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走吧！你在我們家已經(jīng)白吃白住半年，我也仁至義盡了，不要怪叔叔狠心?！彪S著低啞暗沉的聲音，望生被房東一個趔趄推了出來。隨后，被扔出來的是望生的書本，書包，鞋子，衣服和被子。
　　 “叔叔，求求你別趕我走，我爸爸說了一定會回來……”
　　 “這些話，你去說給你爸聽吧！我不能為了你把自己的家毀了。孩子，叔叔只能幫你到這里了?！北巢课Ⅰ劊蛔咭蝗车膹娮油低等艘话賶K錢在望生口袋里，轉(zhuǎn)身“呯”地一下關(guān)上了門。
　　 望生抱著頭，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瑟瑟發(fā)抖，眼里滿是絕望哀傷。一陣寒風(fēng)襲來，地上的書本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一張一合用力翕動著干癟的嘴巴，發(fā)出細(xì)碎地嗚咽；軟癱在地上半年沒洗過的被子，猶如一堆被丟棄的爛抹布，跟著寒風(fēng)陣陣抽搐痙攣；又有風(fēng)來，一件化纖質(zhì)地灰白難分的單上衣飛了起來，徑直蒙在跌坐在地上發(fā)抖的望生臉上。
　　 此時，一只飛鳥掠過空中，受了驚嚇?biāo)频陌l(fā)出一聲凄厲地哀鳴。絕望無助的望生，聽到飛鳥哀鳴，也跟著鳴嗚嗚哭泣起來。無助和悲慟，把他卷進了無邊無際的深淵。他的世界垮塌了，徹底垮塌了！他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上就是多余的，不但媽媽拋棄了他，現(xiàn)在，連那個疼他的爸爸也不知去向。
　　 天空中，灰色的云層越來越低，隨著三九天的寒風(fēng)，向著望生這邊移動，匯聚。直至形成一座小山的形狀，壓在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的頭頂，讓瘦弱單薄的他喘不過氣來。
　　
　　 2
　　 望生出生在沔陽縣一個有著兩百多年歷史的小鎮(zhèn)里。鎮(zhèn)子不大，但鐘靈毓秀。一條玉帶似的通州河，貫穿整座鎮(zhèn)子，這條河是小鎮(zhèn)的母親河。望生的家，就依著秀美的母親河而居，河水一年四季悠悠向著東流。白墻灰瓦，楊柳依依，倒影在清凌凌的母親河里，美得像一幅清雅淡遠的水墨畫。小的時候，爸爸媽媽經(jīng)常帶著望生到河里戲水打鼓泅。那段溫馨美好的時光，隨著媽媽南下打工戛然而止。
　　 望生在八十年代末的一個春天呱呱墜地。望生沒有出生時，他的爸爸耀林和媽媽美珍都在鎮(zhèn)子里的熱電廠上班。熱電廠在當(dāng)時是非常紅火的單位，兩口子都在里面上班，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隨著望生的到來，美珍不得已請辭在家里帶娃。耀林有個令人羨慕的好單位，但遺憾的是父母早逝。好在父母親臨走前，給他留下一棟漂亮的磚瓦房。愛好文學(xué)的耀林，并不太心甘情愿地接了父親的班。這些年，他靠著自己的勤奮努力，才娶到了即漂亮又有個好單位的美珍。
　　 望生的到來，讓這個溫馨的小家，天天飄散著歡聲笑語。美珍帶娃操持家里，耀林工作勤奮努力，在單位也做到了中層干部。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人人羨慕的小家，也會迎來支離破碎的一天。
　　 望生剛上幼兒園，熱電廠就開始走下坡路。還沒有等到望生幼兒園畢業(yè)，熱電廠宣告解體。
　　 失業(yè)，讓耀林一下慌了手腳。過慣了熱電廠安穩(wěn)優(yōu)越的生活，耀林在找工作的時候，總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是他嫌又臟又累，放不下身段，就是別人嫌他沒有技術(shù)，還受不得半點氣。美珍不忍心看耀林天天唉聲嘆氣，就和他商量：“現(xiàn)在很多人都出去廣州深圳打工，我發(fā)小前幾年就出去了，去年回來還開著小車?！?br />　　 “不想你出去，我寧愿辛苦一點，也不要你去那么遠的地方。”耀林一是不舍得美珍，二是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講美珍那個發(fā)小的閑話。
　　 “現(xiàn)在不出去，等著喝西北風(fēng)嗎？看著你每天垂頭喪氣的樣子，我飯都吃不下。就這樣定了，我明天就聯(lián)系她。望生馬上也上小學(xué)了，你只要照顧他吃喝就行了?！?br />　　 美珍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沒過幾天，就擰著一袋衣物出門了。
　　 美珍這一走，像是一只放斷了線的風(fēng)箏，渺渺十年都沒有再回來。開始兩年，美珍還會每月按時打錢過來，打的錢數(shù)也越來越多。每次耀林問她在做什么，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錢。美珍總是說自己很努力好學(xué)，去了幾天，領(lǐng)導(dǎo)就讓她做了領(lǐng)班，工資肯定越來越高。有幾次，耀林說想過去看美珍，但都被美珍以公司要趕訂單拒絕了。
　　 好不容易盼到春節(jié)，耀林心想，這下美珍總可以回來了。沒有想到，美珍又說公司接了一個超級大的訂單，暫時還不能回去。而且，春節(jié)上班工資是平常的好幾倍，等到了五一假期再回去。美珍在電話里一番撒嬌保證，耀林也只好由了她。再后來，美珍總是以各種理由說不能回家。
　　 美珍不回家，耀林心里特別慌亂。再往后，耀林每次給美珍打電話總是說著同樣一段話：“你回來吧！就是累死累活我也養(yǎng)著你，現(xiàn)在望生也大了需要媽媽陪伴，外面再好，也不如一家人在一起暖和。”
　　 可是美珍根本不聽耀林的話。美珍說：“你養(yǎng)我？你知道外面的人一個月掙多少錢嗎？你那點工資還不夠兒子讀書，你省省吧。”
　　 美珍的話，像一把帶著倒鉤的尖刀刺進了耀林的心里。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美珍會變得如此之快。
　　 經(jīng)過那次之后，耀林就聯(lián)系不上美珍了。每次打電話過去，電話里總是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隨著一聲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耀林的心，一天天沉進了谷底。
　　 后來，耀林也去深圳找過幾次，但都因為地址不詳，徒勞一場。美珍的無情，讓耀林痛不欲生。好在望生一直很乖，每次看到爸爸不開心，就會抱著爸爸撒嬌賣萌，還一本正經(jīng)跟耀林許諾：“爸爸，等我賺到錢了，我要弄好多好多好吃的給你吃?！北緛砜鄲罒灥囊?，看到兒子這么小就會心疼自己，瞬間也覺值得。
　　
　　 3
　　 一天很長，十年很短。
　　 轉(zhuǎn)眼美珍離開家十年了，望生也從小學(xué)到了高中。這些年，耀林一邊上著自己的小班，一邊照顧望生，小日子也算平淡飽滿。雖然午夜夢回會想起美珍，想起兩個人在一起時的溫情浪漫，但也不會像開始幾年那樣，想起來就撕心裂肺般疼痛。耀林現(xiàn)在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望生，他要彌補美珍給不了兒子的那一部分。
　　 望生在十五里之外的千年古鎮(zhèn)（陳漢開國皇帝的故鄉(xiāng)）讀高中。由于耀林總覺得望生沒有媽媽疼愛虧欠了他，怕他住校吃大鍋飯受苦，便在學(xué)校附近找了一家收寄宿生吃住的人家?guī)椭醋o。高二春節(jié)過后，耀林跟望生說：“兒子呀，你馬上要讀大學(xué)了，家里存的那點錢剛夠你上學(xué)報名用，爸爸想出去多掙點錢讓你在學(xué)校過得寬裕一點，反正你現(xiàn)在也不用我照顧了。”
　　 “爸，我不需要你出去掙錢。等上了大學(xué)，我可以勤工儉學(xué)，你就在家里上班，我放假了可以回來陪你啊。”望生看著華發(fā)早生日漸蒼老的爸爸，眼里寫滿心疼。
　　 “沒事的，就一年，等你讀大學(xué)了我就不出去了。你表叔說他在外省有個工程需要人幫忙照看場子，外人他不放心，我是他表哥交給我看著他放心。兒子你就放心讀書，一定要考個好大學(xué)，給爸爸爭口氣?！?br />　　 “那好吧?！?br />　　 “還有，我明天去你那里把高二下學(xué)期的生活費交了，暑假的時候我回來交下一個學(xué)期的，我會把一切安排好了出去?！?br />　　 “爸，你都決定好了，我還能說什么呢，出去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爸爸知道啦，爸爸永遠愛你，雖然爸爸人出去了，但心還是天天和你在一起的?！?br />　　 耀林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就隨著那個好些年沒見過面，一臉信誓旦旦地跟著表弟出門了。
　　 耀林這一走，猶如石沉大海一年多。
　　 望生高二讀完，接著就是高三暑期補課。暑假到了，耀林并沒有如期回來。望生雖然擔(dān)心爸爸一直沒有消息，但堅信爸爸一定會回來，現(xiàn)在不回來一定是有事走不開。望生滿懷信心期盼著耀林回來，強子也一直在翹首盼望。耀林不回來，強子實在不好和一個孩子開口說這半年吃住的費用。強子也知道，耀林不是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人，而且他也很喜歡望生，不但成績好，還懂事貼心。耀林走的時候，拉著強子說了多半天，還特別交代，望生沒有媽媽疼已經(jīng)夠苦了，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影響望生讀書，希望他能當(dāng)自己孩子照顧，等他回來了一定好好報答他。
　　 強子也是個善良的人，雖然耀林暑假沒有如期回來繳費，但是他并沒有慢待望生。他一直記得耀林跟他說過的話，說望生沒有媽媽疼愛，不能傷害他，而且他也相信耀林會回來給他一個交代，就憑耀林這些年一個人含辛茹苦帶大望生，還不讓他受一點兒委屈，強子就知道耀林是一個有責(zé)任心有愛心的人。他不指望耀林報答，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心疼望生。
　　 強子的善良是一劑良藥，溫暖了望生惴惴不安的心。但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強子家也不寬裕，而且自身還帶有殘疾，家里兩個孩子讀書等著錢用，還有一個臥床不起的老人。眼看高三上學(xué)期就要過去了，耀林還沒有半點音訊。這時，強子妻子發(fā)話了：“限你這個星期想辦法把望生半年的生活費要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要么他走，要么這日子不過了！自己屁股后面流鮮血，還想替人整痔瘡，你也不看看，你一家老小拿什么活命……”
　　 妻子的話讓強子坐臥不安，他不忍心趕望生走，但是妻子說的也是實情。在妻子再三吵鬧威逼下，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4
　　 面對滿地狼藉，望生慌亂無主。爸爸不回來，這個半大的男孩將面臨著失學(xué)，失去依靠。一想到這些，望生又哀慟抽泣起來。
　　 不遠處，水蓮挑著一擔(dān)剛剛從菜地里掐回來的新鮮菜薹向這邊走來。扁擔(dān)閃閃悠悠在水蓮肩上發(fā)出“咯吱咯吱”地聲響，仿佛在唱一首歡快的歌曲。滿滿兩筐紫紅色菜薹，散發(fā)著水靈靈的光澤，像極水蓮深邃明亮的眼眸。水蓮今天心情特別好，早上在路上遇到兒子老師，老師告訴她，兒子雨涵每次考試都是和鄰鎮(zhèn)那個叫望生的男孩并列第一。還說，明年高考肯定能考個好大學(xué)。
　　 北風(fēng)呼嘯著穿過光禿禿的枝椏，橫沖直撞撲向水蓮，肆無忌憚地翻卷著她的衣角，試圖鉆進她纖細(xì)的身體里。但這點寒冷，奈何不了水蓮，水蓮心里熱乎著呢。
　　 伴隨著“咯吱咯吱”地神曲，水蓮邁著歡快地腳步來到了離望生幾步遠的地方。走近，水蓮才聽到望生沉悶隱忍地抽泣聲，看到地上亂七八糟的書本和衣物，水蓮嚇得趕緊丟下肩上的扁擔(dān)，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拉起坐在地上的望生：“孩子，不哭了，不哭了，這是怎么啦？快跟阿姨說說？”
　　 聽到水蓮溫暖熱情的關(guān)心，望生哇得一聲大哭起來。記憶是一道閘門，往事是一潭深水，閘門開啟，水往外涌，一發(fā)不可收拾。水蓮的溫柔，一下子勾起了望生的記憶，想起了小時候媽媽也是這樣關(guān)心他的。
　　 “孩子，不哭了啊，有什么事情快跟阿姨說，光哭解決不了問題的。阿姨認(rèn)識你，我就住在這個地方，你和我兒子雨涵是一個班的，你們的成績老是并列第一，阿姨可喜歡你了，因為有你，雨涵學(xué)習(xí)才不敢松懈，也才有今天的成績?！彼徱恢皇譅恐涞氖?，另一只手往袖子里縮了縮捏住袖口，抬起胳膊幫望生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在水蓮熱切的關(guān)心和詢問中，望生抽抽噎噎道出了自己的經(jīng)歷。
　　 “望生，你跟我回去住吧。有我和雨涵一口吃的，決不會餓著你。相信阿姨，你爸爸會回來的，他一定是有事不方便回來。”水蓮看著望生，就像看著自己的兒子。
　　 “阿姨，我去您家里會給您帶來麻煩的。我爸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我現(xiàn)在也沒有錢?！蓖ε略僖淮伪蝗粟s出來。
　　 “傻孩子，阿姨不要錢，你只要好好讀書就行了。你放心，阿姨負(fù)擔(dān)得起，加一雙筷子一瓢水的事，不會給阿姨帶來麻煩的?！彼徴f著就去幫望生收拾地上的書本和衣物。
　　 在水蓮家里，望生感受到了濃濃的母愛。對于雨涵和望生，水蓮一視同仁，準(zhǔn)確地說，她更疼望生一點。她覺得望生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媽媽走了，現(xiàn)在爸爸又不知去向。
　　 其實，水蓮也是個可憐的人。水蓮父母親是這個古鎮(zhèn)上的教師，水蓮也參加過高考，但以一分之差名落深山。沒能出去讀大學(xué)，水蓮也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里當(dāng)起了孩子王。美麗溫婉的水蓮，在學(xué)校追求者眾多，最后水蓮選擇了溫文爾雅的浩宇，也就是雨涵爸爸。結(jié)婚后，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删驮谟旰畾q那年，浩宇突然頭痛欲裂。經(jīng)過醫(yī)生檢查診斷，確診為腦瘤。經(jīng)過一年多救治，浩宇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浩宇病逝，曾一度讓水蓮崩潰絕望。在父母精心照料下，她終究是挺了過來。看著雨涵一天天長大，水蓮在心里暗自思量，學(xué)校那點微薄的工資根本支撐不起孩子讀大學(xué)的費用，還不如隔壁燕子在菜市場弄個攤位賣菜來的實惠。苦是苦了一點，但是來錢快。
　　 開始兩年，水蓮還是起早買菜，白天再到學(xué)校上課。經(jīng)過兩年摸索積累，水蓮干脆辭去了學(xué)校民辦老師的身份，一心一意做起菜生意。另外還接了附近一塊因為主人出去打工沒人打理的地，自己種上一些時令蔬菜，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在水蓮精心呵護下，望生變得日漸開朗?？粗陀旰刻鞖g天喜地出門，開開心心回來，水蓮的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從把望生引回來的那天起，水蓮就決定不管望生爸爸回不回來，一定要把望生送到大學(xué)里去，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孩子的大好前途被毀了。
　　 離高考還剩兩個月，水蓮的心里有些著急起來。每天招呼兩個孩子睡下，水蓮就會在心里盤算他們讀大學(xué)還差多少錢。之前手里存的錢管雨涵讀書還是充裕的，但現(xiàn)在多了望生，就顯得捉襟見肘了。看來，還得加把勁，要趕在他們上大學(xué)的時候把錢湊齊了。累了一天的水蓮，想著想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