續(xù)續(xù)寫完了《阿Q正傳》。多年之后,《阿Q正傳》獲得了廣泛的世界性贊譽,譬如羅曼?羅蘭就說“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阿Q”。毛澤東也不止一次地教育高級干部和知識分子學習《阿Q正傳》,說趙秀才們不準阿Q革命是錯誤的。說這部小說批判了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F(xiàn)在的教材上還有魯迅的這兩部小說,可是,汪靜之君的《蕙的風》卻知者寥寥。
“精巧的說謊”和“精致的利己主義”,都讓我聯(lián)想到當代的文學?!熬傻恼f謊”是沈從文先生對文學的看法?!熬碌睦褐髁x”是北大教授、魯迅研究專家錢理群先生對某些當代知識分子品行的判斷。我無力、也無意評判這兩句話,只是覺得這兩句話組合起來,恰好描述出當代文學的一種現(xiàn)狀。
時下,人們認可的寫作理念是“寫作是私有化的體驗”。私有化不僅是時代的潮流,也是文學的潮流?!八接谢背绷飨碌淖骷覀儯呀?jīng)沒有能力、更沒有愿望,去感受大多數(shù)底層人民的生活和感受。雖然大多數(shù)的自由作者也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但是,對底層的表達已經(jīng)被主流文學徹底地邊緣化了。寫農(nóng)民工的辛酸和屈辱,寫被強拆者的抗爭和無奈,寫失地農(nóng)民的流離悲催和為生存而出賣身體的失業(yè)女性,寫校園里和職場上倍受欺凌和剝削的沉默的羔羊……這樣的作品不但不會斬獲名利,甚至連發(fā)表和出版的機會都很少。魯迅為普羅大眾吶喊的文學時代,早就一去不復返了!
今天,對于社會生活尤其是底層大眾生活中熱點問題和尖銳矛盾的關(guān)注和表達,主流的文學圈子和文學家已經(jīng)近乎集體失語。在大眾關(guān)心的問題諸如社會的法治、文明、公平等大是大非面前,文學囁囁嚅嚅了,甚至連自媒體都不如。文學的性格和作風,再也不是魯迅時代的文學了。作家們不會像魯迅一樣去針砭時弊,關(guān)注窮困的孩子,關(guān)注《八月的鄉(xiāng)村》和《奴隸的母親》,在黑夜里把光明和溫暖送給孤獨的夜行者……他們只關(guān)注市場效果(利潤)和社會效果(名譽),追求娛樂化、商業(yè)化、媚俗化。
魯迅為普羅大眾吶喊的文學時代,早就一去不復返了!
網(wǎng)絡開啟了寫作的大眾化時代。網(wǎng)絡時代帶給寫作的革命,就是發(fā)表的便利和閱讀的多元化。頂著多元化的桂冠,過著邊緣化的生活,讀著碎片化的信息,寫著私有化的文字……這大概是今天主流文學圈以外大多數(shù)寫作者的生存狀況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既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活,也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閱讀和思想。輿論的風潮和消費的潮流,綁架了生活的空間和思想的選擇。在人人都有表達的便利和機會的時代里,人人都表達不出時代的主題。只能沉湎在自我的雨巷里淺吟低唱徘徊婉轉(zhuǎn),然后揮一揮衣袖帶不走一片云彩。
而文學的另一面,是有錢有權(quán)有名頭的人寫的文字備受尊崇,收到了真金白銀的熱捧,被奉為“不朽”的作品,不斷獲得文學圈內(nèi)各種各樣的獎項,偶爾獲得一個帝國主義的獎,那就更不得了,各路媒體盛大炒作該作品獲得了廣泛的世界認同。可是,同樣的文字換成籍籍無名的自由作者去寫,甭管你寫的多么真實感人,招人喜歡,都不會引起主流文學圈(官方)的重視。因為,你沒有進入“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那個圈子。所以,這就決定了寫作者的分野。
有志于寫作或者愛好文學的朋友們要明白,當你跨進文學門檻的時候,首先要清楚你為什么而寫?為功成名就而寫,你首先要做的不是思考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而是要解決如何進入“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圈子的問題。只有進入圈子,成為圈里人,你才有可能實現(xiàn)你的以文學為晉身之階從而達到功成名就的目標。如果是為愛好或者情懷而寫,哪怕是休閑寫作,因為沒有壓力和功利目的,就沒必要“精巧的說謊”,而是自然而然的“誠實的自白”,怎么想就怎么寫。解決不了為什么寫作這個問題,在以后的寫作中,你將越來越糾結(jié),越來越迷惘,越來越覺得沒有動力和成就感。
魯迅不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也不認為文學是“精巧的說謊”。他從仙臺棄醫(yī)從文的時候,立志要喚醒國民沉睡的靈魂。他的文學是“抉心自食,其味自知”。用生命和血“肩住黑暗的閘門”,放青年們“到光明開闊的地方去”。他的作品不是神侃出來的,而是吶喊出來的。不是“精巧的說謊”得來的,而是用心血寫出來的。他獲得廣泛的贊譽,不是靠雞湯得來的,而是憑戰(zhàn)斗獲得的?。ㄗ⑨專弘u湯,出自魯迅的詩:“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關(guān)門?!币饧垂P(guān)、拉關(guān)系)
講真話往往容易招人厭惡,這一點魯迅在《立論》里寫過大致的情形,說真話的文學同樣也不招人喜歡。魯迅說真話,寫真事,講真理,所以他活著的時候就不招人喜歡,死了被人罵得更狠。蘇雪林是罵魯迅最杰出的一位——至少時下的網(wǎng)絡讀者知道她,大多是因為她的“罵魯大業(yè)”功勛卓著。魯迅尸骨未寒,她就寫信給蔡元培,罵魯迅是“玷污士林之衣冠敗類,二十五史儒林傳所無之奸惡小人”,“文筆尖酸刻薄,無以倫比”。說魯迅的雜文“一無足取”“禍國殃民”……這些話現(xiàn)在讀來,依然讓人驚悚不已,懷疑其出自女作家之口。更讓人詫異的是,她居然暗示魯迅出入內(nèi)山書店跟日本特務勾結(jié)……云云。這些駭人聽聞的酣罵讓很多人喝彩。人們認同蘇雪林的酣罵,就等于自己在心里痛罵了魯迅一頓,感覺非常解氣,神清氣爽,五體通泰。而蘇雪林暗示魯迅出入內(nèi)山書店的話讓后世許多人引為根據(jù),大罵魯迅是漢奸、軟骨頭。網(wǎng)上有一篇很著名的網(wǎng)文,罵魯迅在七?七事變之后躲進內(nèi)山書店當縮頭烏龜,和自己的學生談情說愛、過清閑日子,對國家淪陷和人民的水深火熱漠不關(guān)心……真是奇怪了!七?七事變的時候,魯迅墳頭的草大概也有三尺高了吧!躲進內(nèi)山書店的是誰呢?是“精巧的說謊”者搖身一變的影子嗎?
否定魯迅,必然從否定他的文學入手。蘇雪林說魯迅的雜文“一無足取”,蓋因魯迅的雜文大部分是論戰(zhàn)性質(zhì)的,沒有花前月下皇上貴妃或者才子佳人雨巷纏綿的緣故。既不獵奇獵艷,又無纏綿悱惻,這樣的文學自然不見喜于幫閑者流以及愚昧的看客。“論戰(zhàn)”就是回罵,時語稱之為懟。魯迅懟天懟地懟天氣,懟完敵人懟自己。懟別人,緣起于別人懟他。從造謠他賣身為文拿盧布,到詛咒他得了腦膜炎死了多少回……這樣的攻擊,還算是小把戲。更可怕的是同一戰(zhàn)壕的人射來的“幾枝冷箭”,讓他防不勝防。譬如郭沫若罵他是“封建欲孽”,并拿他的衰老來嘲諷,說他不僅老,而且壞,是雙重的反革命。魯迅怎么辦呢?自然是懟回去!奉送給郭大才子一頂不朽的桂冠:才子加流氓!
懟自己懟到了靈魂深處,還要揪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懟別人毫不留情,懟自己徹底決絕,這是魯迅“懟人”的一大特點?!赌鬼傥摹贰队暗母鎰e》《一件小事》等文章,懟自己懟到了靈魂深處,還要揪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魯迅死了84年了。這塊土地也幾次江山易主,潮起潮落。文學的滄海桑田,柳暗花明,亦如四季輪回。然而人們對于文學卻大抵癡心未改,至于“癡”什么,則各各不同,冷暖自知。只是魯迅寫的那些他自稱為“速朽的玩意兒”,時下確乎是“速朽”了!連他本人都被“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和新生的資產(chǎn)階級及其幫兇、幫閑,還有無數(shù)體格健壯的“示眾的材料和無聊的看客”們切齒痛罵,惡意玩笑,何況他的文字?誰讓他的文字是為普羅大眾吶喊的呢?就算是一般的善良讀者,新生代們也不愿意讀他那些半文不白繞口誅心的文字!感覺那一粒一粒的文字活像一顆一顆堅硬而銹跡斑斑的釘子,碰不得,也不想碰!
然而,經(jīng)歷過生活磨難和世間冷暖的人,飽受了社會壓迫和不公不義的人,還是愿意坐下來讀讀魯迅的文字的,因為那里面有他們想說的話,想要的東西。那些被歲月的銹跡包裹著的堅韌的文字,其實是有著鋒利的芒和溫熱的心的。沒有閱歷的人是讀不懂魯迅的,就像沒有閱歷就不會理解偉人毛澤東一樣,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共識。毛澤東說:“我的心和魯迅是相通的?!睆倪@個意義上理解,我們大概能明白那些詛咒魯迅的人有多少是指桑罵槐的,又有多少是又罵桑又罵槐的。在人們討論文學是“精巧的說謊”還是“誠實的自白”的時候,魯迅明確地回答他的文學只有兩個字:立人。他說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全都踏倒它!”(引自《華蓋集》)
魯迅生活的時代,是民族百年恥辱的時代,大概也算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在那個時代里,進步的人們思考和奮斗的主題是革命和救亡。所以,那個時代的文學是有“革命”“不革命”和“反革命”之分的。“革命文學”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鮮明的愛國性和樸素的人民性,就是為普羅大眾而寫。今天,作家們身處另一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中,星辰大海的遠方,需要的是星辰大海的文學,民族復興的夢想和愿景,“一帶一路”的征途漫漫,需要更加宏大瑰麗的文學擔當,可是,“精巧的說謊”和“私有化體驗”的寫作,以功利性導向為動力的寫作,能夠匹配和擔當起時代賦予的文學重任么?
沒有一部作品能夠回答或者部分地回答這個問題!
沈從文先生說文學是“精巧的說謊”,這話或許是不錯的。他不僅說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訣竅,批駁了一些人隨手涂鴉就認為是文學作品的輕浮和淺薄,而且揭露了一個不爭的文學現(xiàn)實。重溫文學的歷史,有多少“不朽的”和快要朽的作品,都是在“精巧的說謊”。如果我們掩卷沉思,捫心自問,真正給予我們營養(yǎng)和決定性影響的文學作品,占我們所有閱讀過的文學作品的比例少的可憐。我們的大部分閱讀都只是閱讀而已。
沈從文先生有很多粉絲,我也是其中之一。因為是他的粉絲,所以我知道他心目中文學的形象和魯迅的形象。關(guān)于魯迅,沈先生的看法確實獨有異稟。他說“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同時還沒有冰心女士的創(chuàng)作給人以更大的興味,就因為冰心女士是為讀者而創(chuàng)作,魯迅卻疏忽了讀者?!保ㄒ陨驈奈摹墩撏綮o之的<蕙的風>》)在沈從文眼里,魯迅是“懂世故而不學世故,不否認自己世故”的人。(其實還是世故——引者注)是一個時時感受到死亡的黑暗“而以感慨度著剩余的每一個日子,那里有無可奈何的、可憫惻的、柔軟如女孩子的心情,這心情是憂郁的女性的。青春的絕望,現(xiàn)世的夢的破滅,時代的動搖,以及其他的糾紛,他無有不看到感到。”(引自沈從文《魯迅的戰(zhàn)斗》)這樣的一個憂郁的、柔軟的、動搖的、幻滅的、女性心態(tài)和悲觀厭世的垂垂老者,還是讀者眼里那個與世界作“不妥協(xié)”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么?還是“民族魂”么?魯迅自然是有過《彷徨》的,可是彷徨過后,他不是還在《吶喊》么?
在紀念魯迅逝世84周年的日子里,有心的人們可以重讀一遍魯迅的作品,不為作秀,惟愿能從這些遺世獨立的文字中讀出自己想要的思想養(yǎng)份,讀出骨氣、血性、和性格,修煉出一雙洞穿世相的眼睛。倘如此,或許就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