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光】源(隨筆)
有一些往事,如果你不著意去想,它就會像沉寂在夜空里的繁星一樣;緘默不語。有一些人們,如果你不著意去想,他就會像深藏在暗地里的谷種一樣,隱埋不露。直到有一天,當(dāng)那件事如流星,那個人如青苗,一下子出現(xiàn)在你眼前時,你就會忽然地明白,噢,他(它)們也是曾經(jīng)影響過我的人生呀!
退休之后,我被朋友拉進了一個不太專業(yè)的舞蹈隊,說它不太專業(yè),實是因其路數(shù)太雜,什么活都敢接,什么比賽都敢參加。譬如,在我加入之前,其參加過迎“世軍會”的萬人“三步踩”表演。我加入后,他們竟然不遠千里跑到廈門去搞什么時裝秀大賽。好在我沒辱沒他們,居然還得了名次拿到獎金。那時,隊長常說一句話,無論什么表演,都要有情緒在里面,沒有情緒的表演就是行尸走肉。我想大伙兒就是趁著這話虎得搞來者。
為了使我們的隊伍正規(guī)化專業(yè)化,就在前不久,舞蹈隊請來一位正宗舞蹈教師,當(dāng)那個老師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我驀地產(chǎn)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的相貌及其身材像極我從前的一個鄰居一一陶波的媽媽。我為什么這么稱謂她,實是我與她鄰居許多年,居然連她姓什么都不知。但凡提到她時,就會說陶波的媽媽怎么怎么的。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們小孩子們這么提。因為,在我們心目里,陶波比他媽媽有名。他會尖尖腳走路。然而,大人們卻不這么看,在他們眼里,陶波的媽媽整個人是帶有光環(huán)的。她是從部隊文工團轉(zhuǎn)業(yè)到我父母所在的工廠的。那時,全國正上演八大樣板戲。各地方文藝團體也仿制演出。我們車輛廠屬于國家部委直屬單位,自然不會落下這么重要的政治任務(wù)。不同的是,他們沒上八大樣板戲,而是排演了芭蕾舞劇《白毛女》。陶波的媽媽就是《白毛女》女A一號。那時,在鐵道部組織的全系統(tǒng)文藝匯演中,車輛廠的《白毛女》獲得一等獎。陶波的媽媽也就自然成為全廠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臒衢T人物。記得那時,在他家的門前總是圍著一群男男女女,他們在那指指點點,歡呼雀躍。
說實話,我不喜歡這些人,是他們打破我們的寧靜。曾幾何時,我們這一片就像是田園間的小池塘,住在這里的人,魚似地在前后兩排平房之間游來游去,從不越過這個范圍。往東,從兩排房子中間那家隔斷,往西,房與房之間有條大的排水溝,雖然,溝上鋪蓋有預(yù)石版,但那邊的人沒事不會輕易的走過來。同樣的,靠東那幾家也不會沒事找事到這邊胡串。而在那邊起隔斷作用的就陶波家。用鄰居的話說,那就是他家有點怪。陶波的父親是湖北中醫(yī)學(xué)院的醫(yī)師,在我們這一片,他的年紀最大,四十多歲。據(jù)說他是二婚,醫(yī)學(xué)院的房子讓給了前妻,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陶波媽媽的。除了上班,他總不出門。有一回我跟陶波去他家玩,見他歪在躺椅上,就著昏暗的臺燈看書。瞅著我們進來,他也不言語,只是扯了一下身子,將眼晴和書轉(zhuǎn)向屋里。那時我就想,他看的什么書?就那么有意思?以至于不理人。然而,有那么一天,他和他所看的書卻救了我。
每年入冬之前,我都會犯哮喘病,而且很嚴重。父母帶我去過幾家醫(yī)院都沒看好。還是隔壁的吳叔叔給出建議,他說去找一找陶醫(yī)師吧,或許他能行。其時,我父母還在猶豫,猶豫怎么去找這個平日里不茍言行的人。吳叔叔拍胸說你們不敢去,我去。其實,他也沒敢直接去找陶醫(yī)師,他的話是通過陶波媽媽傳達的。那時,他們幾個叔叔阿姨湊在一起總有話說,我聽到過,他們居多談?wù)摰氖且恍┬≌f,有一回為了張恨水的《啼笑因緣》中的兩個長相一樣的女子的結(jié)局爭論不休,以及于前一排馬阿姨和后一排周阿姨幾個星期都沒說話。而引起這場“糾紛”的就是陶波的媽媽。是她把這本書借給吳叔叔看,吳叔叔讀興奮了就把書借給了同一科室的馬阿姨,因趕時間,馬阿姨在家看在單位也看,不想這事被周阿姨知道,她天天堵在馬阿姨家里,硬是把那本搶到手里。這個周阿姨是“書癡”,遇到好的書,她借去了不是看,是抄。用毛筆抄在釘在一起的舊報紙上。那時聽人說她抄完整部《紅樓夢》,吳叔叔聞?wù)f要借,她還死活不承認抄過此書。那一年,紅衛(wèi)兵抄“四舊”就抄到了她家。記得在她門前燒書(報紙)時,她哭天搶地,用腦袋去撞門框,后來,她發(fā)誓再不摸書了。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也抄書,嚴格地說是抄“手抄本”,什么“一把銅尺的秘密”,“恐怖的腳步聲”,“一具綠色的尸體”,當(dāng)然還抄過“少女之心”。吳叔叔也從我這借去抄,抄完后就說我的抄本中漏洞百出。我就問是誰說的?他說是周阿姨。我問,她不是不摸書了嗎?吳叔叔笑說,你聽她的!愛書的人怎么可能不摸書?這是閑話。
因著書友這層關(guān)系,吳叔叔將我的事對陶波媽媽說了。當(dāng)晚,陶波媽媽就領(lǐng)著陶醫(yī)師來到我家。來時,陶醫(yī)師還沒忘了夾本書來,那本書又大又寬又厚。他檢查了我的病狀,然后在我家飯桌上攤開那本書,用一把尺子比看著書的一行一行的字和字符。最后,他建議我父母給我服用“復(fù)方新諾明片”。果然,用藥之后,我的病就徹底康復(fù)了。
從那時起,我的心里就書產(chǎn)生了無比的崇敬。是喲,它不僅可以讓我產(chǎn)生心靈上的愉悅,而且還能救我的命呀!同時,我要感謝在我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叔叔阿姨們,他們是我的啟蒙老師,是照耀我走上文學(xué)道路的一束光亮,而這束光亮的源頭就是陶波的媽媽。
在舞蹈隊的排練廳里,我終于和陶波的媽媽相認了,我喊她陶媽媽,問訊她兒子陶波的近況。有趣的是,這位滯留在我心中的陶媽媽她真的姓陶?,F(xiàn)今七十八歲的人了,精神還那么好。最讓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竟還能用尖尖腳轉(zhuǎn)幾圈??粗D(zhuǎn)圈的樣子,惚恍之間,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當(dāng)年陶波用尖尖腳走路的樣子。那一刻,我似乎感覺自己又回到從前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