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北關村史話
北關村史話
陜西東府南面,有個海拔約一千米的長壽塬。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叫北關村,就位于長壽塬豐原鎮(zhèn)的正北面。豐原鎮(zhèn)通常人們叫南關街,南關街和北關村相隔大約兩公里。南關街西面有個叫西關莊的村子。小時候,對這樣的村子稱謂很是疑惑。通常情況下這樣村子稱呼,只有鎮(zhèn)或縣城才配擁有。前幾年在《渭南文壇》看到一篇曹改良老師寫的史料文章才得知,原來,在一千四百年前的南北朝時期,這個地方就是縣級行政機構(gòu),叫中源縣,南關街北關村分別位于中源縣南北兩頭。中源縣歷史上持續(xù)了二十一年,后因地域因素被撤銷,但名字卻被歷史記載下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北關村共有四十八戶人家,除一家楊姓和一家甘姓,其它都由劉姓和王姓組成。據(jù)老人說,王姓是北關村原住民,屬土著,其余都是外來戶。我們劉氏家族是從華縣東川瓜坡村移民來的。至于哪個朝代什么原因?沒人能說清楚。父親說劉氏家族是有家譜有家訓的,他小時候讀過三年私塾,對這些東西是有記憶的。我小時候不止一次聽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念過:成家子,烘如寶,敗家子,錢如草。贍養(yǎng)父母,教育子女,勤儉持家……做好人,干做事,喜讀書,勤治家……尊老愛幼,鄰里和睦,兄弟并進,線戶(妯娌)和諧。與人為善,明理處世,誠信為先。尊老敬賢,扶危濟困,嚴以待己,寬以待人……。
今年七十六歲的大哥和七十歲的大姐,說他們小時候曾經(jīng)見過老祖宗的畫像,以及其他先祖的牌位??上н@些東西在“四清運動”中被當做封建迷信燒了。當我讓描述老祖宗畫像時,大哥大姐異口同聲說穿的是“官服”當我問是什么官服,他們說“和老戲里的一模一樣?!边€說“畫像大的很,掛在墻上,把一面墻占滿了?!泵看渭雷?,除了老祖宗畫像,下面按照輩分還擺放很多劉氏先祖牌位。我又問:畫像是先祖爺還是先祖婆,大姐非??隙ǖ卣f:是老早里的先祖爺,先祖婆畫像在東川瓜坡村。平日里老祖宗畫像卷起來用油紙包裹好收藏著,到了祭祖日分別在北關村各劉氏家庭輪番供奉。祭祖日這天,全村劉姓家族都要拿著貢品祭拜。東川瓜坡村每次也派代表參加。當然了,誰家供奉祖宗爺畫像,祭祖這天誰家就要管瓜坡村前來祭祖的親戚的飯食。
關于祖宗爺畫像,大哥大姐是聽父親說過,爺去世的早,父親是聽婆說的,婆肯定是聽爺或者更老一輩人說的。在劉氏家族一代代人口口相傳的故事里,那副老祖爺?shù)漠嬒瘢?jīng)歷過一番驚險曲折的爭奪戰(zhàn),從瓜坡村劉氏祠堂請(搶)回來的。
至于北關村劉氏家族因何冒險將祖宗畫像從瓜坡村請(搶)回來,我只能從大哥大姐,以及其他年長的北關村劉氏后裔口中,打聽到一些流傳很久的故事,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推理,用文字形式將其記錄下來。
移民北關村的劉氏家族是瓜坡村劉家沒出五服的本家。每年五個祭祖日,北關村的劉氏后裔穿著素服帶著祭品,騎著馬天不亮出發(fā)。浩浩蕩蕩在上午巳時前趕到東川瓜坡村,和瓜坡村的劉氏后裔一起在祠堂舉行祭祖儀式。祭祖儀式完畢,瓜坡村劉氏后裔還要大擺宴席招待北關村前去祭祖的人們。兩處劉氏家族百十號人一起:懷念先祖,暢敘親情,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北關村劉氏家族第一代,是因何從瓜坡村移民的,已無從考證。老祖宗爺畫像是怎樣從瓜坡村請(搶)回來也有兩種傳說。一說是北關村劉氏家族為了祭祖方便,派人偷偷搶回來;一說是移民到北關村劉氏后人,因為和瓜坡村的劉氏后人有了矛盾,早已心存芥蒂。但礙于親情彼此一直隱而不發(fā)。經(jīng)過一代代繁衍,兩處劉氏后輩的親情在一點點變淡疏遠。以至于在每年幾次祭祖日,雙方交往越來越生分:你帶的祭品多了少了;他招待的好了差了,經(jīng)常不歡而散。我是趨向于后一種說法,或者兩種說法存在某種關聯(lián)性。
心里一旦存芥蒂,就會把原本的小事一點點無限放大。這是人性,于本性無關。
北關村的劉氏家族經(jīng)過幾代人辛苦打拼,積累了一定家底,索性在北關村大肆買地置業(yè),加上人丁興旺,幾代過后,繁衍成四十多口人,人口數(shù)量直逼北關村的土著王姓家族。
東川瓜坡村的劉氏家族,老祖宗留下的田產(chǎn)本就不錯,對移民到北關村的劉家后裔心里暗自高興。北關村的劉氏后裔去瓜坡村祭祖,他們也會熱情招待。但延續(xù)一輩再一輩,嫌隙越來越重,親情愈加淡泊。幾十年后,隨著老一輩相繼故去,兩村后裔互不謙讓。北關村的劉姓后裔每去瓜坡村劉氏祠堂祭祖,再也沒有以前的款款相待。到了這時候,劉氏家族無論是北關村還是瓜坡村,應該都是第三代或第四代在主事。北關村的劉氏后裔受此冷遇,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大家密謀著了一個逆天計劃:把劉氏老祖宗的畫像靈位從瓜坡村的劉氏祠堂請(奪)回北關村來供奉。
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深秋之夜,一行十個身強力壯手腳麻利的北關村劉氏后生,一身緇衣裝扮帶著簡單裝備,騎著馬出發(fā)了,子時沒到就抵近東川瓜坡村。按照計劃將十匹馬拴在離瓜坡村五百米處的一顆柿子樹下,由一后生看管著,其余人徒步前行。瓜坡村對這群人來是說輕車熟路。他們選擇城墻一僻靜處,一人迅速攀爬上離城墻一米遠的一顆桐樹上,用力一躍,就站在城墻頭。固定好繩索,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向上攀爬。城墻是黃土壘打而成,有兩丈高。不等墻外人全部攀爬上去,另一邊已經(jīng)順著繩索下去了。待全部人員全部安全落地,時間用了半個小時。一行九人悄悄摸到劉氏祠堂門口。祠堂大門沒費多大功夫就順利大開,留下一人在祠堂門口放風,其余八人來到劉氏老祖宗靈位前三叩九拜。完畢,一人從袖口掏出一張寫滿字跡的宣紙,對著列祖列宗靈位虔誠地宣讀一番。其內(nèi)容就解釋這次行動的原因做了解釋,把瓜坡村劉氏宗親極盡譴責一番,求得老祖宗原諒。
按計劃,這些儀式必須在子時前完成。宣讀人因為緊張,把文稿念的索然無味,毫無敬畏感。宣讀完畢,幾個人對著列祖列宗牌位又連扣三個響頭。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將劉氏老祖宗的靈位用黑色布料精心包裹好,由兩人雙手捧著,將老祖宗畫像輕輕取下,兩人執(zhí)著畫像兩頭的卷軸,卷成卷塞進隨身帶的油布包裹好,綁在身上迅速離開。一切看似很順利,卻不慎在打開城門時被兩位看門人發(fā)覺。都是宗親,事先有規(guī)定,絕不可下重手,只是將人打倒在地逃之夭夭。
被打倒的兩個看門人上了年紀,迷迷糊糊被人打倒。看著這群人似曾相識,卻不敢確認身份。見他們提著棍棒兇神惡煞,卻并未置他倆于死地。他們幾個除了兩人身上背著一個長長的油布包裹,手上小心翼翼地捧著用黑色布料蓋著的物件,其他人并沒有攜帶值錢物件。可以肯定,這群人不是土匪。明知反抗無效,索性不做無謂犧牲,躺在地上不敢動。待這群人遠遠離開,兩人才從地上爬起來,從門后拿起銃子,對著天空放了一槍。
這聲沉悶的響聲不僅驚醒瓜坡村熟睡的人,更是把北關村這幾個年輕后生震懾了。他們一口氣跑到村外的柿子樹下,不敢停留,快速跳上馬,順著東川道一路往北疾駛。
手捧靈位背著老祖宗畫像的兩人,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捧著老祖宗靈位。天黑路暗,唯恐出現(xiàn)以外,所以并不敢疾駛。其他八個人由一人在前面帶路,其他七人跟在后面保護著。到了定王村坡底,留下四個人做掩護,其他人騎著馬,沿著崎嶇的羊腸小道向原上攀爬。
沉悶的銃子聲,幾乎把全部瓜坡村成年男人驚醒,大家以為來了土匪,慌忙穿衣起來,陸陸續(xù)續(xù)趕到城門口,聽到看門人說“那些人不是土匪像是原上的親戚”時,便迅速去了祠堂,當看到祠堂里掛著的老祖宗畫像不見了,擺放的部分靈位不在了,一下子明白咋回事。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嘴里喊著“造孽呀!造孽呀!”一時老淚縱橫,吩咐年輕后生,立刻騎馬追趕,一定要把祖宗畫像靈位奪回來。
在追趕人群里,也不乏瓜坡村其他姓氏喜歡湊熱鬧的年輕后生。大家騎著馬,沿路向北狂追。一路上人馬匯集越來越多,追到定王坡下時,聽到前面?zhèn)鱽眈R的嘶鳴聲和馬蹄的嗒嗒聲,正要繼續(xù)往前追,其中一人唯恐有詐動了腦筋,于是兵分兩路,一路順著定王坡向原上追,另一路順著前面的馬蹄聲繼續(xù)追趕。
往定王坡追趕這群人,剛追上坡,就發(fā)現(xiàn)這六個騎著馬的北關村后生。經(jīng)過一陣激烈追趕和打斗,將一個北關村后生打翻在地,奪回祖宗婆的靈位和畫像,祖宗爺?shù)漠嬒襁€是被北關村劉氏后裔拿(奪)走了。
四個在坡底掩護的北關村劉氏后裔騎在馬上,一開始并沒有前行,聽到遠處傳來人的喊殺聲、馬蹄嗒嗒聲,這才騎上馬故意弄出聲響,直到身后追趕人的喊殺聲、馬蹄聲“嗒嗒聲”愈來愈清晰,才揚鞭催馬,一口氣跑了十多里地擺脫追趕,上原回家。
十位北關村劉氏后裔,有幾個掛了彩,但無大礙。雖說祖宗婆畫像靈位沒請(奪)回,不夠完美,但還不算遺憾,總算把劉氏家族祖宗爺?shù)漠嬒耢`位請(奪)回來了。村里主事迅速做了安排,藏匿好祖宗爺畫像靈位,關閉城門,加強戒備。
初冬的太陽剛從東秦嶺山頂露臉,幾十號瓜坡村的劉氏后裔,情緒激動地集聚在北關村城門口,謾罵著叫喊著,欲要奪回老祖宗爺?shù)漠嬒窈挽`位。北關村劉氏后裔也不示弱,匯集在城門口,針鋒相對。加上村里王氏家族人鼎力相助,瓜坡村劉氏后裔連續(xù)鬧了幾天無果。后來報了官,清官難斷家務事。最后,由兩邊劉氏家族幾個有威望的長老坐在一起協(xié)商了很久,最終達成協(xié)議:一,都是劉氏宗親,一條根脈,不必弄的像仇人似的。二,祖宗爺婆畫像可分兩處供奉,但允許對方每年派代表前來祭拜。三,前來祭拜的一方,由供奉祖宗靈位的一方負責接待不可怠慢。四,一方如有違反,祖宗爺婆畫像靈位必須交由另一方獨自供奉。最后,由雙方代表畫押認可。
這樣,才形成多年的習慣,北關村每年派代表去東川瓜坡村祭祀祖宗婆,瓜坡村派代表來北關村祭祀祖宗爺。北關村沒有祠堂,老祖宗爺畫像靈位每年輪流在各劉氏宗親家里供奉。大姐說,祖宗爺畫像輪到我家時,瓜坡村派來的兩個代表祭祖完畢,就是由我家接待的。父母親和瓜坡村親戚相談甚好,看不出一點點的別扭和矛盾。這話我信,劉氏家族到了父親這輩,至少有一兩百年,當初搶奪老祖宗畫像靈位留下的仇恨,早已隨著歲月云淡風輕了。
“四清運動”那年,老祖宗爺畫像靈位、以及劉氏家族其他幾十個靈位,被當做封建迷信燒了,這以后,瓜坡村再也沒有派人來過。瓜坡村劉氏祠堂的命運也一樣,在“四清運動”被毀。北關村自那一年也沒有派人去過瓜坡村。兩村劉氏家族后裔,從此便沒了來往。“四清運動”距今已經(jīng)過去快六十年了。我相信,無論是東川瓜坡村,還是原上北關村,劉氏后裔恐怕極少有人說起這段歷史了。
北關村劉氏家族,與土著王氏家族相處的很和諧,王劉兩姓人家一直以來都有通婚史。我所知道的,比我大的有一對,和我同齡人里也有一對,且都是自由戀愛。王劉兩姓和諧共生榮辱與共絕不是傳說,是有篆刻的石碑為證——
北關村東南方約五百米處,有一座關帝廟。村里人叫“老爺廟”。老爺廟大殿內(nèi)坐落著一塊高約兩米寬約一米、厚度達十厘米的石碑。石碑屬天然青石,色澤純正無雜色。石碑兩面平若鏡面,正楷小字篆刻著密密麻麻的劉和王。我小學一二年級就是在老爺廟上的,石碑親眼見過。但沒多久就被當做封建迷信推倒砸爛了。父親撿了一大塊拿回家打胡基用。母親撿了很多碎塊,說壓蕎面饸饹時,燒紅化水和面用。
二年級暑假,老爺廟不知是因為太過破舊還是封建迷信,被徹底拆除了,說“徹底”,是連地上鋪著的大方塊青磚都拆除了,村里人撿了很多拿回家,蓋了雞窩做了地基。
石碑到底還有沒有其他文字記載,我已不記得。但上面滿滿當當篆刻著的“劉”和“王”我記得很清楚,父親拿回家的那一大塊后來不知道哪里去了。應該說,這個石碑是劉王兩姓家族共同擁有的,是兩姓家族在北關村和諧相處、一起主宰北關村命運的歷史見證。
劉家在北關村是有祖墳的。在我還沒上學時,曾經(jīng)被父親領著上過祖墳。墳地在南關街西面偏北的李家村附近。村上人叫那地方“李吔斜里”。在我記憶里,這個叫“李吔斜里”埋祖宗的地方,只是一大片綠油油的麥田,并沒有隆起的墳塋。那天應該是清明節(jié)前。幾乎全村的劉氏家族男丁傾巢出動,一路上浩浩蕩蕩,腳下?lián)P起得的塵土能把矮小的我淹沒。“李吔斜里”離北關村大約一公里多。我那年頂多三四歲,穿著棉衣棉褲,麥苗有我的半腿高,疙疙瘩瘩的麥田,腳下拐來拐去,把我走得都快哭了。
到了地方,父親給我指定一個位置后,自己朝前面走去。在我周圍站了很多穿著黑色棉衣棉褲的半大孩子。前面是大人和老人,也是穿著黑色棉衣棉褲。聽到最前面有人用嘶啞的喉嚨喊了一聲“跪下!”近百號人“撲通”一聲,雙膝跪在綠油油的麥田地上。我也學著大人樣子跪在地上。跪在最前面的是村里年齡最大輩分最高的老人。記得有隔壁住的二爺四爺,有前排住的“朝爺“,有東堡子的“毛娃爺”等。父親按照輩分,也只能跪在中間靠后位置。隱隱能聽到前面有人高聲說了幾句沒聽清的話,一會兒看到前面熊熊燃燒的火焰,那飛向天空的紙灰像黑色蝴蝶裊裊地飄來飄去,有的都飛到我眼前。過了大約十分鐘,聽到最前面?zhèn)鱽怼捌饋怼钡穆曇簦蠹壹娂娖鹕?,拍打著棉褲腿上的塵土,一時間,眼前又是塵土飛揚,灰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