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土高原厚實而又堅挺的胸膛，風(fēng)里雨里就從來沒有覺著疲憊過，更沒有傷心過、流淚過……
　　 黃土高原，使生活在她懷抱里的男人、女人們對她有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黃土高原人的基因，生在這里，活在這里，長在這里，從內(nèi)心深處到每一毛孔，每個空間都是深深的眷戀！
　　 眷戀，一把把黃土，一溜溜窯洞，皺皺褶褶的溝溝壑壑，黑油油的鐵脊梁，汗珠子滾太陽，眷戀著牛鈴搖春光，流淌在歲月里川流不息，激情四射，深深熱戀著黃土地里生長著的滾燙時光，奔騰遠(yuǎn)行的一條小溪！
　　 初冬的風(fēng)把絲絲寒冷吹遍黃土高原上的每個角角落落，深深地穿透黃土高原的每一個生物。
　　 雪，慢慢地飄著，此時的黃土高原絲毫沒有因為她而欣慰，雪花的開放 倒使已往熱情大方的黃士地，有了一瞬間的傷感，落淚，疲憊。
　　 黃土高原，黃土地，捧起黃土就是有骨，有肉，有感情！黃土地里長大的男人們奔騰的血脈里有好多好多的故事……
　　 雪，下個不停，風(fēng)也吹個不停，穿過牛洼村溝畔來到果園，樹枝上遭受幾十年不遇的嚴(yán)重霜凍，沒有及時收摘的蘋果在一陣連著一陣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像極了一個個不不屈不撓的漢子們，挺立在寒冷的黃土地里。
　　
　　 二
　　 我的二叔卻在雪中，風(fēng)中，果園中默默地傷心流淚！
　　 三十年前的一個臘八節(jié)，二叔一家吃過早飯，一家老小就忙乎著去趕集，小腳的奶奶，二嬸坐著栓狗的拖拉機先走了，二叔盤算著磨面的錢用什么辦法解決，里里外外搜騰了個底朝天，最后只好把準(zhǔn)備過冬的百十斤紅蔥，還有奶奶攢著一直沒舍得吃的幾斤花椒收緊好。心里一遍又一遍，反復(fù)盤算著：如果集上價好的話，磨面的錢差不多也就夠了！
　　 鎖好門，騎著二八大杠，帶著孫子就出發(fā)了，一根煙的功夫趕到集市，臘月的集市真是格外的熱鬧，熱熱鬧鬧的眉戶曲子戲，在集市最中央的高音喇叭里蕩漾著，此時己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奔向夢想地方！
　　 新鮮誘人的水果攤，青翠欲滴、鮮嫩惹眼?？匆娋拖肫炔患按缘母鞣N蔬菜，大姑娘小媳婦精心挑選，對著穿衣鏡，試了一遍又一遍的最新款式的服裝，雞鴨魚蝦水產(chǎn)鋪子里人頭攢動，糖果花炮攤位前圍滿了嘰嘰喳喳的孩子們……辛苦了一整年的大人們，仿佛要用血汗錢把集市上的好東西都置辦回家！
　　 二叔渾身冒汗，總算找了個寄存自行車的攤位把自行車放好，取下紅蔥，花椒，背著孫子，在人最多的一個蔬菜攤子旁，找了屁股大的一片地方上，小心翼翼地放好紅蔥，花椒，點了一鍋旱煙，等待著買主的出現(xiàn)。又是一鍋煙的工夫，二叔手里終于有了二十五元錢的收入，沾沾自喜地把錢揣進(jìn)最貼身的衣兜里，用別針別好，扣好紐扣領(lǐng)著孫子來到油糕攤前，給孫子買了，油糕，油餅，麻花；又買了水果糖，鞭炮……
　　 一展腳又到了磨面機房，小麥面粉，玉米面粉，蕎麥面粉，玉米珍子，己磨好滿滿六袋，六百斤差不多能吃三四個月，“正好你來了，和掌柜的把賬算了，麩子皮咱拿回去喂牲口，我和娃他奶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人多又?jǐn)D，孫子我領(lǐng)不住，你領(lǐng)著,栓狗一會過來看著把袋子裝好，別和鄰家的拉亂了，東頭的六個袋子口上扎著紅頭繩，記著別拉差了。”二嬸說話的工夫，栓狗的拖拉機停在了門口，二叔和栓狗七手八腳，很快就把面粉都裝上了車。栓狗和磨面機旁淘洗小麥的女人，邊諞閑傳，邊就把另外幾家磨好的面粉也裝上了車，用塑料布蓋好，又用粗麻繩捆綁好，車前車后轉(zhuǎn)了好幾圈，確定無誤后，才慢慢地開著車走了。
　　 “孫掌柜，今年情況咋像嘛？這幾年咱新莊街里的錢都讓你掙了，又是磨坊，又是油坊，又是糧食收購，又是賓館招待所，我看現(xiàn)在你是十個萬元戶都不止了，再娶個小老婆，給你管賬。”
　　 “好我的老哥哩，我這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哩，一個老婆都一天臉紅脖子粗的，還敢再要一個就沒法子活了，你老哥不干這事，你不知道，我這老婆如果試給你，你早就飛了。從太陽出來就叨叨，一直到天黒，看你受的了這個氣嗎？”
　　 “嘴不好，把光陰給你盤哈了呀！多錢？我給你把賬開了?！?br />　　 “不兌麩皮的話是二十元，兌麩皮的話是十二元?！?br />　　 當(dāng)二叔不緊不慢地手伸進(jìn)貼身口袋掏錢時的剎那間，腦子整個一片空白，冷汗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口袋里所有的錢不翼而飛，這可怎么是好？棉襖也不知什么時間讓小偷劃了個口子，這么多眼睛瞅著，咋就沒人看見呀？
　　 “老孫，你看丟人哩不？這可不敢讓屋里人知道，知道就罵臭了，磨面錢，過完年給你，你不怕我跑了吧？”
　　 ”你跑了，你這碎掌柜的長大了還，也不算遲?！?br />　　 二叔的孫子冬冬一雙圓圓的小眼睛，好奇地看著孫掌柜的臉。
　　 “這幾天可要把錢收緊好了，上一集新村老劉賣了牛三千多塊，讓賊偷了，老漢回去喝農(nóng)藥了，多虧人發(fā)現(xiàn)得早，拉到公社醫(yī)院給洗了胃，才救了下來。昨天我還見了老漢，和以前比，是天上地下的兩個人，簡直就不像個人樣子！你也不用急，翻過年，有了再給也不遲，要是有旁人問你，就說給了。臘月磨面的人多，親戚、熟人又多，欠賬太大，電費都交不上不說，有時為要帳還把人得罪了。親戚都沒法當(dāng)了。如果欠賬的事，鉆進(jìn)我老婆的耳朵，哪還不把我給吃了！”
　　 “看你說的，我是那種人嗎？”
　　 走出磨坊，二叔無精打采地托著冬冬去取自行車準(zhǔn)備回家 ，路邊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上駝著兩竹筐子的蘋果攤子時，一歲多的冬冬被清香撲鼻的蘋果吸引住了腳步，趴在竹筐邊上拽都拽不走了。二叔摸了摸口袋心疼地抱起冬冬轉(zhuǎn)身就走 ！三步并做兩步地往寄存自行車的地方走去。
　　 二叔掏出紙箱剪成的三寸見方的自行車寄存牌，遞給守望著自行車的禿頂中年男人手里，中年男人淡漠地看了一眼二叔，問：“你車子鎖了沒有？怎么讓別人騎走了，你不急的話就先坐這等一會，看騎錯的能不能騎過來？”
　　 二叔接過手里的板凳坐下，把冬冬摟在懷里，在他掏煙袋卷煙時，地上不知誰吃的蘋果核，被冬冬撿起來放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果汁夾雜著黃士順著小嘴角流淌著，二叔的心就仿佛一下子被開水澆了樣的灼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淚珠子往心里滾呀！想都不敢想自己該說些什么好？
　　 “老張，你看車子到現(xiàn)在也沒騎回來，咱們也不是生人了，是不是？下集你來，如果還騎不來，我給你推一輛新車，你看咋像嘛？”二叔一聲不吭，哈話也沒說，就抱起冬冬就出了場子。
　　 “怎么車子呢？怎么沒有看你騎回來？總沒丟了吧？這幾個集上，咱莊里就丟了好幾個車子，麗麗他爸晌午把車子丟了，剛過來找你，不敢給媳婦說，你沒回來，剛走?！?br />　　 “胎扎破了，放他碎姨家了，等他碎姨夫糊好了，我下集去推，給說好了。”
　　 三天一個集，二叔急著去推自動車，這次沒有領(lǐng)冬冬，還好，騎錯車子的人完好無損地把車子還給二叔，兩個人離得不算太遠(yuǎn)，在抽煙諞閑傳時，無意間話題扯到了蘋果價格、蘋果樹苗，頭等紅富士可換二斤麥子……直到太陽落山了，二叔才進(jìn)家門。
　　
　　 三
　　 睌上二叔把兩個兒子，二嬸召集到一起，語重深長地說：“開過年，我打算把十畝的地，先分出二畝來栽蘋果樹。前些年，你倆還小，家里就我和你媽兩個勞力，吃的糧是一年接不上一年，借你舅家，你三大家的糧，我前年才還完，你們也知道，我養(yǎng)牛賠了，信用社的貸款到現(xiàn)在沒還清，種西瓜不得法，又賠得一塌糊涂。信用社又多了一筆貸款，總之就是干啥啥不行，干啥都賠錢。上一集，冬冬拾的吃蘋果核，說實話我老臉都沒地方放，我的心都碎了！兒子小時吃不飽，穿不暖，老娘，婆娘跟上我受罪，到孫子手上，又讓孫子拾得吃蘋果核，我、我、我，我的心不安?。∩侠准业睦罾纤?，務(wù)弄長武紅富士，近兩年也零零星星地掛果了，他說：\'去年就賣了八千多元，今年比去年多得多。\'李老四今集上，請我吃了碗羊肉，我也想好了明年拿他育的苗子，怎么務(wù)弄？他也答應(yīng)由他教我，這肯定是有風(fēng)險的個事，老大，結(jié)婚三年了也有娃了，地也和我們在一起一直沒有分出去，今天咱們也商量一下，就暫時先把老大單另出去。老二沒成家，就和我們過，我栽蘋果如果好了，老大你也栽，地不夠我們再包他幾畝，村里還沒有人敢栽，如果不行也就我這一攤子，不影響老大?！?br />　　 春天，山坡上剛露出新綠，二叔就開始整地栽蘋果樹了。
　　 就這樣，春來冬往四季交替，二叔，在李老四的身教言傳下，和二嬸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由當(dāng)初的一畝，發(fā)展到二十畝的蘋果園，也在辛勤汗水澆灌下茁壯成長。
　　 春天，山坡上剛露出新綠，蘋果樹長出了嫩綠鮮活的葉子，果園里的蘋果花就競相開放了，開出了一朵朵雪白的花。微風(fēng)吹來花瓣輕輕飄落，好像陣陣花雨。那龐大的樹冠變成了巨大的花團(tuán)，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簇簇，一團(tuán)團(tuán)，好像山坡上堆起了巨大的雪堆。
　　 夏天，蘋果樹蔥郁的綠葉密密層層，滿樹枝長滿了翠綠，翠綠的葉子，紐扣大小像翡翠鑲嵌在綠葉下邊，又像琉璃球，像翠玉綴滿技頭，真叫人喜個不夠，看個不夠的小蘋果。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樹枝上掛滿了又大又紅的蘋果，像掛著滿樹的紅燈籠，在陽光下，紅彤彤的蘋果不時閃著光彩。滿院，滿窯堆積如山像小孩的臉頰，紅彤彤的蘋果，好讓人歡欣鼓舞！
　　 二叔家也有了摩托車，農(nóng)用三輪車，信用社的貨款也還完了。
　　 每到剪樹修枝，束花套袋時，信用社主任總會抽空到二叔家所有的地頭，蘋果園轉(zhuǎn)轉(zhuǎn)，二叔再沒有因為手頭倒不過賬發(fā)過愁。
　　 二叔一家老小忙活著蘋果的事，整個村，鄰近的幾個村也都為這事忙乎著，鄉(xiāng)里的書記，信用社主任時常出現(xiàn)在地頭，果園。沒用幾年，一排排紅頂，白墻一磚到頂?shù)乃暮显海R劃一的座落在村子中央，自來水、大屏幕電視機、冰箱、洗衣機、沙發(fā)、席夢思、電話……以前電視上看到城里人所擁有的，所亨受的，農(nóng)村人也都全部擁有。房屋四周，果樹環(huán)抱，無論冬夏春秋，都是黃土高原上最美的一道風(fēng)景線！
　　 最幸福，最甜美，最有盼頭的時候，相濡以沫的二嬸卻走了，走得那么的不舍，那么倉促……
　　 堅強的二叔并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不舍，倉促打垮，一切的不舍，一切的傷心都變成蘋果園里默默地勞作，只有這樣仿佛心里會更加的踏實！
　　 時間簡直是太快了，快得無法讓人相信冬冬的倆個孩子都和槍桿一樣高了，可是近年來，蘋果果樹逐漸老化，投資成本高，兩個兒子也相繼在外打工，靠二叔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在果園里纏活沒多大的收入，都嚷嚷著，讓把樹挖了不種了，可怎么也割舍不下土地里生長著汗水，生命，生長著生活里盼頭的枝枝葉葉，每一棵蘋果樹！
　　
　　 四
　　 今年村上的果樹相繼被挖，都打算種玉米，二叔想和兒子商量商量，自己家的果樹挖不挖？可連個人影也見不到，果園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每一棵樹看了又看，一次次地?fù)崦?，擁抱著果樹，像自己的孩子，愛人。滿地的落葉踩上去如同一片片過往的歲月，一個個深情的記憶，一點聲響都沒有！
　　 “老張，羊糞還要不要了？你不要了，我就給我村里的老李了，要不要明給我個話，我就先掛了。”
　　 “老張嗎？你樹挖了沒有？我這幾天開始挖了，明年種玉米，我村去年就挖了種玉米，比務(wù)果子省事，收入也比務(wù)果子強，人也松活，要不你再考慮考慮，好了忙著哩，我就掛了?！?br />　　 “張叔，你看我和小王也是第六次來看您老人家，知道您一時還想不開，您看這幾年我們的蘋果銷路不好，投資又大，加之您也年齡大了，村里去年種玉米的，都比蘋果收入好，明年我們提供種子，化肥，地膜，農(nóng)藥，種就有補貼，參加保險。如果有自然災(zāi)害還可以賠償，技術(shù)員包片上門進(jìn)行指導(dǎo)，您老人家再好好想想，總歸都是向好的方向發(fā)展，讓大家共同富裕！”
　　 “大，我和我哥也想了好幾天，也看見陜西這邊也有挖了樹種玉米的，收入比務(wù)果子強，我和我哥商量過了，還是挖了算了，你也輕松點，我們也看看別人務(wù)什么果樹穩(wěn)當(dāng)，到時我們再和你和我媽當(dāng)年一樣從頭開始，再說咱們的樹的確大面積開始老化，就是別人不說挖，我們自己也該考慮要挖了栽新品種了，可蘋果銷路近幾年整體上不怎么好，種玉米，我們也緩一下，也再考慮一下，也并不是什么壞事啊！”
　　 面對這養(yǎng)育自己的黃土地上的一棵棵蘋果樹，一個個果園，還有溝畔一溜溜的窯洞，羊群，四季不散的炊煙，溝底的那眼養(yǎng)育了幾代人，干枯的那一眼泉水！二叔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深情的黃土地?。?br />　　 多么深情的黃土地！
　　 黃土高原上的風(fēng)依舊地吹著，雪依然飄飄灑灑地下著，黃土地靜靜地聆聽莊稼生長的心聲，雪被覆蓋下的黃土地靜靜地在冬天里記憶著下一個春天的故事！
　　 深情的黃土地！
　　 一定會綻放最美的花！有最美的春天！最動聽的歌！最精彩的故事！
　　 深深的黃土地！
　　 作者：張舉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