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旅行筆記:禪源寺聽雪(散文)
節(jié)氣小雪將至前,大地已然一片水瘦山寒?;罩莩士踩~荷書院,將三分之二的永興湖私藏。坐在湖邊的亭子里吃早餐,或是在湖邊走,會產(chǎn)生一個(gè)人獨(dú)享一片湖的錯(cuò)覺。
小雪時(shí)節(jié),沒有等來一場雪下,卻被半湖的綠萍吸引,它與臨湖而居的葉荷書院溫言軟語,與曬秋廣場上垂掛的黃玉米,紅辣椒眉目傳情。
一個(gè)人,走在湖心的木棧道上,從葉荷書院飄出的簫聲如影隨形。藍(lán)天下,荷是枯荷,草是枯草,就連樹也成了枯樹。湖面的蕭瑟與廣場上的豐碩成了鮮明的對比,生命的意趣便在這截然不同的自然鏡象里一點(diǎn)點(diǎn)漫溢開來。若此時(shí),有一場小雪,攜裹著詩經(jīng)一樣的情懷,降落在人間,路過的人,便可揮發(fā)積郁已久的惆悵。
小雪節(jié)氣之后,雪便會開始一場一場地降臨人間。但這只會在北方,南方的冬天無雪,是常見的事。往日時(shí)光里的第一場雪,落在哪一年的冬天,已然無從追溯。
每年冬天,等候一場雪的心境從來未曾消減??吹脚笥讶χ杏讶税l(fā)布的雪消息,說她的城市下雪了。往下翻,會看到一則又則的雪消息,他的城市也下雪了。那時(shí),我便會心生遺憾,不知,雪花會在哪一天落在自己的城市。
有一年的冬天,在天目山,意外邂逅了一場雪。因那場不約而至的雪,我們推延了歸期。
第二天清晨,走出房門,大地已是蒼茫一片。同行中有位詩人站在雪地,吟詠雪詩,從韓愈的《春雪》,柳宗元的《江雪》,白居易的《夜雪》,一直吟至清代納蘭容若的《菩薩蠻·雪》。
另一位友人折了枯枝,在雪地上寫字,然后躺下,臉貼著雪,耳朵貼著大地,聽雪。他的妻擔(dān)心他受寒,要拉他起來,他卻不愿。他是那般專注,后來我讀到了他寫的詩句:
天目山有深雪
像十里埋伏的陣仗
我貼著大地,聽雪
連同我的心臟,耳朵
……
有人摘來路邊的梅花,向著二樓房間緊鎖的窗,喚著夫人的小名,他將一枝紅梅插在妻的發(fā)鬢間。愛意在眼中流轉(zhuǎn),好雪片片,圍著這對幸福眷侶,不落別處,一朵落在她的眉心,一朵落在他的掌心。
那時(shí),我站在二樓的窗前,望著雪中的他們,心生羨慕。因少帶了衣服,又加之前日里感冒加重,便只能望雪興嘆。躊躇不定時(shí),聽到有人喊我:小雪,小雪,我們要去禪源寺聽雪,一起吧!
樓梯上傳來“噔噔噔”的足音,她拉起我,容不得我猶豫,便把我推進(jìn)了那場雪里。
我的世界下雪了。
從住所到禪源寺還有一段的路程,有人建議走著去,可以賞雪聽雪多多親近雪,大家欣然同意。
禪源寺的屋檐垂掛的冰凌,結(jié)著一個(gè)人的佛心。
清代康熙年間,有一位老者身披袈裟,拄著拐杖,沿著天目山高高低低的山路,一直走到半山間。他舍棄了京城里安穩(wěn)的日子,行涉千里路,為的就是要在那里復(fù)建一座寺廟。禪源寺的復(fù)建,是源于之前所遭受的戰(zhàn)火,到了清代已然破敗,他自愿扛起這份重任……
這位老者便是玉琳禪師,俗姓楊,名通秀。江蘇江陰人氏,十九歲出家。他于康熙四年,前往天目山,繼承綿延了一千多年的佛教香火。禪源寺有座玉琳國師塔。塔高聳入云,佛光環(huán)罩。抬眼望之,心中會生出許多敬意來。
這是在雪地里行走時(shí),一位友人講述的一段關(guān)于禪源寺的往事。
我已感覺不到冷了,鼻子也通了,眼睛不再干澀。走著走著,身邊的幾位友人開始將身上厚重的棉衣脫去,他們開始羨慕只穿了一件風(fēng)衣的我,可以在雪地里輕裝前行。
一眼相望去,禪源寺掩于茫茫白雪中。雪,宛如一條白紗,隱約中透出幾縷暗黃。黃,是寺廟的顏色,圣潔明麗。山道兩邊,滿目的白與荒寂。人在雪中,眼里心里的雜質(zhì)會被雪水洗凈,世界安靜了,俗世里所有的喧囂在鐘聲敲響的那一瞬間,落入永久的沉寂。
禪源寺的雪,一堆一堆,如棉花一般厚重。若在下雪夜,一頭鉆進(jìn)雪的懷里,會不會冷?友人們聽了我的問題,哈哈大笑起來。只有一人,俯身捧起一堆雪——他的掌心有雪,雪覆蓋了他的手掌。
不冷。他說。
真的不冷嗎?這樣呢,還不冷嗎?有人問著,抓起一把雪,趁他凝神之時(shí),塞進(jìn)后背里。
大家都以為他會驚叫,以為他會起身,用力將身體里的雪抖落。沒曾想,他還是蹲在那里,說,真的不冷。
他看著雪時(shí),眼睛里閃過一瞥驚鴻。這時(shí),禪源寺的鐘聲又敲響了,向這片荒涼的山林傳遞著消息。大家都是習(xí)文之人,似乎明白了他言語中的真意,便不再嬉鬧。那位捉弄他的友人紅著臉道歉。我也捧起一堆雪,放在掌心,和友人們一起繼續(xù)向禪源寺走去。
禪源寺的鐘聲,再一次響徹雪野。
午餐,我們在禪源寺素食餐廳享用,美味至極,那些素食深得我胃,食后回味悠長,自有一番幸福和滿足。而后在禪源寺茶坊,我們有幸喝到了雪水烹煮的茶,這對我及數(shù)位友人都是第一次,大家顯得有點(diǎn)小興奮。
這,真是幸福的一天。
友人問,這雪水煮的茶,大家嘗一嘗,看看與平時(shí)的茶有何不同?我看到碗中湯色清明,白茶葉子舒展,入口感覺清冽,還有一股淡淡的甜。友人為我們點(diǎn)了幾樣茶點(diǎn),山核桃仁,青豆筍干,紅薯干,茶餅,都是天目山本土的山珍。他說,天目山的雪很是潔凈,禪源寺的雪更是沒有一點(diǎn)雜質(zhì),取雪化水煮茶,可以放心吃。
雪是無根之水,凝結(jié)了天地之間所有的靈氣,是煮茶的上品之水。大凡風(fēng)雅之人,都愛圍爐,盡雪水煮茶之事……友人如是說。他饒有興趣地與我們聊起古人寫過的雪茶詩——
唐朝白居易一生鐘情于雪水茶,在他的詩句中有這樣的描寫:冷吟霜毛句,閑嘗雪水茶。后一句中的“閑嘗”顯得更為美妙,也是一種心境的體現(xiàn)。
唐代詩人喻鳧寫的“煮雪問茶味,當(dāng)風(fēng)看雁行”頗具氣勢,一字“問”,一字“看”,竟藏了無窮的妙意。
宋代的陸游生性豪邁,也喜歡以雪水烹茶,那年寫下一首《建安雪》:建溪官茶天下絕,香味欲全須小雪。
后來的幾位文人雅士,如明人高濂在《掃雪烹茶玩畫》里所言:茶以雪烹,味更清冽,所謂半天河水是也。不受塵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其中對雪水茶的愛意,及要表達(dá)的深意一目了然。還有,清朝的李漁,乾隆帝愛新覺羅·弘歷,還有紅樓夢中的妙玉,都鐘愛雪水茶。
妙玉啊,我知道她!聽他們說到妙玉,我便脫口而出。
喝茶能喝出情調(diào)和意味的當(dāng)屬妙玉,這個(gè)孤傲清高的女子,深諳茶道,自然也是明晰哪種茶配哪種茶具,哪種茶配哪種人。不說別的,就說那次寶玉與黛玉一起來到櫳翠庵,她取出埋在地下的一壇子雪水,那是五年前她居住在蟠香寺時(shí)取來的,還是梅花花瓣上的雪。妙玉端上雪水茶,黛玉品了一口,以為是平常之水,還莫名地被妙玉嘲諷了一番,笑她是大俗人一個(gè)。
我對妙玉煮茶之事倒是感覺有趣得很,在《紅樓夢》書里劇中也得知一二,知道她早年皈依佛門,入了甄府后便居于櫳翠庵中,只是這么一個(gè)妙人,自詡“妙玉”,但從她對黛玉的態(tài)度上來看,那般刻薄,不是一個(gè)真正的妙人,在這件事上多多少少是要打點(diǎn)折扣的。
禪源寺深處,檀香裊裊,坐在茶室喝茶,聽雪,已是人間妙事。而入夜之后,禪源寺更是另外一番情境,風(fēng)雪漫漫,我想去雪夜下走上一段。剛想推門而出,外面一片漆黑,聽見雪在夜色下發(fā)出的呻吟。我折回房間,只倚在窗前,聽北風(fēng)呼呼地刮,看白雪輕輕地落。
想起那個(gè)走在雪夜中的人,想起為我在雪夜中守候的人,想起年年冬天失約的雪,卻與我在天目山意外重逢。
看一眼禪源寺的屋檐,無數(shù)條冰凌錯(cuò)落有致,像是一幕雪簾。
雪越下越大,像羽毛在天底下旋轉(zhuǎn)。我聽見有人在呼喚“雪,雪,雪……”
禪源寺的鐘聲不再敲響,只有一曲與禪源寺一般蒼涼的簫聲,回旋在雪夜……我在一張印著蓮花的紙上寫下《禪源寺聽雪》:
禪有源頭
木魚在雪的軀體上洇染一朵蓮
蓮花的紋案是一張清愁的臉
月光墜入梵唱的河流
經(jīng)文搖晃,誰的嘆息,隨風(fēng)潛入寺院的回廊
不要去打擾一個(gè)沉睡的人
我的熱愛,不能守護(hù)一朵普通的蓮花
向禪源寺多看一眼,就多一次疼痛
穿過時(shí)間就是灰燼
——一個(gè)詩人寫下的句子
在千年前的那個(gè)雪夜,在禪源寺的屋檐
總寵溺一朵雪,這多么危險(xiǎn)
雪那么冷,不如去撫愛一朵蓮
我多么熟悉它,此刻,卻無所適從
禪房的門斜開,一些影子不請自來
一滴淚水砸碎缽盂,風(fēng)啄破紙窗,禪門關(guān)上
誰在月下吹簫,作別天目山的安瀾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shí)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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