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書柜拿出一本書，翻一翻，從里面掉出兩片紅葉，悠悠地落到了地上。撿起來，端詳片刻，想到了許多事情。
　　 這是兩片色樹的葉子，有五個角，被喚做“五角楓”。葉子的紅色已經有些變得暗黑，微微一點紅意隱約可辨。葉子夾在書頁里有些時日了，這本書是法國作家莫里亞克的作品《愛的荒漠》，一九八三年版，扉頁上記錄的購買日期是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六日。葉子是不是那天放進去的，已經無從記憶，不是那天卻又離那天有多遠？至今已經快四十年了！
　　
　　 二
　　 每一年紅葉都要飄飛一次。這一次的紅葉順著一個偏小的罅隙，落到了一片荒漠里。這是一個美妙的黃昏，歡樂會讓一切的美好覆蓋在痛苦之上。飄飛是風的作用，被吹去的紅葉兀自做著五彩的夢。落下時，堅硬的沙礫，硌得腰疼。我突然有了“憫葉”的情懷。
　　 天涼與天亮有多大的區(qū)別？一顆火熱的心很快就會涼透，理想在夢境的那一端，遙不可及。這片葉子上是署上了名字和地址的，本來是屬于那個私信地址的，卻被拐彎送到了這里。風在不同的地點所發(fā)生的作用，也不相同。這里的風更偏重于搜刮，一切的豐腴與豐潤都會被盡情搜刮而去，荒漠就是貪婪的血盆大口，永遠都填不滿的欲望，吞噬著一切生命。
　　 愛的荒漠上，人們之間相互沒有愛，人生是孤獨的，人與人之間如隔萬丈深淵。人為制造出來的荒漠，是最可怕的。這里的生命是一個奇跡，奇跡是人類的唯一希望。這兩片紅葉之所以由紅變黑，是自然熏陶而成，一片稀薄的紅色，過于單純，過于單薄，無法去抵擋陰冷的寒意，如同一塊堅冰，封凍住所有的情感。
　　 這樣的地方除了扼殺生命，還扼殺希望。這兩片葉子所能承載著的土地，會是一部情感大書，葉子與書籍原本沒有任何聯(lián)系，此刻卻讓它們多了一層密不可分的關系，那就是落葉與大地的關系，葉子向下飄落，自然要落入大地的懷抱，我的書，就是那片大地。
　　
　　 三
　　 這兩片紅葉是怎么收集來的呢？我的印象很模糊。一年年的山場勞作，慣于在林中穿梭。那天我又經過了那棵樹，在離爬犁道不遠的地方，一樹的紅，熱烈地向我招手示意。熱情似火，熾熱如焰，這個季節(jié)的火熱都賦予了樹。它此時格外清晰，格外俊朗。
　　 那天我站在樹下。我在設計林班，圖紙上的一個小坐標，就在一棵紅葉樹下。樹葉婆娑，沉甸甸的墜意，如同成熟的稻谷。葉子也是有成熟的季節(jié)，眼前的紅葉子，滿滿的豐收喜悅，我不收獲，并沒有這個感覺，而腳下的土地卻是欣喜萬分的，敞開了懷抱，在等待擁抱葉子的歸來。
　　 森林里的紅葉樹好多，總之，它們一定來自于其中的每一棵樹。在風景如畫的環(huán)境里生活，我卻沒有如畫的美感。挨近了美妙的風景，不一定就是風景的一部分。爛熟于心讓眼神近視起來，這一樹的葉子滿是黑色的斑點，那一樹的葉子不夠紅艷。離樹太近了，反而看不見紅葉的豐盛美意，這種事情在什么地方都一樣，會讓人的全部感官體驗不到風景的美感。
　　 也許是因為剛剛購進一本新書，急于需要兩片葉子，來充當書簽吧，這兩片葉子便給捎了回來。這兩片葉子充當了一回心靈使者，把我和莫里亞克緊密都聯(lián)系在一起，讓我知道了法國除了雨果和莫泊桑，還有這樣一位作家。
　　 人生的精神世界里，最可怕的是有一片荒漠。這兩片葉子如同兩塊通紅的烙鐵，在這部書的深處留下深深的烙印。在我的文學夢境里，有這兩片葉子的影蹤。伴著文字而眠的兩片紅葉，它們似乎從來就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這次飄飛而出，都喚醒了我的初夢。真情是文字的深根，激情使文字沖天而起，成為一棵樹。一片葉子一片葉子的飄落，多像一個個美麗的文字，當我把它們撿起來的時候，握在胸口前，文字便真的飄飛起來。
　　 而如今，我仿佛看見那兩片葉子，分明是兩顆種子，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開花結果，火紅火紅的葉子如同兩團火焰在燃燒，給迷途在荒漠里的人們指明了方向。此時，方才覺得這兩棵樹的風景無與倫比。風景總是在遠處，在視覺的邊緣展露出來。風景也在咫尺，我們賞景的眼光，決定了風景。
　　 可以數得清的兩片葉子，在它們成為落葉的大樹時，便再也數不清有多少葉子了。落葉總是要背負許多的傷感，許多的哀愁，讓這個季節(jié)充滿了無限的愁緒。可是，站在落葉的邊緣，永遠都感受不到這樣的心緒，落葉與枝條的摩擦聲，與風兒交匯的悠悠聲，與地面陳葉的拍合聲，大地以極大的歡愉心境，迎接新葉的到來。一年過去，這落葉是獻給大地最好的禮物，有了落葉，大地才有延續(xù)生命的希望。
　　 沒有落葉的大地，會因此而貧瘠下去。沒有了豐潤的地氣，也繁衍不了人類的精氣神，人類的新思想也將會遇到阻隔。這個世界存在的根本，是因為有欣欣向榮的精神和意志做支撐，每個人的雙手是繁榮世界的根本，就像那些葉子，多么生動的世界原來是有葉子的打扮。
　　 在這永恒的宇宙空間里，擁有兩片樹葉的書籍將成為永恒，而產生紅葉的那棵樹也將成為永恒。那棵樹不會被砍伐掉，這本書也不會腐爛掉。這棵樹將會葉榮葉落下去，并且，它的種子會一直繁衍下去，無休無止。我的書籍也將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武裝了子子孫孫。
　　 至于人類可以傳承下去的東西，我想，只有思想了。
　　 葉子上都寄托著豐富的思想，我們因此就不會感到失落和無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