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一夜花開(小說)
一
2000年深秋的一天,太陽只剩一樹高,何得民騎著那輛老舊飛鴿牌自行車,從臨縣臺山往回趕,一路飄飄忽忽的,如孫悟空騰云駕霧一般。
今夜就要離開湖西村,令他萬念俱灰的湖西村。想起今夜的秘密行動就抑制不住地興奮,還有些許的落寞和惶恐。但愿一切順利,到了老家臺山還怕誰呢?村干部不可能爬山涉水跨縣來找他。就是欠公家的提留唄,又沒殺人放火。再說欠公家提留的人多地是,湖西村七組總共只有十二戶人家,只怕是有一半的人沒交清提留。
七組這個鬼地方呀,是湖西村最低洼之處,若是雨水多就很難有好收成,不像上面幾個組地勢高旱澇保收。今年偏偏雨水吞沒了一多半的日子。吳癩子、齊矮子,還有胖婆子,是鐵定交不清提留的。吳癩子這人,從外地搬來之后從來沒交清過提留,豐年荒年年年如此。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縣長來了都奈何不了他。一年,村干部將他家的幾件家具拖到了村部,高價抵提留低價拍賣,他說誰敢買他的家具他就上門日誰的娘捶誰的鍋。哪個敢買?幾件家具擺在村部門口日曬夜露,兩個月之后魯支書要他拖回去了,物歸原主。魯支書說,人把臉不要了神仙都怕。他何得民做了一輩子的良民,全家人老實本分,吳癩子那一套他學(xué)不來,一是膽小,二是愛臉面,至于還在貧困中掙扎那是命,窮命。都說十窮九懶,可是說他懶他是不承認的。湖西村七組有誰像他這般勤勞?
即使家運不好,婆娘引大長年患病,每年的提留款他還是想方設(shè)法交清了的,只是交清提留之后手頭就空了,平時日子過的緊巴。今年就例外,春收時賣了麥子,給公家交了一千元,還剩三千五百六十元,秋收后交清提留應(yīng)該問題不大,四畝水田兩畝柑橘園六畝漁池,總該收獲一些吧?雖然年成不佳,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收獲,可是婆娘病重要住院,二兒夏兒在宜昌學(xué)修汽車電瓶,五年了,拼死拼活要開門面單干,回家哭哭泣泣要錢。一摞稻草幾頭拉,那還有錢交提留?齊矮子坐在他家里咬定他是個財主,沒錢交提留是騙人的,隱瞞財產(chǎn)呢,像貪官。七組唯一有漁池的大老板,哭窮。何得民的氣悶在肚里,在心里日他齊矮子的先人。這不是埋汰人么?六畝漁池從來沒有好收成,不翻塘就謝天謝地,果園算可以,面積小呀,兩畝田,價錢好賣兩千塊,四畝水田得看年份,今年雨水多產(chǎn)量低,刨去農(nóng)藥化肥很難賺錢?,F(xiàn)在農(nóng)藥化肥年年漲價農(nóng)產(chǎn)品的價格卻漲不起來,今年提留款又超高,畝田三百八了。
出發(fā)前與大哥何得安喝了兩杯燒酒,商量著將家里的口糧和年豬運到大哥家里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口糧和年豬被當(dāng)作提留兌現(xiàn),否則那日子還怎么過?大年初一,大兒二兒總得回來過年吧?總得有口飯吃吧?人客往來,切幾片豬肉燉蘿卜是最起碼的生活標(biāo)準。
侄兒何安興喝啤酒作陪。他咕嚕兩口便將裝啤酒的大茶杯蹾在桌上,打著酒呃,右手摸著腆著的大肚腩,說二爺您,干脆搬到臺山來住,反正爹死后老房子還空著。您那水窩子,不是人住的地方咧。
大哥何得安兇了兒子一眼,怪他多話,兩兄弟嘮叨他不希望兒子摻和。不過兒子說的話,正迎合了他的心思。他的父親兒子喊爹他喊爺。爺死了兩年,娘死得更早,兩老住的老房子一直空著,只是老舊點,三大間平房,牢實且寬敞,去年請瓦匠師傅翻蓋過,不透風(fēng)不漏雨,比二弟得民的房子不會差。
二弟人老實,在外縣水鄉(xiāng)做上門女婿,日期過得不順暢。這不,公家的提留都交不清呢。
何得民是垂頭喪氣來的。剛過中秋,村里開始逼農(nóng)田提留款。今年有所不同,有管理區(qū)的干部帶著一幫街上的混混下來,挨家挨戶收,村組干部提著賬本帶路,有錢收錢無錢扒口糧牽年豬,什么都沒有的就上房揭瓦。形勢很嚴峻,有人找村支書求情幫忙說說好話網(wǎng)開一面延遲幾天行不行?村支書搖著頭,說他實在是無法,上界到鎮(zhèn)里和管理區(qū)的提留款交不清他天天挨批,領(lǐng)導(dǎo)要揭他帽子了。按領(lǐng)導(dǎo)的話說,收得清提留的支書就是好支書,收不清提留就讓位,別占著茅廁不拉屎。湖西村干部不力,鎮(zhèn)里和管理區(qū)才下派得力干部駐村督辦,先是鎮(zhèn)司法干部來講法治,之后又帶混混兒組成清收大軍浩浩蕩蕩來了。湖西村的村民住成了一個籮筐圈,從湖邊往上去是一至六組,七組是后期移民,緊靠一組,再下去是少有人煙的漁場。收提留是從上往下收的,已經(jīng)收到二組了,可能馬上就到了七組。那個陣勢很嚇人,不講半點人情,拒交提留且反抗清收大軍的都抓進了民警室,聽說三組的老冉被手銬銬在民警室的長條木椅上過了一夜。幾天來不斷有清收大軍的消息傳來,七組人議論紛紜,有若無其事的,有擔(dān)驚受怕的,有靜等看戲的。何得民當(dāng)然是擔(dān)驚受怕了。他沒錢,想去借無處開口,臺山的幾戶親戚早就成了他的債主。雖說侄兒何安興常說有難事就找他,但再而三地找他也不行。老二夏兒在宜昌開店修汽車電瓶,差不多花了四千元,找侄兒借了兩千。他是有家室兒女的人,平時開輛手扶拖拉機幫村里人拖貨,自己的日子不一定富足。要怪只怪自己命苦,一年上頭無論如何勤苦勞作總是脫不了一個窮字。
八零年從上崗村搬到湖西村這片湖荒地,就是因為窮。一把天火將三間茅屋燒得干干凈凈,不窮再怪。上面有政策,凡是移民到湖西村的農(nóng)戶,一律免除生產(chǎn)隊里的超支款,還給一百元的安家費,他就積極報了名。七組的地盤原來荒無人煙,從本鄉(xiāng)鎮(zhèn)的兩個貧困村移來十多個貧困戶安營扎寨,湖西村七組便應(yīng)運而生。他原指望來到湖西水鄉(xiāng),只要勤發(fā)苦做,定然可以發(fā)家致富,給三條兒子娶上媳婦,再將兒媳們分家出去,完成任務(wù)之后,與婆娘引大就可安度晚年了。起先算是順利,婆娘有點小病不嚴重,年輕撐得住,加上駐七組的村干部馬治保對他不薄,九三年鼓動他將幾畝低洼地挖成漁池,墊高了的池干上栽桔柑樹,水稻田種優(yōu)質(zhì)品種,收入不錯,大兒娶了媳婦,一切向好處發(fā)展。哪知婆娘出了問題,經(jīng)常喊小肚子疼,接著還胃疼、腰疼。小肚子疼最嚴重,疼起來就在地上打滾。今年入秋時疼得死去活來,請倪叫花的手扶拖拉機拉她去鎮(zhèn)衛(wèi)生院住過一次院,花了一千多元,也只是暫時止疼,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醫(yī)生看他像個苦主,頓生隱測之心,說我們衛(wèi)生院只會治些小打小鬧的病,比如感冒咳嗽之類,大病要去找大醫(yī)院。再說我們這里也沒有好些的藥,就不要在這浪費錢了。一想也是。他是圖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看病便宜才來的,便宜都花費了一千多元,賣光了魚池里的魚才結(jié)清了醫(yī)院的帳。去大醫(yī)院呢?荷包太癟他不敢奢望。
人一窮就失去了話語權(quán)。大兒結(jié)婚之后,媳婦一直在家里嘟嘴板臉,嫌家里窮呀,一大家子人擠在三間平房里,照理應(yīng)該給兒媳另起新屋分家單過,他何得民苦于囊中羞澀只能想想而已,結(jié)果眼睜睜看著媳婦回了娘家,兒子也跟著去了。這就相當(dāng)于兒子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想想稀荒,何家的臉面丟盡了。不過也好,媳婦的娘家比他富,地方也不錯,比湖西水鄉(xiāng)強,最令他欣慰的是媳婦給他添了個胖墩墩的孫兒,孫兒姓何。
到屋時天已黑透,婆娘引大正跪在堂屋上檐敬菩薩,磕頭作揖點香燒紙,口中咕嚕咕嚕念著些什么。這是她早晚例行節(jié)目。
二
秋兒呢?
何得民將自行車提到墻邊順好,吱的一聲立好了站架。
引大從地上艱難地爬起身,揉了一陣右膝蓋,口中咝咝地像喝了涼開水,昏暗的燈光將她瘦弱的身影貼在墻面上。
引大對秋兒有怨氣,說曉得他野到哪些去了?天沒黑就跑了,多半是跑到上面去了啰。要他將幾只鴨子吆進屋他聽都不聽。
引大對家里幾只鴨子十分看重。屋后有條十余米寬的溝渠,最適合鴨們生活,水里多有小魚小蝦螺絲蚌殼,無需破費家里的糧食,每天認真負責(zé)地給家里下蛋,就是傍晚不愛上岸進屋,要何家人從吳癩子屋邊的小橋上轉(zhuǎn)到對岸,嘿嘿地吆喝,撿起路邊的土垈拋過去,在鴨屁股濺起一片水花,嚇著它嘎嘎地叫著進籠。引大要燒晚飯,菜園要澆肥,一頭肥豬在嗷嗷叫,秋兒卻跑了,一點小事都不做,等到忙完一堆瑣事天已黑透,去邀鴨子時在溝邊跌了一跤,右腿膝蓋骨還在疼痛,走路一拐一拐的,不知骨頭斷裂沒有。
何得民對引大不理會,引大疼也好癢也好與他無關(guān),只是今夜有重要事必須與她說道,去臺山之前沒有搬家的打算,見了大哥才下定決心。回來的路上他計劃妥了,侄兒半夜過后開手扶拖拉機來,將百多斤的年豬裝上車,將兩千來斤口糧裝上車,秋兒壓車跟著走,他騎自行車托上婆娘引大在后面跟進。
狗日的秋兒卻夜不落窩!
堂屋上檐的春臺早已分不清顏色,亂七八糟地堆放著草帽鐮刀及肥皂洗衣粉之類,有一只裝過殺蟲瞇的塑料瓶洗凈后裝著白酒。何得民提著塑料瓶走進了屋后斜搭著的豬屋,見豬從地上爬起來望著他嗷嗷叫,他正準備將白酒倒進豬糟,突然想起沒有豬食拌勻豬不一定喝,便車轉(zhuǎn)身問引大,哎,還有飯沒有?
引大以為他肚餓,從臨縣臺山回來騎車六七十里還不餓?便說有,在碗櫥里。
引大的語氣不溫不軟不冷不熱,像在與陌生人說話,丈夫何得民餓與不餓她不管,自然沒有起身去廚房熱飯菜。
她對丈夫心有芥蒂。
何得民習(xí)慣了,平時對妻也無甚熱情,算是夫妻之間半斤對八兩,你不說我臉麻我不說你腳大。他端來米飯,倒進屋后的豬糟里,再將約莫兩斤白酒嘩啦啦倒下來,用拌糠的木棍一陣攪拌,見肥豬吃得歡快。
吃吧吃吧,吃了睡大覺。
他這樣想。
喂豬喝白酒是侄兒何安興告訴他的,不然豬會安安穩(wěn)穩(wěn)上車?上車之后它們不扯著嗓門呼天喊地?侄兒開手扶拉機滿世界跑,歪門邪道學(xué)了不少。但這個主意的確不錯,雖說湖西七組獨居偏壤,與其他組離得較遠,豬的吼叫引來七組人圍觀議論畢竟不好。七組人是些什么人喲?像吳癩子拖著板車走村串戶收來的荒貨,包括自己,何得民從來就對七組人瞧不起。若是有人知道他趁夜搬家逃跑,跑到上面喊村干部來是有可能的。還有齊矮子,當(dāng)七組的小組長,與村干部走得親近,為今年的提留款到何家坐了幾回,盡拿些惡毒話來嚇唬他,說今年不交清提留,不僅要搬口糧牽年豬,還要送到管理區(qū)不讓回來,好像七組只有他何得民一家沒交清提留似的。
何得民關(guān)上吱呀作響的大門,門角落豎著扁擔(dān)、釬擔(dān),他在上檐橫倒一把木椅,捏著釬擔(dān)站上木椅,伸了伸腰將半截頂棚上擱著的一捆蛇皮袋戳下來。蛇皮袋滾落在泥面的地皮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堂屋后廊砌有簡易谷倉,最多的年份裝過六七千斤稻谷,今年雨水多欠收,只收了四千來斤,零零碎碎賣了一些給私人熬酒的作坊,當(dāng)然還兌換了白酒。一年上頭辛苦勞作還不興喝點白酒?又不貴,早上一般不喝,有菜無菜中午晚上各喝二兩。他是有分寸的人,不像吳癩子敞開懷了喝,一喝就醉,一醉就罵人。見倉里的谷折了一半,婆娘堅決不再讓他扒谷了。何得民本想最后扒它一次,只扒它個三五十斤,用自行車馱到二組兌酒。二組有兩戶熬酒,相隔不遠,何得民兩家不得罪,輪換著做生意,反正價格一樣,兩斤半稻谷兌換一斤。婆娘發(fā)現(xiàn)他扒倉里的谷,直接上來掀了他一個趔趄,將裝好的稻谷惡狠狠地倒進了谷倉,開口說他是狗日的,喝你爹個卵子,全家人不吃飯了?護著谷倉像護著她褲襠里的東西。何得民憤懣了一陣,不再堅持,他知道婆娘的性格,平時像一碗溫吞水,或者一只瘦弱的老母雞,你若是觸到了她哪根神經(jīng)她會不管不顧地拼命,再說口糧多重要?她惡得在理呀。
今日要轉(zhuǎn)移口糧,上臺山時與婆娘說過的。婆娘舉雙手贊成。
他打算先將堂屋后廊的稻谷裝好,再出門去找秋兒。
秋兒多半是在上面的二組玩,應(yīng)該一找一個準。二組有他幾個同學(xué),在鎮(zhèn)上讀過初中,畢業(yè)后都直接回了湖西村,隔三岔五地攏在一起。秋兒透露,他們正商議著結(jié)伴去廣州打工。去就去吧。何得民反復(fù)想過,秋兒初中畢業(yè)六年了,曾說過幾次要出門打工他沒同意,剛開始年齡小他不放心,慢慢長大他又舍不得,希望兒子在家?guī)退话?。他育有三兒,總得留下一個在身邊吧?家里有四畝水田,六畝漁池,兩畝果園,婆娘引大一個病鬼是指望不上的,要做的事就不少。他何得民還管七組水田的田口子,一年上頭可以得到五百元工資。細細與別人的孩兒比較,秋兒算是聽話的,種田喂魚的事樣樣會做,心思都在家事上,要是外出玩耍都是揀清閑時節(jié)。只是家里不太走運。六畝漁池挖在人家的水田當(dāng)中,進水出水不方便,一不小心就翻了塘,眼睜睜看著塘面漂滿死魚,一年辛苦算是白費了,農(nóng)產(chǎn)品不值錢,刨去昂貴的農(nóng)藥化肥錢收入所剩無幾。七組的田地低洼,村支書動員七組的農(nóng)戶家家挖漁池,將水溝規(guī)劃好,是幾好的事?還可以找國家申請補貼,可是響應(yīng)者寥寥。他一直說七組人就是一堆爛荒貨,稀泥巴敷不上墻。何得民對這塊地方徹底失去了希望。六畝漁池里的魚夏日里就拉上岸賣去一多半,給夏兒開門面去了。將魚錢交給夏兒的時候,他對夏兒說,你老子無能,再也沒有能力支持你了。好好干?。「傻煤媚阕约涸谕饷嫒⑵奚?,干不好打單身。至于秋兒,他沒有能力管了,干脆放他出去闖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