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名著·傳經典】【流年】芥豆之微也有光(隨筆) ——二丫頭·劉姥姥串接的巧姐
曹公雪芹以寶黛為中心,塑造了一系列水做的骨肉——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各美其美,各歸仙位,質本潔來還潔去。
他還巧用極端的對比,讓一雙享盡錦衣玉食的侯門千金,一個遍嘗人情涼薄,獨鐘去惡、潔空的禪情,遁入萬緣寂處即生春的空門(惜春),一個歷經千災百病、未諳世事的纖纖弱質,迫降于茅檐草舍之中,回歸耕讀傳家生活,成為薄命司中貼近鄉(xiāng)野原味的幸運兒(巧姐)。
即使貴為正釵,曹公也慳筆如斯,轉借鄉(xiāng)野之人劉姥姥和二丫頭,吝墨巧姐的前世今生。
一
第十五回。
寧國府為長媳秦氏可卿大辦喪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北靜王等四王八公,賈府人流,執(zhí)事,陳設,路祭,彩棚,卷地連天,逶迤三四里,極盡排場與奢華。
隊伍行至僻遠山村,鳳姐帶著寶玉、秦鐘進入一處農莊更衣暫歇。于是乎,曹公以紡車為引,見縫插針地速寫一場鄉(xiāng)村“艷遇”。
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鐘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游頑。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
鍬、镢、鋤、犁等農用之物,侯門哥兒不曾見過,皆以為奇。何項所使,其名為何,寶玉不斷追問的同時,慨嘆“盤中餐”來之不易。
炕上紡車。寶玉擰轉作耍,自為有趣時,冷不丁一個十七八歲的鄉(xiāng)下姑娘急忙跑來亂嚷。
“別動壞了!”
這個大膽喝止的姑娘就是二丫頭。在二丫頭的心里,一臺可紡線、能織布的紡車,是換取一大家子柴米油鹽的“寶貝”。一見有人擺弄它,就急且跑、還亂嚷一通的他,哪里還顧得了什么禮數。
面對富貴閑客,二丫頭不怯生不自輕,也不理會小廝斷喝攔阻,以膽大潑辣的主人身份喝令所有在場者,勿要亂動她家的寶貝。
此卿大有意趣。寶玉當即推開他(秦鐘),斥之曰: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
小廝有斷喝攔阻之橫,秦鐘有調笑之嫌,唯有寶玉不曾生氣,不僅陪笑相迎,且忙丟開手,還斥責哥們的打趣并申明本意。寶玉的行止中滿是對莊農人家的尊重、稼穡生活的好奇和辛苦的感嘆。
“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br />
得知原委的二丫頭一改怒容,做了表演示范,主動滿足公子哥兒們的好奇心,也盡顯紡績之技。
這丫頭是技癢,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損壞?寶玉此時一片心神,另有主張。脂批以農家物什,補綴寶玉和二丫頭曇花一遇,一語解盡曹公意。
可不是嗎?二丫頭既沒有封建陳腐觀念,也沒有小女兒的忸怩作態(tài),擁有的是傍身長技。她是熟稔各式農具、會紡線、會干農活的村姑,野氣中自帶膽識的天趣之美,迥異于黛玉的慎微、多才與柔媚,也不同于湘云的慧性、嬌憨與名士風流……
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她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
欣賞、悵然、遍尋不得又驀然得見的心路,搖曳出燈火闌珊處的溫婉與淚目。
選擇“那莊農人家,無多房舍”處暫做休息,雖是鳳姐一時興起,但也契合可卿托夢的現(xiàn)實內容,虛實相映。借寶玉之眼,通過他對二丫頭思而慕之的情感軌跡,一窺他內心對田園生活的向往之情。
一架手搖紡車,轉動了一段奇遇,如桑野春風,清漾靈心。
多維散射,全面輻照,曹公情計,落地生花。紅樓男主視域由封建閨房情事延展到社會底層。
二
曹公惜字如金,虛筆側寫的金陵一釵是巧姐。
第六回。劉姥姥初進榮國府,周瑞家的領她見鳳姐時,第一次正面提及大姐兒,即“于是來到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
巧姐以大姐兒之名出場,多回中(第七回、第二十一回、第二十七回、第二十九回),不是奶子哄著睡覺,就是出花、發(fā)熱,亂著請大夫診脈等生活瑣碎,均是順筆附帶。
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第四十一回)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板兒與巧姐有了交換“玩物”的正面交集。柚子與佛手,雖是水果玩物,卻也富含曹公遣詞造句之妙思。
“柚子即今香圓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巧姐把自己的“緣”拱手給了板兒,板兒也將佛手還給了巧姐……諧音字法,妙在意外。
“小兒長情,遂成千里伏線。”咀嚼脂批,伏脈千里,似乎確有姻緣一線牽的原味在其中了?巧姐緣歸何處,端的是臆斷曹公妙法隱意罷了。筆者不免悵悵然,心生愛玲三恨,紅樓未完。
老太太也被風吹病了,睡著說不好過;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在那里發(fā)熱呢。
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了。
鳳姐兒依計而行,著彩明念《玉匣記》,命人請兩分紙錢送祟……果見大姐兒安穩(wěn)睡了。
劉姥姥見多識廣,身子骨硬朗又自帶吉祥,自然成了嬌女賜名、送福的不二人選。
“你就給他起個名字,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稼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得住他?!兵P姐道。
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劉姥姥笑回。(第四十二回)
劉姥姥吉語既出,嬌貴千金大姐兒更名為巧姐。
據史料記載,七夕節(jié)并不具有喜慶之意,數字“七”在民俗信仰中是一個禁忌數字,對于女性尤甚。大姐兒生日是七夕節(jié),不吉利?!墩f文解字》釋“七”:陽之正也?!捌摺睘殛枖担蠼銉簩訇?,陰陽相沖,命運必生波折。
《康熙字典》“巧”:能也,善也。曹公的民俗思想中,巧姐之“巧”與乞巧節(jié)并無關聯(lián),反而用之,以“巧”命名來消災解禍,賦予逢兇化吉的美好寓意。
豪門嬌女“巧姐”帶上了平民氣息。只是,彼時幼小的她和吟詩作對的群芳并不在同一頻道,乃是一個哭著用柚子換板兒佛手的小千金。
巧姐作為第五代長女,父母鳳璉是榮國府實際掌權者,從小千疼百寵,金尊玉貴,自不待言。故,曹公“閨閣昭傳”豈會錯過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巧姐?
此時小荷不便落筆,就借二丫頭昭示彼時之她,曹公何其匠心!
三
天命之謂性。
侯門孤女湘云,有長做女紅的勞作之美與熬更守夜的苦,也有割腥啖膻、詩思獨步的名士之風,擎舉“寒塘渡鶴影”的生命之重,率性而活。
侯門貴婦,比如貴為皇妃的元春,元宵省親時那排場的富麗與浮華,不過是外表的光鮮和權勢的虛空。淚雨紛飛的她向著長輩哭訴,皇宮是那“一個見不得人的去處。”與父親賈政對話中,不經意地流露“天倫之樂”的向往:“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縱然“富貴已極”、了無意趣的元春一心向往的卻是田舍之家的“天倫之樂”。
兼美可卿,賈母心中重孫媳婦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又是寧國府待人親善、做事妥當的“蓉大奶奶”,她有柔媚、敏思、要強的女性魅力,有解人情、會行事兒、溫情平和的管理才干,也有封建愛,夫妻敬讓,卻熬不過高門寒涼、齷齪之私的算計和步步驚心的透支……誡告懇懇,魂托善舉,細析賈府常保永全之退路,奈何不為所用。
生即靡華,死亦哀榮,又如何?元春,可卿,韶華香散,青春空誤,何其可殤!空嘆一聲——誰誤了卿卿性命?
(寶玉)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第十三回)不聽老祖宗勸阻,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
性幻想的完美少婦一朝命喪,寶玉悲痛之情無以復加。
李紈的詩評,不是文罰,就是討梅,各種打壓別出心裁。齡官的堅拒,襲人的勸警與威脅,黛玉的責貶,晴雯的譏評……
《紅樓夢》里,每個女孩都是千嬌百媚的花,黛玉是情夢之花芙蓉,寶釵是逐“東風”之夢的牡丹,探春是自帶鋒芒的玫瑰,元春是紅艷富麗的石榴花,妙玉是心無邪、灼灼清艷的冬梅……
元春省親是烈火烹油的蜃樓之境,可卿夢授是一簾春夢的幻境之門,大觀園是群芳施才斗墨的青春樂園……封建禮法下,群芳凋謝,紅樓一夢,不過是曇花一瞬。
二丫頭,雖當不起嚴格意義的“花”系,卻也當得起袁枚小詩《苔》中的苔米。
二丫頭懷里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
先聞其聲,即興表演,再是老婆婆一聲呼,二丫頭就絕塵而去,最后抱著小兄弟又出現(xiàn)在熱鬧的送行隊伍中。
安于爹疼娘愛、有弟做伴的人生,以紡績之技傍身的村姑,哪里就屬于飽讀詩書的閨閣女兒?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就是偶遇的紅衣女,亦或是劉姥姥杜撰的抽柴女孩茗玉,寶玉都一視同仁,不夾雜色欲,誠摯以待。確然,寶玉的女兒觀,沒有尊卑,沒有親疏,展露的是男女人權平等的超前意識。低入塵埃的二丫頭,朗朗有生氣,也是無價之“花”。
二丫頭剛在寶玉面前乍現(xiàn),又倏然而逝,寶玉恨不能跟了去,一種遁出塵世的“癡”情已初露端倪。
遍賞紅樓,曹公、寶玉是真正意義上的惜花之人。
二丫頭是幸運的??v是長于僻陰寒地,即使少了朗照,也葆有“苔米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的自勵精神,持節(jié)守身,安貧若素,散播一抹平民女兒的野性之芒。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
冊畫可窺,蘊含農舍、紡績等鄉(xiāng)野元素的美人,不正是現(xiàn)實態(tài)的二丫頭?
云無心以出岫。曹公虛敲實應,二丫頭素簡的人生,遙指巧姐的未來可期。
四
芥豆之微,也有光。
知恩圖報是中華傳統(tǒng)美德,也是劉姥姥涌泉相報的本色。
第六回,攀親榮國府,體驗侯門奢樂,得了管家奶奶鳳姐的接濟(二十兩銀子和一吊錢),也實現(xiàn)貧家小“復興”。
第四十四回,走親榮國府,樂游大觀園,扮丑角,撐笑場,取媚賈母,也得鳳姐青眼,得謝禮八兩,并各房銀兩、物資若干。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判詞可證,飛鳥各投林時,劉姥姥三入賈府,探望病入膏肓的鳳姐,接受托孤之請;千鈞一發(fā)之際,挺身相助,巧救恩人之女。
劉姥姥是樸中見色的鄉(xiāng)野達人。她有平民智慧,也有以快樂別人為慈心的娛樂精神,更有燃亮他人命程的教母之光。
正是劉姥姥賜名之“巧”字和恩人報恩的善舉,舉目無親的巧姐,這個沒有沾染賈府浮華腐化的“例外人”,坐上轎子金蟬脫殼,逃離了狠舅奸兄見財忘義的禍患,隱于鄉(xiāng)村僻野之間,身守紡車“唧唧復唧唧”,耳聽“機杼聲”,從青絲盈盈到白發(fā)蒼蒼,安暖半生,成為紅樓薄命司中唯一的幸運兒。
縱覽巧姐一生,有呼風喚雨的父母疼愛如寶,有以紡績求生的村姑二丫頭為命運投射,也有賜名、解災、救難的芥豆劉姥姥巧渡一生。
在可卿出殯路上,曹公伏脈千里,借群釵之貫寶玉的視角,由大家閨秀到鄉(xiāng)野村姑,從脂粉英雄鳳姐、可卿到三教九流的婆子們,鋪寫萬境歸情的女兒血淚史,對比映帶中,著墨劉姥姥藏養(yǎng)以報恩的人性美,點睛二丫頭紡績之美,影射紅樓一釵巧姐在賈府敗落后自食其力的終極命程,延拓了寶玉女兒觀的現(xiàn)實內蘊和生命質數,也流露曹公關于賈府家族“夢醒之后”的出路探尋——樸素近自然的耕織生活方得善終。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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