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不再疼痛(散文)
1
一股錐心的疼痛傳遍她的全身,她緊抿著嘴,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聽著冰冷的器械搗鼓著已遠離自已的軀體,她沉入深淵,撲騰著,那深不見底的黝暗中有無數利刃穿透她的五臟六腑,幾近奄息。
“好了?!币痪淅淅涞穆曇舭阉龌镁?。躺著的臉頰有一股溫熱滑過,“快起來,把下面的塑料紙換了?!?br />
那冰冷的聲音提醒她不得不支撐起上半身。她不敢看那張冰冷的臉。嫌惡,鄙視、恐懼讓她拉遠了距離,而心鼓脹得快奔出胸腔,撕裂著早已不是她的身體。
這是第幾次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個月兩次,已經幾個月了,她腦袋里全是模糊一片。只記得應該是在寒冷的冬天,如今布谷鳥早已唱遍了整個初夏。
2
那個初冬的夜,她下班回來得很晚?;椟S的路燈伴著簌簌的雨,她渾身濕濕的,今天與客戶的談判讓她疲憊不堪。踏進小區(qū)的大門望見陽臺上的一縷燈光,一絲暖流漫過她微冷的身子。
餐桌上的菜幾乎沒動,上四年級的女兒已入睡。她覺察出他的神色異樣,白熾燈下,他那黝黑的臉有著一份討好和一絲不易覺察的恐懼。
“明早去醫(yī)院一趟,我給你掛號了?!彼麌肃橹俺鲞@句話。她拿著筷子的手停在空中,迷惑地望著他,他避開了她的目光。她舉著的手緩緩落下,倏地,她的心似刀捅了一下。
黑夜無法再一次掩蓋真相。
她不知道自已是如何爬上床的。只有一個念頭,得待在女兒身邊,否則她怕自己會從窗臺飛出去。
夜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她坐在黑夜里,仿佛在接受著命運齒輪的噬咬,命運難道真為她降了一紙神諭?她想起曾在網上查過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寫著要改名,否則會“家破人亡”。但自己已成年,如何能改名?或者改名真能拯救一切?
3
她與他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他跟著工程項目走,每年全國各地跑。朋友介紹說他人很踏實,對父母孝順。他比她大五歲。她從小缺父愛,正想找一個年齡大一點的。他們相識不到一年就結婚,婚后女兒很快降臨。小日子如綢緞一樣向前延伸。
婚后他依舊長時間跟著工地走。她帶著孩子,守在家。孩子快一歲的那個春節(jié),她興奮地張羅年貨。那幾天,她整個臉燦如桃花。孩子的呀呀學語和她咯咯的笑聲撒滿屋子的每處角落,歡樂使她的心格外輕快。她掐著時間算列車何時到達,一分一秒將思念拉得綿長。深冬的夜,當他扛著包進屋時,她一頭撲進他的懷里,她心疼他,戀著他。
他也緊緊地抱住她。許久許久,她聽到他低低的啜泣。她驚呆了,從沒見他如此。問他遇到什么事。
“我病了?!彼麊柩手?。
“什么病啊?”
“我的肝病犯了?!?br />
她心疼地摟著他,一股母性的溫柔在心底彌漫。“別怕,咱們明早就去醫(yī)院。”
她一下子冷靜下來。之前聽他說過,他的肝不好,乙肝攜帶者。她拉他到燈下,仔細瞧著,整個臉臘黃臘黃的,連眼睛瞳孔都成黃褐色了。
翌日,天沒亮,她把女兒送到不遠的姐家,打著車趕往市里的三甲醫(yī)院。醫(yī)生看到他的血項結果,要求立即住院。
很快,一張病危通知書遞到她面前,她看到“重癥肝炎,肝腹水,病?!睅讉€字,拿著筆的手抖個不停,好不容易簽下她的名字。字的筆畫扭扭曲曲,像被恐懼攫住。
她守在走廊里,白熾燈的光映在淡藍的地板上,晃得眼脹痛。她茫然地靠在走道的墻上,整個人軟得無法支撐。一下午讓她覺得守了一個世紀。
傍晚手術室的門打開,護士推著他向病房走去。醫(yī)生叮囑她,這三天最關鍵,一定要注意觀察,有任何情況馬上按鈴。她頭像雞啄米似的點著,記下醫(yī)生交待的全部細節(jié)。
第二天,同病房的一位病友被推進手術室沒再回來,黑夜里傳來家屬的哭嚎。死亡籠罩著每一個人。聽說死者還有兩個四歲的雙胞胎兒子。病房里死寂無聲,不知道死神又將眷顧誰,恐懼明明白白寫在每一個人臉上。
一周后,他的各項指標都在下降。那天主任醫(yī)生走到他的病床前,問他是否在發(fā)病前輸過大量抗生素。他臉一下子紅了,抬眼描一下她。她疑惑地看看醫(yī)生,又看看他。醫(yī)生掃了她一眼后轉身離開。她問他原因,他別過臉不敢瞅她。她扳過他的身子,死死盯著他。
他乞求地望著,這幾日沒日沒夜守著,她蒼老了許多。他的眼眶紅了:“對不起,老婆,是我的錯......”她再也聽不下去,跑出病房,一口氣跑了百多米,蹲在醫(yī)院廣場外的一棵大樹下任淚肆意流淌。
望著馬路上的車川流不息,車輛從她的身體穿過,她的心被輾得七零八落。
這一年一個人帶娃,孩子生病忙前忙后;他生病,自己的恐懼,煎熬。他卻因尋花問柳惹上病,大量抗生素引發(fā)肝病……
風灌進她的脖子,整個身子依著樹根瑟瑟發(fā)抖。他曾是她的天,如今一切崩塌下來,她該如何托住?風,吹干了淚,她瑟縮著身子,慢慢站起。孩子,她還有孩子。她的臉泛出一絲苦澀。
四十多天后,他出院回家養(yǎng)病。他的身體不適宜再外出務工。
“原諒我,我再也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br />
他的乞求讓她沉默,在無數黑夜里輾轉難眠??吹胶⒆盂橎堑牟椒ィ牭胶⒆又赡鄣耐?,她冰冷的心開始有了些許溫度。
在沉默中他們互換了角色。他在家?guī)?,她出去工作。她希望這道傷在歲月里塵封,封在時間的水泥柱里永不開啟。
4
天沒亮,她隨著他去醫(yī)院。
看著醫(yī)生就診室門前的名字不斷變換,她忐忑不安。當醫(yī)生告訴她目前還無法查出是否感染,她的心又升起一絲希望?;蛟S,她會躲過命運的魔棒,畢竟他們沒經常在一塊。因他的病,她大部分時間與女兒同睡。
一周后,她又去復查。看到主任醫(yī)生吩咐旁邊實習生開治療單繳費時,她的心沉入谷底。
“你這個病就在我們醫(yī)院治療,別去信外面的游醫(yī),不然會花很多錢,還治不好。”
主任醫(yī)生目光慈祥,她卻淚目。那份慈祥溫暖了她冰凍的心。她知道,是這個醫(yī)生叫他一定要帶家屬來檢查。她向醫(yī)生投去感激的目光。
慢長的治療。最讓她難過的是面對治療護士的白眼和冷漠。每次去治療室除了肉體的疼痛,更要承受尊嚴的踐踏。約一年的治療終于結束,主任醫(yī)生欣慰地告訴她,痊愈了。她站起身默默地向醫(yī)生深深鞠躬。一份力量也在她心底冉冉升起。
他生病后。她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農村長大的孩子,最不怕吃苦。她進了一家電子產品公司做銷售。銷售行業(yè)最重要看業(yè)績。她很努力,別人啃不下的骨頭她會執(zhí)著啃。她的業(yè)績一直穩(wěn)穩(wěn)排在第一。不到三年,她從一位普通員工做到中層管理者。在這個期間她不斷學習,進修。公司也一直把她作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在孩子上小學時,她做到了公司高層。家里的收入提高,房子也不斷變大。他吃的藥也開始換得更高檔。但她也更忙了,孩子的家長會她從沒參加過,長年的出差和銷售壓力讓她無暇顧及這個家。
在她的病確診后,她與他去了民政局。她記得她坐在公交車上,淚一直靜靜地流淌,盡管她有萬般不舍,但她還有什么選擇?命運不放過她。她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很多次,當她疲憊不堪時,想到女兒,想到他的病,她覺得再苦她得撐著。如今一切幻化為泡影。十年婚姻終還是走向坍塌。
5
桌上和床頭,散亂堆著一些書籍,只要她一側身躺在床上,隨手就可以拾起一本,那些藏匿著人生悲歡的書名就跳入眼簾:《紅樓夢》《苔斯夫人》《老人與?!贰栋屠枋ツ冈骸贰豆畔ED羅馬神話傳說》《尼采》《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書,成為她的伴侶。讀書成為她的精神依賴。她在書籍中瀏覽各式各樣的人生,體驗酸甜苦辣,由那些似曾相識的痛點,點戳著自己的神經,尋求靈魂痙攣瞬間的痛感。每每合上書籍,她就閉著眼睛,慢慢從文字情境中走回現實,睜開眼睛,注視自己空曠而孤獨的人生。
網上測名的事,如神諭深深埋在她的心里。之前,她忐忑,默默接受每一次災難降臨,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然而,她的心逐漸開始升起一股挑戰(zhàn)的意念。她想起古希臘的俄狄浦斯王那道神諭,命運真就沒法抗爭,只得俯首稱臣嗎?不,不應該是那樣,她不想再屈服命運的安排,她想努力奔跑,她要跑出命運劃定的曲線。
她常想起《飄》里的一句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沒有更改姓名,卻在不斷更改人生。是的,一天一天,她走了過來,走出人生的陰霾,那些不悅的歲月被拋在身后。女兒已大學畢業(yè)。雖然她與他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但他們仍然是一家人。他的病在今年意外查出痊愈。當他打電話告訴她時,她為他高興。連醫(yī)生也覺得這個病轉陰的概率極低。他在電話里說:“這一生幸虧有你!”她喜淚潸然。
愛和善,也隨著她自信的笑靨漣漪般蕩漾開來。她陸續(xù)資助了幾位貧困山區(qū)的孩子。今年,其中一位女孩以500多分的成績考上大學,讓她格外欣慰。
冬日的陽光溫熙,透過落地窗灑滿房間的每一處角落。鳥兒不時掠過窗邊,停在不遠處的屋頂踱悠閑的步子。她翻開書頁,文字在陽光里跳著歡快的舞蹈,命運的那一紙神諭也在這片溫暖里輕輕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