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中國某軍港基地一側的附近，新開辟出一段特殊的海岸。
　　 海岸高處臨時筑起一處觀禮臺，臺上高搭彩棚，里面坐著一些軍隊和當?shù)氐恼疫€有一些特別的人物。臺下老樹新花，彩扇舞風，一班老年大媽，艷裝濃抹，正起勁地扭著秧歌。周圍擠滿了前來觀禮的人，很多人手著拿手機、相機，甚至不少人胸前還掛有望遠鏡。
　　 嘉賓席中坐著一家三口，居中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一身過時的正統(tǒng)軍裝，顯示曾經可能也是軍人。
　　 他們都在期待一個重要的時刻，期待觀看一場別具意義的典禮。
　　 輕輕的海風，驅趕走天上最后一片浮云，天空顯得無比湛藍和純凈。初升不久的紅日，把大海渡上一層金，因而海水也有了金的質感，深處的蔚藍與表層的金輝，交相映襯，變化出如夢似幻，頗具詩意的佳界仙境。極遠處，天水相連，水汽朦朧，似隱藏著無限的美妙與神秘。海浪非常有節(jié)湊和耐心地淘洗著沙灘，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繼，往復循環(huán)。
　　 典禮還不到預定的時間，大海小波微浪，一如既往。三兩只海鷗悠然自得的在?？罩酗w翔，時兒隨波逐流，時而沖向藍天。臺上、臺下聚集的人們，顯然被大媽們精彩的表演所吸引，除偶然有幾個接打電話的，大多聚精會神。各報社、電視臺的記者們，見多識廣表現(xiàn)泰然，無事的休息等待，有事的忙著調試設備。
　　 這是什么重要的典禮？如此熱鬧，如此隆重，鮮花彩旗不說，不遠處還擺放著幾大箱籠和平鴿及煙花禮炮。煙花包裝精美，紅紅火火，在臺前擺成一排；禮炮炮管金黃系紅披彩，顯得特別厚重和威武；箱籠里的鴿子們，個個潔白如雪，擠擠挨挨地擁在箱籠一角，不停發(fā)出“咕咕”的聲叫，有時還發(fā)生一點小小的騷動，但很快平息。
　　 彩棚上的大標語似乎透露出些端倪?！盀榱撕推?，見證歷史”。字的中間以橄欖枝設計成寫意的圖標，顯然今天的典禮是與和平意義相關。
　　
　　 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早潮似乎有了些疲倦，大海逐漸趨于平靜。人們因久久的等待，心理上略產生某些浮躁，有人開始不停地看表，目光頻頻投向蔚藍色的大海深處，并指指點點，有時交頭接耳。
　　 嘉賓席上的一家三口，右邊坐位的顯然是妻子的女人，理了一下被海風吹亂遮擋眼睛的長發(fā)，伸手從包里拿出兩袋牛奶，一袋遞給左邊的女兒，一袋放到男人手里，說：“老陳，喝袋牛奶吧，早餐你幾乎什么都沒吃?！?br />　　 被稱為老陳的男人，沒有說話，不置可否的接住牛奶，目光依然對著大海凝望，眉宇間透著期盼和沉重。黃軍帽下有些花白的短發(fā)服服帖帖，棱角分明的臉龐，一臉嚴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什么，但注定在想心事。
　　 時針即將指向八點鐘，扭秧歌的大媽們開始退場，主席臺上開始出現(xiàn)有人接電話聯(lián)絡。實況轉播的電視臺工作人員也行動起來，各自就位。這一切表明，重要的時刻即將到來，人們屏氣斂息，翹首望向大海深處。
　　 差五分八時，天海交際的水面上出現(xiàn)一個黑點，而且越來越大。觀眾群中最先舉起望遠鏡的年輕姑娘，手沒放、頭沒回，眼睛也一直沒離開望遠鏡，只激動的喊了聲：“來了……”后半句，隨即被臺上大音響放出的音樂所淹沒。身邊的小伙子，沒有追問，而是直接伸手欲奪她的望遠鏡。
　　 觀禮臺上的大音響，此時播放的是邁克爾·杰克遜，那首著名的《拯救世界》，由薩克斯演奏，非常優(yōu)美動聽。主旋律激揚熱血、令人振奮，如一種束縛的掙脫，似叛逆的宣泄，更像是發(fā)人內心的吶喊，海闊天空中，在大海岸邊回響，特具感染力。
　　 音樂聲中，海上的黑點變成了龐然大物，猶如一頭巨鯨，半浮半沉，高聳的脊背披著霞光。它前面滾浪飛波，水花四濺，后面拖開長長的扇形水紋，猶如一條大尾，最后消失在天水相連的盡頭。中間脊背上最高處，飄揚著一面五星紅旗，迎風劇烈擺動，旗桿似有不力，呈現(xiàn)出一個彎曲的大弧。
　　 這頭鋼鐵巨鯨，正以最大的航速，以驚人的力量，沖向觀禮臺下的海灘。眾人們紛紛舉起手機、相機，調焦、拍照記錄著這難得而又震撼的畫面，各自內心透露出無比的激動。
　　 “看，這就是我們的潛水艇！”
　　 老陳終于開口說話，聲調中帶著驕傲和自豪，對旁邊的妻子和女兒說：“當年我就是在這個潛水艇上服兵役三年，游覽過海底世界，去了很多、很遠的地方。”
　　 妻子乜斜了他一眼，不滿地說：“與你結婚這么多年，女兒都二十幾歲了，這事怎么從沒有聽你說起過？”
　　 “因為那是軍事機密，當然不能隨便告訴你們?！?br />　　 這個早已退伍的軍人，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出生在偏遠山鄉(xiāng)的農村。那時國家還比較困難，農村更是艱苦，初中畢業(yè)的他，一心想走出大山，見識外面世界，于是選擇了應征入伍。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后，被分配到某海軍基地。
　　 大山里長大的農村人，初次看到大海，心情無比激動。一望無際的水面，開闊了視野，新奇威武的大艦艇，大飽了眼福，心里總想著大海底下隱藏神話中的水晶宮，一定非常美麗和有趣。也許是因他是農村人的勤懇與樸實；也許是因他歷史出身清白、根正苗紅；也許是因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在做飯上獨具天賦，任勞任怨。后來竟被選進了上核潛艇出海作業(yè)的隊伍中，這使他深感榮幸和自豪，盡管職務還是炊事員。
　　 在潛水艇上服役的時候，經常進行保密教育及業(yè)務訓練，并隨艇多次執(zhí)行過重要任務，時常幾個星期甚至月余，人不離潛艇，艇不露海，真正成了龍宮的客人。甚至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知道是在海底航行，感覺離開基地已很遠、很遠，具體什么方位，在那個海區(qū)或大洋，根本無從知曉，不能打聽，更不允許探尋，這是軍事紀律，他的本職工作就是伙同戰(zhàn)友，做好一日三餐，為全艇人員服務。
　　 這艘新中國最早服役的核潛艇，在他看來個頭十分龐大，樣子如同一條大鯨魚。艇上的生活設施，還算健全，也安全、舒適，盡管空間不大，但條件比家鄉(xiāng)的老土屋，不知強過多少倍。
　　 這艘核潛艇在當時是國家十分重要的軍事重器，具有非常的高科技，發(fā)起威來可驚天地、泣鬼神，能神出鬼沒致勝千里，軍隊倚重它，國家需要它，全國人民的和平幸福指望它。能在它上面工作，作為軍人無不感到特別驕傲和甚是榮幸，可惜這些只能埋藏在心底，寫信時一點信息也不能向家人透露。軍事機密高于一切，哪怕無意的泄密，也是對祖國的背叛，甚至成為民族罪人。所以父母只知道他當?shù)氖呛＼?，連后來戀愛中的妻子也僅知道他上過船，至于什么船、干什么，當然不能說。
　　 實話說，不長也不短的三年潛艇上生活，老陳雖然并沒有完全了解核潛艇和大海的秘密，但他與大海、與潛艇產生了濃厚的感情，并深深的喜歡它。臨復原的時候，多次在基地默默地向大海告別，內心無限不舍。好想再看看曾經戰(zhàn)斗過的潛艇，好想把這段值得炫耀的人生經歷，講述給親人和朋友，好想與威武的潛艇和個影……，但是，紀律不允許，他不能這么做。
　　 復原回家時，正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代，一條大公路橫穿大山，路過他家村口，村子因此地利條件變得得天獨厚，來來往往的汽車，加油、加水、司機們停車吃飯、歇息，小山村逐漸熱鬧起來。他看準商機，憑借解放軍這個大熔爐練就的魂魄和體智，開始用復原費經營起小飯店，有了積累后，又投資建廠，搞山里的農副產品深加工，事業(yè)上干得風生水起，三鄉(xiāng)五里的出了名。后來不僅當選為村支部書記，帶領全村人脫貧致富奔小康，而且被縣里評為“農民企業(yè)家”與“致富帶頭人”。
　　 人的情感如同被壓縮的氣體，越是壓抑越是具有膨脹力。他當兵在核潛艇上服過役，這段情緣和對核潛艇的情感，如同人生錯過的愛，明知事實不可能在挽回，卻總禁不住地留戀和思念，多少次，夢中又回的了自己的潛艇，那些先進的餐具，那些平生第一次見過的燃氣灶，甚至相對當時為比較豐盛飯菜……，醒后回味很久。而且很多情況不能對人訴說，只能埋藏心底，只能以理智戰(zhàn)勝自我，戰(zhàn)勝膨脹的炫耀欲。
　　 戰(zhàn)友聚會時，有人說過“一朝當過兵，你終生就有與部隊的情結?！彪S著事業(yè)有成和年齡增長，他深深地理解了這句話，部隊情緣和核潛艇的情結，一天天執(zhí)著。離開部隊這么多年，他特愛看的就是軍事頻道，尤其是有關海軍的新聞，二十幾年來，總期盼著國家解密歷史，他也好一吐為快。
　　 現(xiàn)在沒有轉業(yè)仍服役，且晉升為大校軍銜成了基地領導的原隊長，與他是最親密的戰(zhàn)友，這些年來，雖然很少見面，但保持著聯(lián)系，信里、電話中，多少也了解到一些基地情況，但不滿足，常想、也常念叨去基地看看，但始終沒如愿。
　　 前幾天老領導突然打電話邀請，“命令”他帶上妻子、女兒，去他家做客，一來旅游，看看基地這些年的發(fā)展，順便敘續(xù)舊，并告訴他“絕對有大大的驚喜”。至于是什么驚喜，老領導賣關子，告訴他“到時候自然明白”。
　　
　　 三．
　　 “嗚——”潛艇快要接近海岸時，鳴響了汽笛，響亮而悠長的聲音劃破?？眨瑐飨蚝０?，傳向祖國，在天地間回蕩，像是對祖國人民匯報：宣布自己完成了國家賦予的歷史使命，現(xiàn)在光榮歸來，接受人民的檢閱。
　　 岸上所有在場的人，這時全體起立，那些身穿軍裝或曾經穿過軍裝的人，無論軍階大小，無論職務高低，全部不約而同地立正敬禮，以最崇高的禮儀，以最崇敬的心情，迎接戰(zhàn)艇歸來。好幾個工作人員已守候在和平鴿籠和煙花禮炮前，時刻準備著，靜待主持領導發(fā)布指令。
　　 潛艇拖著時代的強音，帶著過去的榮耀和滄桑，如一位久戍疆場的老將軍，終于可以榮歸故土，終于可以回到祖國的懷抱。盡管顯得有些蒼老和疲憊，依然威風凜凜，雄風猶在。一大群海鷗在后面緊緊追隨，時而上下翻飛、時而歡呼雀躍，它們似乎代表著大海，趕來與潛艇送行。
　　 這艘產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國之“嬌子”，近半個世紀以來，無論是在祖國的萬里海疆，還是在浩瀚大洋的深藍，無論是遇到激流險灘，還是遭到艱難險阻，曾無數(shù)次出色的完成特別重大的任務，獲得了諸多榮譽。只因使命所在，它身上充滿了很多神圣和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多數(shù)人難以目睹其真容，偶爾露出的英姿，也只有少數(shù)人可欣賞。
　　 其保家衛(wèi)國的精神，大國重器的雄威，挺起了國家的脊梁，鑄就了民族雄魂。幾十年來，艇上的官兵換了一批又一批，設施、設備更新了一代又一代，雖從不辱使命，但“廉頗老矣”，軍隊裝備必須更新?lián)Q代，歷史必然推陳出新。
　　 自國防部決定了讓這艘老艇退役后，有關部門就考慮研究了它的歸宿，準備拆除核動力與相關軍事機密設施后，再認真進行修整、清除核污染，其他的盡量保持原貌，以它作為軍事博物館的展品，公開展出，把那段歷史解密，讓大國重器的雄風展現(xiàn)在人民眼前。雄威常在、精神永存，使人們永遠記住它，懷念和瞻仰它。
　　 今天的典禮，就是為了迎接這艘潛艇光榮退役，而舉行的特別儀式，從此以后，它往昔的輝煌將成為歷史，功績被定格，其威武的風姿、風韻完全展現(xiàn)給普通民眾。也許以后再也不能乘風破浪，再也不能馳騁大洋，像一位叱咤風云老將軍一樣，脫去戎裝，離開了戰(zhàn)場，只能在另外一層意義上，保保家衛(wèi)國，駐守祖國海岸。
　　 潛艇長鳴著汽笛，拼起最大的力氣，鼓足精神，劈風斬浪，高歌凱旋。這是它最后一次執(zhí)行軍令，最后一次盡守服役的職責，也是最后一次展現(xiàn)在役的軍威。它奮勇向前，沖向預定的海灘，停在了預定的位置。今天以后，它就從解放軍的戰(zhàn)斗序列中退出，這些年為國家安定，為人類和平，它鞠躬盡瘁，盡了最大的努力，為祖國不再受外敵欺辱忍辱負重，堅挺脊梁。今后，它的責任與義務，有后起之秀們接替，它作為共和國有功之臣，安享歲月，靜看國家日新月異的發(fā)展，為華夏兒女的子孫們，講述過去的故事。
　　 潛艇在沙灘上停穩(wěn)，這也許是它第一次走上陸地，同時也是永遠的結束了航行，半個世紀在大海、大洋中顛簸，近兩萬個日日夜夜漫長的航程，肩負了太多、太重的責任，它太累了，應該退役停下來，好好輕松平靜地歇息。
　　 從艇身上流下來的海水，在沙灘上形成幾條小溪，蜿蜒著汩汩復歸大海。帶著眷戀與不舍，帶著情感與記憶。潛艇也似在哭泣，誰說鋼鐵沒有情感，這是它與大海的難割難舍、心里一定非常難過和無比動情。
　　 這種復雜的心情，二十多年前的老陳親自感受過，那時領命退伍復原，永遠地離開心愛的部隊，離開心愛的潛艇，心情如今天的潛艇退役何嘗不似，他們心有靈犀。
　　 龐大的潛艇身軀，擱淺在沙灘上，以最后的力氣結束了汽笛長鳴，結尾的聲音略顯嘶啞，有些沉重，身后的大海送來一波波長浪，擁在它身邊，撫慰左右，似是最后的告別，又像互為安慰。
　　 臺上，軍、政和博物館等各方代表正舉行交接儀式，一群來自有關方面的技術工程人員列隊準備登艇，為下一步的改造拆除制定方案。
　　 海風徐徐，陽光普照，海水更碧，藍天更藍。一只只和平白鴿飛上天，無不例外的在藍天大海上盤旋一圈后，認準祖國心臟的方向凌空飛去。接著禮炮齊響，煙花騰空。漫天的煙火，盡管沒有夜晚顯得絢麗和璀璨，依然把儀式推向高潮，映紅了前來觀禮群眾的一張張喜慶快樂的笑臉。
　　 老陳緩緩地取下眼鏡，擦一下盈盈淚花的臉頰，扭頭對妻子、女兒作出鄭重的承諾：“待博物館建成，我一定第一個帶你們登上潛艇，讓你們看遍里面所有的地方，看我曾經睡過的床鋪，看我曾經工作過的生活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