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是寒衣節(jié)，一個祭祀的日子。
　　 下夜班回家的路上，風(fēng)呼呼地吹著，街道兩旁樹木的葉子在風(fēng)中發(fā)出“撲啦啦”的聲音。路上行人也很少，每隔幾米就能在地上看到燒紙的灰燼，感覺很凄清。
　　 我害怕極了，腳下走得飛快。還好，快到小區(qū)時，看到旁邊的飯店都亮著燈，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一些人，說說笑笑的。
　　 回家刷朋友圈，看到舅舅和舅媽都發(fā)了動態(tài)，懷念你去世近一年。我看過之后，心頭泛起酸楚。一低頭，就想起記憶里的你。
　　 夜里，我做夢了，很多不同的片段。
　　 天快亮?xí)r，我在夢里見到你，我的外公。
　　 你和外婆還住在原先財政局的老房子里，樓層沒變，可樓下的大門卻粉刷一新，十分整潔。
　　 大門里面是一排白色的籬笆欄，圍著整棟樓，籬笆欄里種了各種花草。表弟好像放學(xué)剛回來，穿著還未脫下的藍(lán)色校服，正忙著給籬笆欄里的花草澆水。
　　 那些花草都是外婆養(yǎng)的，萬紫千紅。我簡單地打了招呼，就奔上樓。
　　 推開門，就見到正坐在沙發(fā)上吃面的你。你抬頭見了我，臉上露出慈祥的笑。
　　 你還是老樣子，穿著那件黑色的大衣，里面配了灰色毛衣和白色襯衫，高大、清瘦、精神矍鑠。電視機里播放著你喜歡的抗戰(zhàn)劇。
　　 我正打算跟你一起看電視，卻突聽廚房里傳出外婆的聲音，喊我去端飯。我從廚房端了一碗香噴噴的面條出來，你就不在沙發(fā)上了。
　　 我四處尋你，陽臺上、臥室、樓下，都沒有。只一小會兒，你去哪兒了呢？突然，一道白光閃過，我的眼睛一陣刺痛，再次睜眼，就看到了天花板。轉(zhuǎn)頭看去，窗外已經(jīng)大亮，天氣太冷，窗戶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時間聲勢浩大的從我們的生命里走過，帶走了曾經(jīng)，帶走了你。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我們就生生站成了兩端。一方矮矮的墳?zāi)梗魯嗔藭r空，你在里頭，我在外頭，陰陽兩隔。自從你去世后，這還是頭一次夢見你。外公，這是你想念我了嗎？
　　 二
　　 你外表嚴(yán)肅，內(nèi)心炙熱，對每個子孫都關(guān)愛有加。作為你的第一個外孫，你對我尤其疼愛。每次去看你，你都會燉好羊肉，午飯時盛出來給我品嘗。
　　 可我最惦記的，還是你鹵的雞爪，一樣的調(diào)料，一樣的水，但經(jīng)過你細(xì)心烹飪，味道就十分誘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去拜年，我整整吃了三盤雞爪，都快把你的庫存吃完了。那味道是我記憶中舌尖上的美食，吃過一次就再也難忘記。
　　 我還想著，等哪天你有空了，我就買一袋子雞爪去看你，再吃一次你鹵的雞爪。但今年大年三十，你走了。
　　 當(dāng)時已快中午，我正在剁肉餡，準(zhǔn)備和母親包餃子。快剁好時，母親接到電話。
　　 舅舅在電話里問：你們村有沒有醫(yī)術(shù)好點的大夫？母親問怎么回事，舅舅才支支吾吾說：咱爸暈倒了。母親聽了這話，一臉輕松地回舅舅：應(yīng)該沒啥大事。說完就讓父親去村里的衛(wèi)生院尋大夫。我也覺得沒事，畢竟外公那么健康，從未得過病，興許就是血壓高了。
　　 可沒多會兒，舅舅又打來電話，說是病情有點重，可能要返回縣城。外公本就一直住在離老家20多公里的縣城，因為要過年，這才回了老家，想著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個年，誰曾想……
　　 接到第二個電話后，母親就緊張起來，掛了電話，二話不說就和父親一起開車去了舅舅家。直到下午3點左右，父親才回來，母親則陪同舅舅舅媽去縣醫(yī)院了。傍晚6點多，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是外公情況嚴(yán)重，經(jīng)縣醫(yī)院建議，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省上的醫(yī)院。我聽了這個消息，不由得擔(dān)心起來。
　　 晚上8點左右，舅舅送母親回家，說是外公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基本沒啥大事了。當(dāng)時，我們正和幾位叔伯聚在一起過年三十，聽到這個消息，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母親也緩了口氣。折騰了一天，母親也累了，說是想提前睡去，所以就回家了。
　　 晚上10點左右，父親讓我打電話給母親，問問她有什么想吃的，可沒打通。
　　 后來，也不知是誰，讓我打個電話給舅媽，問問外公的情況。打通后，我還未說話，就聽到舅媽的啜泣聲。
　　 我慌了，連忙把電話給父親。之后，舅媽在電話里哽咽著說：爹快不行了……我沒怎么聽清后面的話，只是這一句，就讓我驚呆了。毫無防備地，心開始疼痛起來，我呆呆地看著電視里的春晚，在內(nèi)心深處祈禱，可千萬別有什么事，一定不要有事。
　　 還未入睡的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后，也匆匆和外婆趕赴醫(yī)院。可等他們到時，外公的身子已經(jīng)涼了。原來，晚上10點30分，外公就離世了。
　　 新年的鐘聲還沒敲響，一家人就沒了過節(jié)的心情。弟弟和我、奶奶、父親，都沉默著，不知該說什么，周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過了好久，父親才開口。
　　 父親說，大年三十的早上，外婆和舅媽，還有其他人都在忙著準(zhǔn)備過年的食材，外公和小表弟坐在炕上看電視。早飯前，外公一個人去了廁所。
　　 農(nóng)村的廁所一般都建在外面，離得遠(yuǎn)，若有什么事，一時半會兒也叫不來人。
　　 見外公好久都不回來，外婆才有些納悶，隨即讓表弟去看看。表弟到廁所后，就發(fā)現(xiàn)外公暈倒在地，話音微弱。
　　 誰也不曾想到，外公這一暈倒，就再也沒起來……
　　 奶奶聽了父親的敘述，沉重地嘆了口氣，低聲說：好好地一個人，怎么短短幾個小時就去了呢。別說年夜飯了，連一口早飯都沒吃上，真是可惜了。我聽了奶奶的話，心口突然絞痛起來，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外公，你生前喜歡鍛煉，身體健康，從未有過任何病痛。雖已70多歲，走起路來卻像個60歲的人。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你會如此匆忙地離去。
　　 三
　　 細(xì)數(shù)起來，從我出生到你去世，我們相聚的日子累積起來也超不過一年。
　　 上學(xué)時忙著讀書，工作后又到了報社，忙著各種外出采訪，看望你的時間總是有限。我總想著以后，喜歡對自己承諾以后，卻不知，盡孝這件事要及時。
　　 我自小性格就有些內(nèi)向，怕生，就算是對自己的親人也是少言少語，很少說愛的字眼，你生前對我格外疼愛，可是直到你去世，我也不曾說一句“我愛外公”。
　　 你是知識人，以前在縣城的百貨大樓賣手表，還當(dāng)過經(jīng)理。每回見我，總希望我多吃飯，能學(xué)會為人處世，變得成熟點。尤其是我上大學(xué)那會兒，每年放了假期去看你，你都會教育我，不要過于羞澀靦腆，只躲在自己的世界，要學(xué)著接納周圍，學(xué)著敞開心懷擁抱世界。
　　 如今，我正在努力打開自己，不排斥喧囂的世界，學(xué)與人相處之道，學(xué)著褪去稚嫩，慢慢成熟，如果你在，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變化。
　　 最后一次見到你，是年前。我休息后，買了水果，去看望你和外婆。
　　 你的身體還很硬朗，打理陽臺上的花草，坐在陽臺上看報，午飯過后，又在鍋里煮了羊肉。
　　 等肉煮好了，廚房就飄出香味，我聞著那味道，夸你手藝好。你有些開心，一邊笑，一邊揭開鍋蓋，挑了幾塊瘦的羊肉盛出來。
　　 我坐在小客廳里吃羊肉，你就坐在我的斜對面看書。看了幾頁書，就問我工作如何，生活如何。我那時還在記者部，每天上山下鄉(xiāng)。聽見你問我，就說挺好，一切都好，吃了一塊羊肉，燙得直咧嘴。你見我那副饞樣，眉宇間有幾分得意，又叮囑，慢點吃，不急不急。問你為什么不吃，你說一會兒再吃，可等我吃完，你也沒吃一口。
　　 傍晚時分，我要去車站坐車，回老家。臨出門前，你又拿出一點零錢給我，說是拿著坐車。我推辭不要，外婆就接過來塞進(jìn)我兜里，說拿著拿著。
　　 這么多年，無論是我讀書還是工作，每次看望你，走前你都會給我路費?；蛟S，無論我多大年紀(jì)，在你眼里，始終是個需要疼愛的小孩吧。
　　 你一生歲月平淡，沒有做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從百貨大樓退休后，就在家?guī)兔φ湛瓷磉叺膸讉€孫兒，陪伴他們成長。
　　 你平日里很嚴(yán)肅，規(guī)矩很嚴(yán)。因此，幾個孫兒都怕你，每次犯了錯，都不敢在你面前晃悠。如今，他們都長大，進(jìn)入初中、大學(xué)，而你，卻走了。再也不用擔(dān)心他們生活費夠不夠，學(xué)習(xí)成績好不好。
　　 雖然很嚴(yán)格，但幾個兒女來看你時，你儼然是一位慈父。聽幾個兒女說各自的近況，你的臉上時時掛著笑，吃飯時也一臉幸福。為人父母，最大的欣慰就是兒女孝順，子孫滿堂吧。
　　 你下葬那天，我和母親還有很多親戚去送你。
　　 長長的隊伍，在冬日里前行，格外凄涼。眼淚流下來，落在心里，特別涼。
　　 在你的墳前，滿眼都是白色的孝服，你的子孫兒女們跪著，一臉悲慟。尤其二姨和母親，從哽咽到哭泣，再到嚎啕大哭，她們哭得像個孩子，如同丟失了自己最心愛的東西。在陣陣哀嚎聲中，我喘不過氣，心口像是堵了一塊大石，眼淚卻無聲地流了一臉。
　　 我親愛的外公，直到那一刻，我還無法相信你的離去。你的身體那么硬朗，走路時步伐那么輕盈，我將如何接受你離開的事實？但，你真的離開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四
　　 如今，你去世將近一年了。想要再見你，只能看著那張再也無法跟我說話的黑白照片。
　　 自你走后，家里就剩外婆和正在初中讀書的表弟了。120多平方米的房子，以前充滿歡聲笑語，熱熱鬧鬧。而今，就剩下兩個人，冷冷清清，空空蕩蕩。
　　 許是外婆害怕這樣突然的孤獨，表弟去學(xué)校時，她就到小區(qū)的院子里曬太陽，聽那些老人們話家常，直到太陽偏西才回家。
　　 自你走后，外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母親每次和我打電話，總會聊起外婆，外婆好憔悴，身體也越來越差，吃不了多少飯菜。母親說，外婆好可憐，你抽空就多去看看她。
　　 應(yīng)母親的要求，有段時間休假時，我都會提著水果和酸奶去看外婆。
　　 外婆開門見了我，臉上染上微笑。她一邊招呼我，一邊埋怨我買東西，亂花錢。仔細(xì)打量外婆，她真的瘦了很多，像秋天院子里的樹一樣。尤其是那張臉，消瘦的厲害。中午，像從前一樣吃著外婆做的臊子面，像從前一樣和外婆聊天，可明顯的感覺到外婆老了。
　　 外公，你在世時，和外婆誰看誰都不順眼，吵架說起狠話時誰也不讓誰，吵吵鬧鬧過了一輩子，我以為你們之前沒有太深的感情。可你沒下葬那幾日，外婆每天都哭，哭的暈厥，食不下咽，身體也瞬間垮了。
　　 親戚朋友去屋里看望外婆，安慰她放寬心，給她送糖水，卻都吃不下。她眼里一片灰寂，嘴里只一個勁兒念叨：索性連我也帶去好了，留我一個人在世上做什么。那一刻，我才明白，愛情的模樣千千萬，吵吵鬧鬧的倆人，未必就沒有真感情。
　　 外公，陽臺上的花被外婆照顧得很好，在十一月的陽光下，開得格外鮮艷。可我想吃一口你煮的羊肉，你腌制的咸菜，都吃不到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了部門，這個工作更適合我。之前想著帶著他去看看你，我也有很多的話想跟你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過的好嗎？
　　 時間飛快，在你離去的近一年里，我一次也沒夢見過你。昨天寒衣節(jié)，突然就夢見了你。你一定掛念你的外孫女了吧？我總想起七歲那年，我去你家，因為哭鬧，被母親關(guān)在屋里。后來你回來，聽見我的哭聲，訓(xùn)斥母親，然后放出我，給我零花錢，帶著我去小賣部買好吃的零食……
　　 外公，我很想再見你一面，跟你說說話。閑言碎語，批評鼓勵，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