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游峴山記(散文)
元旦節(jié)那天,突然接到閆會長發(fā)來微信,通知我明天出去采風(fēng),喜悅自然難以言表。第二天一早,草草洗漱,簡簡單單吃了些東西,準備出門的時候,五歲多的孫子拉住衣衫,說什么也要一起去。無奈,只得帶上他,叫上一臺的士,直達石龍區(qū)人民路上幸福超市門前聚齊。
十多個人,兩臺車;一臺箱式,一臺商務(wù),剛好。九點多一些,我們一前一后,走何莊、相廠,出了石龍,繞過大營鎮(zhèn),一路西去。
近年來到處都在進行旅游開發(fā),想象中,石磴盤曲,山景幽雅,雖有險峻,也不至于讓人過于勞累。只是這顯山卻甚是生疏。閆會長說她也不知道具體在哪兒。也不知道是“顯山”還是“險山”。幸虧車上有人知道,說是山字旁一個見字,是“峴”山。我嚇了一跳,全國的峴山有多處,浙江湖州、浙江東陽,都有山名曰“峴山”。最負盛名的,當屬湖北襄陽的峴首山,也叫做“峴山”,史載是西晉羊祜為襄陽守時,常游此山,羊祜是歷史名臣,官聲極好。山因人貴,于是有名。歷代文人墨客,慕名而來,且多有題詠。若今天是游此處,自然可以稱之為勝游,可惜,沒有做這樣的準備,真的去了,還真是個問題。好在最終得知,是汝陽的峴山,不是襄陽的峴山,心里的一塊石頭方才落地。
不覺間車子到了觀音堂。這個地方原來是個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幾年前撤了鄉(xiāng),這里只留下一個林管站,一樣是鄉(xiāng)級機構(gòu),管理著這里的事務(wù)。這個鄉(xiāng)是山區(qū),兩萬人口,世代生活在七十多平方公里的山尷尬里,生活極其窮困。有傳言說,山民有終其一生沒有出過山的。這不僅是由于山高,更因為路差,村里幾乎沒有像樣的路。據(jù)說現(xiàn)在好了,所有有人居民的地方都實現(xiàn)了村村通,不僅通公路,連電力、通訊、網(wǎng)絡(luò)、自來水全都通了。一些特別無法實現(xiàn)村村通的地方,干脆進行了異地安置,山民們已經(jīng)全部脫貧,實現(xiàn)了幾輩子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
我們的車穿過觀音堂街,沿著一條干河向前駛?cè)ァG懊嬉粔K巨石,上面鐫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滴水崖村”。約一里處,河對岸的山上一座矗立著一面斷崖,旁邊一塊巨石上又刻著“滴水崖”三字。石崖高聳,仰面方可看見它的頂部,上面依然長著一層苔蘚,泛出暗淡的綠色。這里看來是滴水涯的正宗。
我們急于趕路,無法停下腳步近前看個究竟,但我依然相信,那上面或許仍有水滴斷斷續(xù)續(xù)地滴落下來。幾百乃至上千年來,這里的人們就是靠著這滴滴噠噠珍珠般落下的水獲得滋養(yǎng),在這一片山地上繁衍著,發(fā)展著,頑強地生存著。我曾看到過介紹滴水崖人艱難汲水的照片,底色還是灰白的,就在這崖下,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水桶排出長長的隊列,旁邊站立著焦急等待的男男女女。一個人手拿破瓢,蹲在崖底最深處臉盆般大小一泓清泉邊上,半瓢半瓢地刮著水,接一擔(dān)水差不多需要一天。
現(xiàn)在的景況完全不一樣了,崖邊的人已不再是挑著桶的山民,而是南來北往的游人,這里再不是十里八村的唯一水源,而是遠近寄托著鄉(xiāng)愁可以供人憑吊與懷想的一景。
車子沿著河岸,曲曲折折地駛出好遠,車上的人還在議論著,感嘆著時事的變遷,山河的壯美。車窗外除了層巒起伏的群山,足以讓我們興嘆的還有點綴在山坳河邊的村舍。山里的村舍和山下的村舍明顯不同,這里沒有連成一片的上百戶甚至數(shù)百戶的聚落,只在山林間,山坡上,甚至河岔處,冷不丁地從一片翠竹林梢中露出幾棟房屋,潔白的墻壁,鮮紅的彩鋼瓦,方方正正的一座小院,兩三層或者三四層的小樓,樓前還停放著小汽車!說來也許你不會相信,這一路我們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很多尖尖的屋頂,高高的臺階,西洋城堡式的建筑。這些可都是在西方電影或者油畫中才能見到的藝術(shù)品,城市人管這叫鄉(xiāng)村別墅,那是城里人夢寐中的仙境,如今在這里卻成了尋常百姓家了。
我們在仙境里穿行。方向盤不停地在李會長的手里左旋右轉(zhuǎn),很多時候都是打到了不能再打。山里的路真平,一顆麻點都沒有;山里的路那是真不平,高高低低,彎彎曲曲。最險的地方甚至有十幾度,彎又極多,盤旋起來真像一團毛線。所有的司機來到這里都是面臨一場嚴格的路考。車子剛爬上一座山,又突然一頭扎進深澗里,沿著河蜿蜒地蛇行。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們的車子終于爬上了牛角嶺。在村黨群服務(wù)中心前廣場上,我們看到迎面墻壁上的巨幅標語,“決勝脫貧攻堅,推動鄉(xiāng)村振興”,僅從這滾燙的標語上,我們已經(jīng)明顯的感覺到那場剛剛過去的全國脫貧攻堅,給這里以及所有的鄉(xiāng)村帶來的巨大變化。
到達九峰山景區(qū)的時候,已近中午,我們在孟詵廣場停下了車。廣場依著山勢,靠后一側(cè)矗立著孟詵的漢白玉立像,腳邊是一只盛滿著各種草藥的石雕的籃子,宛如山上采藥剛剛歸來。孟詵是唐代醫(yī)學(xué)家,是藥王孫思邈的弟子,也是中醫(yī)藥史上著名的專家之一,據(jù)載還是食療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雕像下巨大的基座四邊鐫刻著他的生平事跡。我們一行人站在雕像前,讀著前人的簡介,瞻仰著前人的風(fēng)采,每個人都陷入了深思。千年以前的一個人,也許他自己以為是平常的,也許他會以為他的事業(yè)也是平常的,但后人從他的經(jīng)歷和貢獻中發(fā)現(xiàn)了偉大,于是他便變得偉大起來。這偉大在他在世時或許是無法體驗得到的,意義對于他已不存在,而他卻在后人的心中,在以后的歷史長河中永久地存在著。
走出廣場,對面是馬頭山,巍峨的一道山嶺,如同一匹巨大的奔馬,在湛藍的天幕上勾勒出一幅烈馬奔馳的景象,從高昂的馬嘴中你甚至還可以聽見急促的鼻息和咴咴的嘶鳴聲。我們沿著石階走去,剛到溝邊,眼前一亮,一湖綠水碧波蕩漾,將四圍青山全部收納其中。我大為驚訝,沒有想到在這深山溝壑里還深藏著這么一座大湖!一陣低沉的馬達聲響,碧綠的水面上一只竹排,緩緩地從下游滑了過來。到了眼前,我才發(fā)現(xiàn)這哪里是竹排?竹子也少有這么粗大的,這分明是用鋼管之類加工成竹排模樣的一只船。船上有桌有椅,二十來名游客坐在上面,一邊泛舟,一邊觀覽著岸邊的山光樓影,“帳殿疑從畫里出,樓船直在鏡中移”,怡然自得之情,怕是只有船上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得到的。我想象著已經(jīng)坐在了船上,在這翡翠般的湖水里徜徉,在這藍天下的湖水里迷醉。
下游中心溘然騰起一支水柱,濺著四散的水花直剌天穹,將千萬斛銀白色的珍珠拋至天上,又從天上折轉(zhuǎn)回過手來撒落至水面,就像一條蛟龍,驀地騰空而起,還沒有等你回過神來,它已經(jīng)在高空中抖了彎兒,一頭重又扎入水中去了。
一陣凄厲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是警報!我深感納罕,太平年月,也只有在“七七”“九一八”這樣特別的日子有關(guān)部門才拉警報以示紀念,今天是元旦的第二天,舉國都在歡慶過去一年所取得的勝利,怎么會有警報?順湖岸繞過一道水灣,來到一座巨大的平臺上,靠邊兒架著一只巨大的牛角狀的喇叭,一對情侶輪流對著喇叭大聲吶喊。小伙子是個內(nèi)行,引導(dǎo)著姑娘,不要把氣一下子吐出來,要悠著點兒,由低到高,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姑娘對著喇叭,按著小伙說的法子,開始慢慢地,發(fā)出長長的低沉的聲音,接著慢慢地逐漸上升,隨著那聲音,水中隨即躥出一條銀色的水龍來,由低到高,越來越高,一直高得不能再高,聲音戛然而止,水龍重新縮進了水里。
我終于明白,原來那不是什么警報,是人的聲音經(jīng)過這個大牛角放大出去的,從遠處聽起來,甕聲甕氣,簡直與警報可以亂真了。人們競相嘗試,聲音在這山谷里、水面上不時地回蕩著。我抱起孫子,希望能以另一種形式聽到這未來的強音,不知是害羞還是膽怯,小孫子只是靦腆地笑著躲避,且推著我說:“你來,你來?!蔽易叩礁埃l(fā)現(xiàn)喇叭嘴兒有口杯大小,鑲著環(huán)狀網(wǎng)格;透過網(wǎng)格,里面是一只麥克風(fēng),后面一定還有一只大功率的揚聲器,再通過這只大“牛角”的最終放大,將聲音擴散出來。而湖中的水柱則是通過聲控的高壓裝置向空中噴射的。
我調(diào)劑了一下情緒,聳了聳兩肩,輕輕地咳了兩聲,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將其沉入丹田,對著那牛角使出平生力氣發(fā)出積郁已久的一聲吼叫,以期待水中的銀龍能一飛沖天,然而,我還是失望了,剛呼出不久,便覺中氣不足,水中的龍半天都沒有探出頭來。終于探出來了,只于半空中跳了幾跳,像一條死蛇頹然從高處跌落到水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畢竟氣力不支,不僅比不得那位小伙,就是那位漂亮的姑娘,我也只能望其項背了。青春早已逝去,無奈又有何益。
湖的對岸現(xiàn)出一排戰(zhàn)艦,灰白色的艦艏高高仰起,十來艘整齊排列,隨時都可能一聲長笛,駛向深水。驚異間,使勁眨動幾下眼瞼,終于看清楚了,原來那只是一排戰(zhàn)艦?zāi)拥乃纤屦^——上面沒有艦炮,沒有雷達,艦島上有著明亮的窗子,恍然窗后還垂著珠簾。頓時我想,如果在這旅館里住下,夜晚坐在舺舨上,泡一壺清茶,執(zhí)一卷好書,天上一輪明月,水中滿湖繁星,四周叢山峻峰間飛出一串婉轉(zhuǎn)的竹笛聲,伴一兩聲猿啼,或思或想,或讀或誦,或歌或詠,或低吟或淺唱,非神即仙,還多少塵世間的煩惱不能忘卻呢?
我在無限遐思中被同行的游伴喚醒回來,我們還要趕路,新的更美的去處還在前面等著我們。這里沒有平坦的地方,我們的車子在半坡停著。重新上車,重新在山的縫隙里穿行。路比過來的還要彎曲,還要險要。盡管很光潔,卻很窄,最窄處只容一車。正走在溝底,忽然便躍上了半山。
山腰間,車窗之外便是懸崖。盡管路邊裝有欄桿,一尺來高的欄桿,實在無法減輕人們面對懸崖時心底燃起的恐慌。幸爾這里車少,如果前面突然迎面出現(xiàn)一臺車來,真不知道該如何錯開。前面隱約間出現(xiàn)一座大山,李會長指著山頂告訴我們,那個山就是峴山,山上有一座玻璃吊橋。我望著山頂努力地搜尋著,始終看不到什么玻璃吊橋的影子,模模糊糊有兩根像是柱子一樣的東西在豎立著,想必那上面就是玻璃吊橋了。
車又開始了爬山。真要上那座山,卻發(fā)現(xiàn)那山竟不見了,一路都是轉(zhuǎn)彎中上坡,上坡中轉(zhuǎn)彎,轉(zhuǎn)彎中又上坡。不知道拐了多少拐,上了多少坡,終于走到了道路盡頭,那就是說連這么窄狹的山路也沒有了。三五座殘破的院落隨意地散落在略呈平坦的幾塊臺地上,最底下的那家門口站著一個人,打聽得知,這個村子叫“木良臺(音)”,村上的人在脫貧攻堅中全都被異地安置到山下了,他們一家也就要搬出山去,這里將永久變成一片林區(qū)。村里的房子都是一色的瓦房,房上是一色的小青瓦,瓦上的青苔和零星的瓦松也已干枯。房上多數(shù)已經(jīng)塌落,露出黑洞。除了石頭墻外,土墻也已破損。
在一塊空地上,孤零零一座石砌的小房,一人多高,一扇破舊的木門上,一把鎖斑斑銹跡,在門環(huán)上虛掛著。我總是好奇,隨手摘去了那鎖。門不足一人高,我推開門彎著腰進去。原來這是一座小廟,迎面墻上供著神龕,只有一男一女兩尊神像,女的高不盈尺,清眉秀目,膚白如玉,一襲紅衣,映得滿臉嫣紅;男的則僅六寸,五大三粗,環(huán)眼虬須,手中執(zhí)一鐵锏。他們身后墻壁上沒有任何可以標明身份的文字,故而無論如何也斷不清他們是哪路尊神。只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們曾保佑過這一方土地,如今他們被時代遺棄了。出了小廟,滿眼的斷壁殘垣,平添無限凄涼。然而想想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下山過上另一種世代向往的生活,這凄涼也像時代的倒影,也會隨著陣陣山風(fēng)淡去的。
已是午后一點多鐘,大家的肚子也已轆轆然了,埋鍋造飯,大家一起動起手來。
這是孫文志老師的主意。他說出外游玩兒,最好的辦法是野炊。既不用為找不到飯店著急,不必為飯菜不合品味兒而煩惱,且也不會花冤枉錢。他家里開了個羊肉館兒,東西準備起來也方便。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事先還炒了半盆的羊肉,買了十來斤面條兒,還有饅頭、鍋盔等。今天的午餐就是羊肉面條了!西南角幾間房子,連院墻也沒有,兩扉破門,一把銹鎖。透著寬寬的門縫,可以看到散落的垃圾以及房頂上的破洞。我們就在上房門前支起幾塊石頭,地上還發(fā)現(xiàn)一只搪瓷盆兒——底已經(jīng)掉落,仍保留一個鐵皮圈兒,扣在那幾塊兒石頭上坐鍋,既擋風(fēng)又收火,真是廢物中的妙用。
飯很快做好了,我倒擔(dān)心起一件事來,小孫子吃飯鬧飯,萬一不吃飯了,鬧將起來,如之奈何?大家把第一碗飯盛給了齊老師,這是大家公認的長老,禮當有此“殊遇”。第二碗便給了小孫子。尊老愛幼之風(fēng)在我們詩社總是三春和煦。是新奇還是真的餓了,小孫子一反常態(tài),不哭不鬧,仰面問我:“爺爺,桌子呢?”逗得所有人大笑。我告訴他,“乖乖,咱這是在山上,不是在家里,這里沒有桌子,只能將就一點兒了?!笨吹礁浇粔K一尺見方的石頭,他自己另搬起一塊石頭坐下,接過飯來放在當面的那塊石頭上,大模大樣,津津然吃了起來。那神情宛然大人。大家吃著笑著,條件是差了些,但情趣是其他任何餐廳飯店所無法比擬的。飯后,我們收拾了垃圾,澆滅了余燼,開始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