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豆腐白(散文)
一
天色微明,家家戶戶的屋頂有炊煙升起,母親挎著菜籃往菜市場而去。寂靜的小道上,母親的腳步聲悅耳、清亮,讓清晨變得生動。不久,母親歸來。菜籃里除了兩樣不常吃的菜蔬外,還有一塊豆腐和兩根碧綠的香蔥,不由欣喜。豆腐口感滑嫩,豆香濃郁,且不貴,有營養(yǎng),母親經(jīng)常會買,全家都愛吃。
那是一塊老豆腐,雖有老之名,相比其它菜蔬,不免嬌嫩,若不小心,易碎,所以被擱置于菜蔬的上面。豆腐好看,潔白如雪,雖凌駕于菜蔬們之上,卻盡顯謙卑,毫無張揚之勢。母親把菜籃放在廚房的案幾上,便趕去上班。夏天,糧管所要收購夏糧,母親很忙,上班時間比其他季節(jié)略早,早飯須送到單位去吃。
豆腐被外公輕輕捧起,放于一個大碗中。外公捧豆腐的動作很輕柔,凝望豆腐的眼神有歡喜。
米飯蒸好,該炒菜了。
外公左手托起那塊豆腐,右手用菜刀把豆腐輕輕劃成數(shù)小塊,力道均勻,大小均等。那個時刻,我覺得外公似一個江湖高手,有揮劍劈落葉的手段。切好的豆腐嚴正以待,在灶臺邊擺出一副隨時下鍋的姿態(tài)。
大姐把一小笸籮洗干凈的青辣椒遞給外公,圓圓的水珠在辣椒上面溫柔潛伏,似露珠般晶瑩。青辣椒為外婆所種,纖細,小巧,和現(xiàn)在的尖椒外形相似,辣味濃,有香氣。辣椒是豆腐最重要的配料,將與豆腐締造一場美味傳奇。一大把青辣椒被外公切成碎末,切碎的還有蒜頭和小蔥,它們是僅次于辣椒的配料。
大姐往灶膛里添了幾把稻谷殼,火勢變得迅猛,貪婪舔著鍋底。外公往鍋里倒入一點菜籽油。那時家里以豬油和菜籽油為主,各有分工,豬油貴,只能用來炒綠葉蔬菜、煮粉和面;其它的菜用菜籽油。豬油自然更好吃,但是煎豆腐、煎魚用菜籽油滋味更好。金色的菜籽油在熱鍋中流蕩,發(fā)出吱吱響,蒜末被甩進油鍋,濃烈的蒜香味在廚房橫沖直撞。一大碗辣椒末潑進了鍋,掩蓋蒜末,外公用鍋鏟快速翻炒。瞬間,辣味裹挾著蒜香味在廚房滾滾涌動,最后溜出廚房,沖天而去。辣椒炒制斷生,盛起待用。
豆腐塊放于油鍋中小火慢煎。雪白的豆腐與黑色的鍋,黑白相間,給視覺以強烈的沖擊感。豆腐靜靜汪在滾燙的熱油里,彼此深情纏綿,發(fā)出溫和而熱烈的聲響。對年少的我而言,不亞于天籟之聲,對缺乏油水的腸胃而言,更是一種熱切的召喚。待豆腐一面煎成金黃,翻動,煎另一面。兩面皆成金黃,辣椒、豆豉、醬油、鹽、水激情撲入鍋中,與豆腐緊密相偎。小火改大火,蓋上鍋蓋燜少許,最后撒入蔥花、味精,紅燒豆腐就可起鍋。一塊塊黃燦燦的豆腐,上面沾著綠色的辣椒、蔥花和黑色的豆豉,流光溢彩,香氣洶涌,散發(fā)著油亮的光澤,勾人味蕾,讓口水泛濫。
我們端著碗,齊刷刷站于灶旁,盼著開飯。飯碗很大,抵得上如今三個小碗大。那時我們飯量大,又喜歡端著飯碗到處走著吃,若用小碗,添飯麻煩。碗雖粗糙,顏色倒好看,藍底白花,看著清爽。我們的眼珠子死死盯著小飯桌上的紅燒豆腐,只待外公炒好菜,隨時沖向蒸籠盛飯,以便能在飯桌上占個有利位置好夾菜。
此時,外婆也挎著柳條筐從菜地回來了,筐里裝著幾個紫色的茄子、一把鮮嫩的豇豆和一大把紅艷艷的辣椒,以備晚飯之用。外婆洗凈臉和手,坐在竹椅上休息,看到我們一幅猴急的樣,又好笑又心疼地說,瞧你們這些孩子,有紅燒豆腐吃就激動成這樣,可憐的孩子,外婆巴不得天天有肉給你們吃喲。
開飯了。二哥首先奔向蒸籠,盛好飯緊緊捧著,喜滋滋跑向小飯桌。
紅燒豆腐雖有一大碗,但人多,競爭激烈。為防我們兄妹爭吵,外婆給我們分。三塊豆腐留給母親,我們每人分到二塊。豆腐分到碗里,可安心吃飯。
外公做的紅燒豆腐很好吃,外焦里嫩,醬香四溢。辣椒夠味,辣得霸道,特別開胃。就是那黑不溜秋的豆豉,也很可口。豆豉是一種神奇的配料,有醇厚深沉的香,放入菜中,可化腐朽為神奇,讓普通的菜肴變得滋味不俗。家鄉(xiāng)燒魚、爆辣椒、燒豆腐、燒茄子都愛擱豆豉。豆豉與豆腐,淵源深厚,搭配在一起,天作之合。
那天早飯,因有紅燒豆腐,我們飯量大增,吃得仰天長嘯,鼻涕呼之欲出,連豆豉、蒜末也被消滅殆盡。紅燒豆腐,在年少的心里可與紅燒肉媲美。有紅燒豆腐吃的日子,幸福如春雨綿綿飄灑。
吃好,我和二姐給母親送飯去。糧管所和我家隔著一條小河,穿過一段短短的河堤和一座小橋就到了。那日早飯,因有紅燒豆腐,母親也吃得香。
二
父親做的泥鰍燉豆腐亦是難忘。
那時父親和母親分居于兩地,母親在小鎮(zhèn),父親在小城,兩地不遠,四十分鐘的車程。讀三年級時,我隨父親進小城讀書。當時在父親身邊的還有大哥。父親當?shù)之攱?,每日間下班回來還要忙著給我們做飯。父親也喜歡買豆腐,不僅會做紅燒豆腐,還做小蔥拌豆腐、酸辣豆腐湯,尤會做泥鰍燉豆腐。父親廚藝好,只是在小鎮(zhèn),廚房由外公、外婆掌控,父親沒有施展的機會。
一個周日,父親出門回來,帶回一點泥鰍和兩塊嫩豆腐??吹接泻貌耍液痛蟾缧α?。泥鰍也是魚的一種,母親卻從來不買,外婆不吃。我好奇地抓起泥鰍,溜光水滑,不小心就從指縫間溜走,在地上亂竄,它一定是不甘心命運被人擺布,可惜,它此生注定是人們盤中的一道菜。泥鰍生命力強健,放于水中,照樣活潑生猛。
父親用手拍著胸口,大聲對我和大哥說,爺今天要給你們加餐---泥鰍燉豆腐。父親說這句話時,眼神發(fā)光,語氣堅定,字字鏗鏘有力,這代表著他的好心情。父親的喜怒哀樂一般都表現(xiàn)在臉上,容易捕捉。
父親卷起袖口,進了廚房。我們住的是筒子樓,家家廚房相連,房間與廚房隔著一條陰暗的走廊。廚房很小,多站一個人便轉(zhuǎn)不開身。父親做事奔放,鍋碗瓢盆弄得叮咚作響,整層樓都可聽到,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家來了一桌客人。我倚在廚房門口看父親做飯。那時娛樂少,電視機白天沒有節(jié)目,小城不比小鎮(zhèn)可到處亂跑,于是看父親做飯成了我的消遣。
父親擰開煤氣閥門,那一瞬間,一絲不安掠過心頭,對煤氣罐甚為排斥,透著神秘和威嚴,遠不如土灶讓我放松。煤氣灶燃起藍色的火焰,似沉靜的天空,充滿魅惑和溫情。父親用漏勺從盆里撈出泥鰍,倒于鍋中,麻利蓋上鍋蓋,那個場景有點驚心動魄。若稍慢,泥鰍必將躍起,場面將何等凌亂。隨后,一陣陣沉悶的聲音驟然響起,若暴雨傾瀉大地,瞬間停止。關(guān)火,揭開鍋蓋,一股淡淡的糊味和魚腥味飄來。鍋中,泥鰍停止了呼吸,緊貼于鍋上,終止了它熱鬧的一生。父親把泥鰍鏟于盤中。淋油入鍋,放入泥鰍,稍煎,兩面微黃時倒入開水,水開,放入豆腐、姜絲、辣椒,蓋上鍋蓋,用小火燉。泥鰍與豆腐在鍋里翻滾,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發(fā)出濃郁的魚香和豆香。香味在逼仄的廚房藏不住,如水般溢出,流淌在走廊里,流進人家的廚房里。
走廊里,大人孩子走來走去,聞到,都贊嘆:好香。鄰居劉阿姨順著香氣盈盈而來,她三十歲的樣子,身材好,會打扮,和父親在一個科室,彼此相熟。她家和我家隔了兩戶人家。劉阿姨笑對父親說,老楊,做什么好菜,這么香,你真會做菜,開個館子沒問題。
父親被人一夸,眉飛色舞,興奮地說,小劉來了,改天要開館子,請你來收錢。等一下嘗嘗我做的泥鰍燉豆腐。
劉阿姨擺擺手說,老楊別客氣,我鍋里還煮著菜呢。你家的香氣是個妖精,把我給勾來了,我得趕緊回去,否則菜肴燒糊了。說完,風(fēng)擺楊柳般而去。
泥鰍燉豆腐做好。父親先盛了一碗送給隔壁的張婆婆。老人家命苦,她兒子和父親曾在一個科室,數(shù)年前因病過世,兒媳改嫁,把十歲的孫女丟給了她。張婆婆靠著夏天賣冰棒,春秋冬賣點芥菜梗、瓜子、花生等小吃食為生,收入微薄,日子艱難,唯有年節(jié)才見葷腥。父親同情張婆婆,但凡做點好菜,總會為她送去一點。張婆婆對父親甚為感激,時常幫我們洗洗被子什么的。張婆婆雖苦,但樂觀,感恩之心濃厚,對生活從不抱怨,能在苦日子里咂摸出生活的好滋味,讓人敬佩。
那日中飯,自是難忘,泥鰍鮮美,很嫩,豆腐吸收了泥鰍的味道,比泥鰍還好吃。因有好菜,父親還喝了兩杯酒。那次,我們吃了個盡興,肚子滾圓,飽嗝不斷。
此菜父親不常做,泥鰍不便宜。吃得多的還是小蔥拌豆腐、韭菜炒豆腐、白菜燉豆腐等,雖無泥鰍燉豆腐可口,但好歹比蔬菜好吃。豆腐,是貧苦日子里的一把火,暖了心,暖了歲月。
三
從年少到如今中年,始終愛吃豆腐,一日不吃,食之無味。豆腐,可葷可素,可繁可簡,可上大雅之堂,也可入平民之家,亦如一種人,不卑不亢,守得住繁華,耐得住寂寞。豆腐,有魅力,有風(fēng)骨。
青年時期,迷戀紅燒豆腐,滋味厚重,下飯,以為生活就該如紅燒豆腐般濃墨重彩。人到中年,偏愛吃涼拌豆腐,做法簡單,味道清爽,也喜歡把日子過得如涼拌豆腐般簡簡單單。
只是這兩年,很多店賣的豆腐豆香味大減,聽人說在制作過程中,為降低成本,被摻入了別的食材。一塊小小的豆腐,也成了人們謀利的工具,我想豆腐若有心,定會傷懷。豆腐雖不再純粹,我對它癡情依舊,只是在買的時候,費心挑選。還好,有一二家店的豆腐沒有讓我徹底失望,稍感欣慰。
不僅愛吃白豆腐,還愛吃黑豆腐,在一家餐館吃過一道清蒸黑豆腐,賣相雖不佳,味道倒是不錯。黑豆腐雖好吃,但在情感上還是傾向白豆腐,那白色,如一縷白月光,定格在我歲月的長空,煥發(fā)著溫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