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茉莉記得要開花(散文)
一
夏天到了,茉莉居然想起開花的事兒。
盡管距離上次開花差不多一年了,如今的它只剩幾片參差不齊、零零落落的葉子;盡管它長久蟄居在十樓的窗臺,與溫暖的陽光、芬芳的泥土、和煦的春風(fēng)、清涼的雨露隔絕近一年,它還是想起開花的事兒。
一年,像一條皮筋,亦長亦短,亦松亦緊。對于剛出生的嬰兒來說,一年就滿周歲了,可以咿呀咿呀滿床爬;對于朝生暮死、不知春秋的蜉蝣來說,一年等同于漫長的三個多世紀(jì),時光漫漫,宇宙浩渺;而對于一株籍籍無名的茉莉來說,一年意味著鳳凰涅磐,意味著脫胎換骨,意味著生命一次又一次的浴火重生,燦爛又枯萎,枯萎又燦爛。
一年,就這樣輕輕淡淡地過去,茉莉靜立在窗臺上,無風(fēng)也無雨,無憂也無懼,無悲也無喜。自然界的風(fēng)霜雨雪似乎和它無關(guān),夏蟲也不會來侵襲,雷霆也不會來驚擾。偶爾,也有暴雨、狂風(fēng)、微塵、寒流造訪窗臺,但一切都被一層薄薄的玻璃隔絕,它愜意地?fù)u曳。
這也好,茉莉很快進(jìn)入了新的角色,在小花瓶里安家落戶。既然回不到泥土中去,再也不能與玉米、絲瓜、花生、青豆為鄰;既然再也不能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攜清風(fēng)共舞,邀蜂蝶同歌,那就把自己徹頭徹尾安放在這玲瓏的花瓶里,連同它那月牙白的靈魂。窗臺比鄰一個精致的白色書架,一層一層,像通往神界的圣潔階梯,上面疊放著席慕蓉的詩,三毛的散文,伍爾夫的小說,莎士比亞的戲劇,那些迷幻的詞句隨著一個美麗讀書人的唇角跳躍在茉莉的枝葉間,像一組靈動的光斑,在窗臺氤氳了一片潤澤的文學(xué)濕地,它嗅著,就有了靈氣。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這經(jīng)典老話,茉莉老早聽人類說過,也一直銘記著。
這明凈的窗臺,將是它永恒的肉體和精神故鄉(xiāng)。茉莉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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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茉莉沉浸在思考中,窗外飄著淅瀝小雨,玻璃上一道道水流細(xì)細(xì)淌著,彎彎曲曲,像它的心思。
茉莉明白,花的命運大凡有兩種,一種在春風(fēng)化雨中展露芳華,在無人問津中寂寂老去。即使化為灰燼,也要和枯葉一道,把靈和肉滲透到泥土中去。這種命運,灑脫又干脆,決絕又徹底。無牽無掛,超然物外。另一種,像它一樣,在芳華絕代時,被人選中、采摘、寵愛,傳遞到一個男人或女人的手里,被賦予一種特殊的含義?;虮磉_(dá)愛的羞澀、愛的忠誠、愛的執(zhí)著、愛的奔放;或寓意信念、光輝、高傲、美麗、勇敢、長壽、光明、力量……甚至是淡泊名利、長相廝守、此恨綿綿、深深哀思等的代名詞。只要人類會想到的意念,都能在花的身上找到解讀,找到替身。后者,始終罩著一種閃耀的光環(huán),因而它的生命價值也就大于前者。
這兩種花的命運,一儒一道,不分伯仲,從不同角度詮釋存在的價值。
譬如,一束潔白的百合,若被一雙纖手捧著,那純凈的愛即刻把兩顆心疊合在一起;譬如,一束茉莉,由青青子衿遞送到一位妙齡女郎胸前,青澀的愛剎那在含情的眼眸里點燃……而那些無名野花,或被遺落的名花,縱然一生一世沒賦予使命,在春風(fēng)中兀自生長,在時光中零落成泥,亦曾在這小小的天地間,把美麗綻放,把清香留存,足矣!
花無權(quán)選擇自己的命運,只好由人主宰著。或去或留,或被寵溺被冷落,只在人的一念之間。阿彌陀佛盡一氣之間為“一念”,瞬間的抉擇成為命運的線索。茉莉清楚,人也如此,在詭譎的命運中起伏波折。主人病過,臉頰上泊著蒼白的膚色,她離開了教室的講臺,讀書成為她休養(yǎng)的精神方式。她常常無力地思索,望著茉莉,唇角銜著無奈的苦澀。無論遭遇哪種命運,只有隨其自然,才合天地之道;只有坦然接受,才會怡然自得。小茉莉與主人朝夕相處,便也悟出了此等道理。其實,人類與花,從來分不出誰智誰愚,誰優(yōu)誰次,誰尊貴誰卑微,都是生命不同的樣本?!安菽居斜拘?,何求美人折”,各需所求,各自歡喜罷了。
茉莉在自己的小歡喜中,篤守這亮堂的一角,搖曳在新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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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去年夏季,自從主人把它從閨蜜的花園里采來,茉莉一直呆在這兒。
剛來時,窗臺熱熱鬧鬧,仿佛一片花海。有很多俏麗的伙伴,金色紅色的非洲菊,粉色暖黃的月季,香氣馥郁的野姜花,含蓄溫婉的蕾絲金露花……它們一同擺放在窗臺上。那時的它們剛離開落地生根的泥土,離開五彩繽紛的家園,像一身浪漫的夢想家,又像到處漂泊的羇旅之人,前方美好又神奇、驚悚又刺激,讓它神往之極。
偶爾,它也會失落、迷茫和惆悵。畢竟,新家沒有清新的泥土,也沒有可以時時吹拂的自然之風(fēng),沒有仰頭就能見到的陽光,沒有盡情吮吸的雨露。但有一點不能否認(rèn),這里有愛。主人深愛著它們。它們?nèi)缤瑡少F的公主,被主人寵溺、包裹在各自優(yōu)雅的城堡里,養(yǎng)尊處優(yōu)且悠閑自在。主人依據(jù)它們不同脾性和身材比例,把它們各就各位:大大咧咧的野姜花端坐在高大、直筒、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高雅的非洲菊安居在晶瑩閃亮的歐式花瓶里,蕾絲金露花在中式青花瓷里嫵媚著窈窕的身姿,小茉莉被安置在玲瓏的六角小花瓶里,個個適得其所,日子優(yōu)哉游哉。
它們像在花園里一樣,相親相愛,互訴衷腸。偶爾聊起花園里的陳年往事,聊起了一群群嗡嗡的蜜蜂、翩然的蝴蝶如何把春光涂抹得熠熠生輝,聊起大片的灰云曾給它們捎來陣雨的消息。如今,它們蝸居在一個窗臺上,一同被主人垂愛著親昵著。它們時不時用曼妙的姿態(tài)、靚麗的色彩、濃郁的香氣裝扮著客廳或窗臺,傾盡它們對人世間最樸素的愛意。
后來,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墻壁上的日歷被撕下一角時,它的姐妹們陸續(xù)走了,沿著時間的軌道。野姜花和蕾絲金露花幾乎是同一時間走了,非洲菊稍稍遲緩幾天。它們都像天使一般,完成了自己在人間美麗的職責(zé),飛到天上去了。主人目睹著一切,會發(fā)出輕微的嘆息,茉莉聽得到那聲嘆息,那是對生命和時間的憂郁。
“美,往往是曇花一現(xiàn)?!边@規(guī)則,它們是知道的,茉莉當(dāng)然也知道。它那潔白得如同月光一樣的朵兒,在時光發(fā)射的箭鏃中,也漸漸消逝在無常的時空里??绍岳蜻€是想俏麗一些,給主人一個淺淡的笑意,借著窗臺的微風(fēng),它把一縷殘香送到主人的鼻翼。
這也是一種相伴。茉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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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茉莉葉片留下來了!唯獨的一枝。
一枚枚如橄欖狀的葉子,仿佛一縷縷念想,留存在窗臺上,經(jīng)久不衰。一片片青澀的葉子,歷經(jīng)了蕭瑟的秋、寒冷的冬、料峭的春,仍舊碧綠著。而非洲菊、野姜花、散沐花等其它同來的姐妹,香消玉殞時,連同葉兒,連同根兒,都帶走了。當(dāng)然,這不是宿命,而是使命,在窗臺開花,就是生命的綻放,盡管最終消逝,也沒有一點遺憾。
茉莉活了一年!這真是件稀奇的事兒。茉莉不僅活下來,而且開花了,這更是神奇的事兒。茉莉自己也在詫異中感到驚喜。
巴金在《燈》里曾說道,人類不是單靠吃米活著的,是啊,茉莉何嘗不是如此。這汪清水,如同人類的粗茶淡飯,賡續(xù)著茉莉卑微的生命。但茉莉從泥土中滋養(yǎng)出來,轉(zhuǎn)移到玻璃水瓶里將近一年,綠葉依舊,青翠不改,僅靠一汪清水,僅為再一次綻放。
小茉莉玲瓏乖巧,最懂情懷。它不會忘記,主人生病時,靜靜躺在床上注視茉莉,眼眸閃出光澤,帶著對生命的困惑和執(zhí)著;主人讀書時,長發(fā)垂落肩頭,會在沉思之余瞥一眼茉莉,仿佛從茉莉的葉片上尋覓一條走進(jìn)哲學(xué)的紋絡(luò);主人干家務(wù)活時,偶爾轉(zhuǎn)過身來瞅瞅它們,目光流轉(zhuǎn)處,如溪水瀉在它們身上,絲絲滑滑,仿佛茉莉是她的閨蜜;它也不會忘記,主人習(xí)慣把手機靠在它的花瓶上,循環(huán)地播一曲美妙的歌曲,那天籟之音如云霧繚繞在碧葉間,裊裊不斷,讓茉莉情不自禁地舞蹈。它更不會忘記,主人每每習(xí)慣性地湊近它,眼睛離葉片很近,像凝視一個初生的嬰孩,絮叨一句“我愛你”。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活得好好的;因為“我愛你”,我要活得更精彩。
茉莉比誰都清楚,活著,除了食糧,更要有情懷!溫暖、通達(dá)、感恩、慈悲、理解和愛等等,同樣是人類和萬物存活的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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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夏天總是如期而至,茉莉不會計算時間,更不知道芒種已過、夏至將至。只是當(dāng)陣陣熱浪襲來時,窗臺暖和起來,舒展的枝條讓它意識到,可以做點什么了。
陽光不知不覺漸漸西斜,下午三時有白晃晃的光透過窗戶,熱辣辣地照到它干渴的葉子上。這種熱力好溫暖好熟悉,喚起它往昔的記憶。記得去年在園子里,就是在這種熱力的發(fā)酵下,茉莉的莖葉如雨后春筍般勃勃生長,至六月中旬,新葉和舊葉縱橫交錯,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覆蓋了整片園地,幾乎看不見底下黑黝黝的泥土了。就在這時,它和姐妹們爭先恐后地從密葉間鉆出頭來,先是米粒那么大的花苞,長啊長啊,一天變一個樣。如果恰遇夏雨簌簌而下,第二天清晨,潔白的花瓣如白色的精靈跳躍在郁郁蔥蔥的枝葉間,又如閃亮的星星鑲嵌在綠色的大地上,清新、婉約、恬靜、素雅。俯身輕嗅,一縷淡淡的清香直擊心脾,猶如五六歲女孩身上特有的奶香味,久聞不厭,越聞越醉。唐太宗李世民吟道,“冰姿素淡廣寒女,雪魄輕盈姑射仙”,難道這冰清玉潔的茉莉花,就是一代君王心中揮之不去的白月光?
想到這,茉莉思緒萬千,一絲奇怪的念頭像流星,驟然從心底的天空劃過:“我要開花!”
“我要開花!”太不可思議了,它不再是從前園子里那株青青蔥蔥的茉莉了,它離開泥土太遙遠(yuǎn)了,無根無須,只擁有幾片干巴巴的葉子和瘦兮兮的莖,能開出花朵嗎?
萬物的念想,一旦萌發(fā),如同人類的理想,就會產(chǎn)生無窮的力量。一滴水,可以洞穿一塊堅硬的石頭;一粒種子可以掀開磐石,彎彎曲曲地長出倔強的頭顱;一根繩索,亦如鋸子,能把木頭一刀兩斷。小小茉莉就這樣篤定想著,信念在生根發(fā)芽。
“開花”,有如佛助的一念,首先在它心底開花。它使出渾身的勁,積蓄力量,先在葉柄上抽出新莖,長出幾片稚嫩的小葉芽。過幾天,又在莖尖上悄悄地探出綠色的小花萼,漸漸地,一粒米樣的潔白從花萼中冒出來,被驚喜萬分的主人喚為“小妮子”。愛呼喚著花苞,花苞呼喚著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二〇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一朵清麗脫俗的茉莉花終于脫穎而出,展露枝頭,帶著它前世的盼望,今生的期待,捧出了它生生世世潔白無瑕的美。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兩天后,深夜十二點三十八分,第二朵茉莉花又綻放出潔白的笑靨,如天使般迷人,被經(jīng)由客廳去喝水的主人發(fā)現(xiàn),她歡呼起來,臉頰退卻了蒼白,嵌上一抹紅暈。???
明代心學(xué)家王陽明稱:“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br />
那時那刻,花和人似乎都明白過來,如同知音,落進(jìn)彼此的心內(nèi)。
那夜,沉寂中,人和花對望,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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