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我的家鄉(xiāng)在西坪(散文)
這幾天城里實在是熱,稍一動便渾身是汗,天天桑拿,天天汗蒸。這感覺如果是在三冬那一定非常愜意,但現(xiàn)在卻分明是三伏,三伏天洗桑拿做汗蒸,那會是什么感覺!
于是便想進山找一處清涼,消解這難耐的酷暑。去哪兒呢?金絲大峽谷?曹營小西溝?或者上塔坡登雙巔?這近郊的幾個地方固然山水如畫頗值一游,但到底還是離城太近,算不得是進山。要說進山避暑,那當然還是回老家,回我那個雖然高寒邊遠卻也神秘莫測的故鄉(xiāng)。
我的老家在陜西商南十里坪鎮(zhèn)西坪村,與湖北鄖西只有一河之隔,與商南縣城卻有三百華里。那里山大溝深,松青柏翠,海拔高山風就大,山風大氣溫就低,氣溫低天氣就涼。在這炎炎夏日里,涼,那是真正的爽。
那好,那就回老家西坪走一走!一個周末的清晨,我由縣城出發(fā),從商鄖路過丹江到趙川,再從趙川順滔河到白魯?shù)A,又由白魯?shù)A上天池嶺,不知不覺間便回到我的老家,回到這個卾陜交界,雞鳴兩省的西坪村。
三百華里,只用了不到三個小時的時間!這從縣城通往西坪的路,現(xiàn)在是真的通了。且不說改造升級的商鄖路,固堤加寬的趙白路,就是白魯?shù)A到西坪的五十華里,那蛇一樣游走在崇山峻嶺的通村路,現(xiàn)在也鋪上了水泥,綠茵茵的鐵護欄,守護著一輛輛大大小小的車輛,不僅直接通到村部,而且大多可以到組到戶。而從前走這條路,何止是三個小時,那簡直是需要三天!
我上學的時候走這路進城,經常一趟就是三天。那時西坪到白魯?shù)A還沒有公路,白魯?shù)A到趙川雖有公路,那公路卻是又窄又彎,平時不見汽車,偶爾才有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跑,那拖拉機艱難爬坡冒起的黑煙,像是累極了的老牛直喘粗氣,而這拖拉機跑得也并不比老??臁Zw川到縣城倒是有路,卻比趙白路好不了多少,路況差,司機不愿跑,也又敢跑,而且到省城尚且車少,哪里還有閑車閑人跑這樣的山路。所以我上初中那幾年就是背了行李翻山越嶺走五十華里到白魯?shù)A,上高中那幾年就是先背了行李走五十華里到白魯?shù)A,再繼續(xù)走七十華里到趙川。那時最得意的事兒就是能攔住一輛拖拉機,而這開拖拉機的人又愿意拉我一程。從趙川到更遠一點的城市上學,那也是要翻山越嶺到白魯?shù)A,或者從龍?zhí)稖虾蛠y盤溝到趙川,這一路都是靠兩條腿,走走歇歇,豈不是足足需要一天!到趙川住一夜等班車,那縣城到趙川的班車,天晴了跑,下雨了就不跑;要是有班車來,有關系就好買車票,沒有關系便一票難求。我們這些學生娃兒哪里來的關系?所以天不亮便要到趙川國營食堂那個賣車票的窗口擠,高舉兩塊二毛錢的車票錢往進塞,頭頂上凈是胳膊,買到了欣喜若狂,買不到唉聲嘆氣。那東風大卡車擠得人骨頭散架,嘔吐的穢物滿車都是,人人身上都沾的有,但卻怎么也抽不出胳膊來捂鼻子嘴,因為這胳膊一只被擠住了,另一只卻要抓車上的草繩,不抓緊說不定會顛出車去。好在這還是有車而且買到了車票。要是沒有車或者買不到車票,又不想耽誤課程挨老師的批評,那就得從趙川往縣城走。
從趙川到縣城,趙川關帝廟顯示的路牌是88公里,湘河街顯示的路牌是44公里。這三五同學背著行李爬山涉水,到湘河差不多也是足足一天??蓯赖氖菨M心指望到湘河能買到進縣城的車票,可到湘河丹江渡口一看,那丹江卻是激流翻滾,濁浪滔天,渡人的船尚且拖上了岸,哪里還有渡車的船?也罷,只好住店。湘河飯店的蒸饃粉條湯差不多跟趙川飯店的蒸饃粉條湯都是一個味,香得很。等到丹江水稍稍消退,那艄公才撐了竹桿劃過小船,每人收五毛錢,才過得江去。這從湘河到趙川的幾十里,無論步行還是坐車,豈不又得一天?算起來,那時從西坪到縣城,就是需要三天,而且是緊趕慢趕,一點不敢消停。
我上班的時候從這路上進城也得走兩三天。白西路依然不通,趙白路依然坎坷,商鄖路拓寬過一次,但之后由于各種原因差不多有十年無法行車。好在還有一條開河路,以及一條到金絲峽后山門的路,我可以繞道從這路上回老家。但從這路上走也得一兩天。后來大哥接任村干部,組織群眾歷盡艱辛終于修通了白西路,可是坡陡彎急,路面又是坑坑凹凹,每年年底接母親進城過年,單位司機心里發(fā)怵,我也提心吊膽,母親更是百般推辭,怕的是路途遙遠又不好走,給我以及單位的司機添麻煩,又接又送,往返一趟實在艱難。
而現(xiàn)在你看看,老家西坪到縣城一路都是省道縣道鄉(xiāng)村道,鋪的都是水泥瀝青,莫說單趟,就是往返一個來回,一天時間也綽綽有余。
老家西坪這個地方,真是一處秀美的世外桃源。誰知道那層巒疊嶂的大山里頭,居然還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小盆地?且這盆地中間又有一條兩三米寬窄的s形小河,把這盆地分成兩半,西邊的那半是湖北,東邊的這半是陜西,東西兩邊靠著山根,參參差差地座落一戶戶人家,門對著門,往來之間,也就是喊一聲的事兒。
這西坪以前是大隊,后來改成村,先是由東坪、西坪、安溝、幢子溝、桃園和曾家山六個組組成,后來撒鄉(xiāng)并村,把以前的范家山村也并入西坪,這西坪村的范圍就比以前大。西坪在東坪之西,這地方與河對面湖北的那一塊兒,大家習慣于沿用舊稱,統(tǒng)稱為馬家坪。
歐陽修在《醉翁亭記》里寫滁州,說“環(huán)滁皆山也”,現(xiàn)在我也借這一句來寫我的了老家:“環(huán)西坪皆山也”,但我這里卻不想描述故鄉(xiāng)的山,我只想說說西坪這個小盆地里的,那個狀如饅頭的丘。對的,就是一眼望去,夾在耳爬和村部之間的那個小山包,圓圓的,比埃及的金字塔圓。可就是在這個圓圓的山包上,從1946年7月到1947年2月,幾乎每天都有一把嘹亮的軍號在這山包上吹響,這號聲里有集訓的聲音,也有沖鋒的聲音。中共鄖商縣委的干部和鄖商支隊的戰(zhàn)士們,就是伴著這嘹亮的軍號聲,在我的故鄉(xiāng)西坪戰(zhàn)斗生活了大半年。這鄖商支隊就是中原突圍白魯?shù)A會議之后李先念派往西坪,并與陜南游擊隊劉山部合并而組建的隊伍。中共鄖商縣委機關駐地在安溝,鄖商支隊闞秀寶部駐地在鋪子,鄖商支隊劉山部駐地在耳爬。這耳爬和鋪子,都在這圓山包附近,所以在這圓山包上,軍號一響兩處戰(zhàn)士都能聽到,分散在鄉(xiāng)親們家里暫住的戰(zhàn)士們也能聽到,自然是便于統(tǒng)一指揮。劉山就住在耳爬我爺爺家,而我十六歲的父親就是在那時候跟劉山學會了打槍,同劉山一起在五里河抓了兩個從鄖西過來刺探情報的國民黨特務,成為較早的西坪村村干部。
人們總是說父母在家就在,這話對于我此次回來,不,是父母去世后的每次回來,都有一種深切的體驗。西坪家家戶戶不是親就是鄰,無論到哪一家都會受到熱情接待,但在他們的熱情中多少都有一種客氣。有些不認識的后生晚輩直截這樣打招呼:“這是哪來的客呀?稀客??!”使我免不了生一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感慨。我究竟是故鄉(xiāng)的主人,還是故鄉(xiāng)的客人?這夏天回來避暑,我該去哪里?
那就去那處老房子看看吧!老房子所處的位置正是西坪二組的大洼,從河邊大路進去二百米,也是鋪了水泥,可這水泥的入戶路卻被茂密的玉米林掩映著,玉米的頂花氤氳著粉,飽滿的穗子上胡子還是紅的,雖然有點旱,但卻是一片豐收景象。路邊一只癩頭蛤蟆緩緩蠕動,幾只青蛙卻跳得歡,想是這半響午的,也躲在這玉米林里乘涼,雖然這西坪遠比城里涼快,但蛤蟆和青蛙是不曉得的。這地原屬我家,以前種地也下了不少功夫,用了不少農家肥,但為什么那時的地,就是打不下糧食,就是沒有好收成呢?這究竟是籽種的問題還是肥料的問題?由不得我不嘆息老一輩種地的苦,也為科技的快速進步深感欣慰。
穿過玉米林,老房子就在眼前。這老房子前后各有幾間,后面的幾間還是土改的時候分的,均已年深日久,父母去世后更是荒廢得厲害,門前居然長滿了蒿草。前些年扶貧攻堅,由于這房子還住著人,村上幫著翻了瓦,刷了墻,房檐房脊涂了白,這房子的面貌,才跟村上的面貌一樣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圍著這老房子,我分明是在尋找兒時的夢,尋找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往。
我首先找到的是門前的那口井,也荒廢了,一個破舊的鍋蓋蓋著,掲開鍋蓋,幽幽地一潭水,想捧了洗澡呢,卻見旁邊有一個水池子,立著一個水籠頭,籠頭一擰,水嘩嘩流出來。以前我們夏天吃水,靠的就是這門前的水井,但如果遇到大旱,或者一到冬天,這水井便干了,我們不得不到葦子園,或者到耳爬的水井里挑水吃,這兩處挑水都有兩里路,一挑水一百多斤,常年累月地,壓得腰彎?,F(xiàn)在西坪村家家戶戶用的都是自來水,水桶扁擔的,都成了希罕物件。
又在屋檐下的柴垛上找到銹跡斑斑的電話天線。這天線彎彎曲曲,是一種叫做“大靈通”的電話天線。十多年前老家西坪沒有手機,固定電話也只有兩部,每次想給母親說話,總是提前約了時間,央人跑一趟去喊我母親,叫母親按時到別人家里接。時間長了,母親怕麻煩別人,說:“沒事就少打電話吧。用人家的電話,又叫人家來喊,欠多大的人情!”我便暗下決心,一定要讓母親在自己家里就能接聽電話。后來才知道,老家西坪沒有基站,那兩家的電話原來叫做大靈通。哈!原來大靈通可以在邊緣的山村當電話用啊。我怎么著也得給母親裝一部!趁著下鄉(xiāng)去白魯?shù)A,我花了六百多元買了電話跟天線,專門跑回去爬上房頂,支了架子,東西南北地對方向,把這電天線安在母親的房頂,電話就放在母親的床頭。母親笑道:“這下好!這下說話方便,你也不用再為了見個面說個話跑幾百里路!”如今母親早已作古,但這天線卻在,還是那個形狀,默默地在那柴禾堆上,像是要說點什么。是啊,如今的西坪村,大人小孩發(fā)微信玩抖音,說話視頻都有手機,哪里還把這大靈通天線看在眼里。
推門進屋,里頭也涂了白吊了頂,一臺電視開著,屋里卻不見人,想是住在這屋里的人,就在這附近的山上刷連翹打五味子,或者就在玉米地里找黃瓜。準備離開,卻見板柜的拐角站一盞燈,這燈我一眼就認得,這不就是我們家以前用過的臺燈么!那時這臺燈上還有一個玻璃罩子,倒了煤油,安了捻子,一根火柴點著,罩上罩兒,比那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實在是亮堂得多。印像中這燈自從西坪村通了電就見的少,前幾年電壓穩(wěn)了電量足了更是沒見了這燈的蹤影。這次回來,這燈從哪兒又冒了出來?
兜兜轉轉,流連忘返。在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看到這老房子老物件,一種燕去梁空、物是人非的感慨禁不住油然而生。我是回我的老家西坪來避暑的,但迎面襲來的卻不是涼爽的風,而是濃濃的鄉(xiāng)愁。我感傷在這鄉(xiāng)愁里,也沉醉在這鄉(xiāng)愁里。在這濃濃的鄉(xiāng)愁里,我分明看到了老家西坪這些年來的山鄉(xiāng)巨變:水,電,路,由閉塞到開放,竟是愈發(fā)秀美……
看過大洼那處老房子,我決計再上一次西坪那個著名的圓山包,以前回老家時常來看,這次回來,豈可不去?轉過耳爬,登上山頭,登上這個鄖商支隊曾經在這里吹響號角的地方,我的故鄉(xiāng)西坪盡在眼底,西坪村黨支部、村委會以及黨群服務中心的那兩層小樓也盡在眼前。穿過歷史的云煙,我仿佛看見作為共產黨員的父親帶著他那個時代的村干部實現(xiàn)了西坪村的人民翻身得解放,仿佛看見作為共產黨員的大哥帶著他那個時代的村干部開通了白西路,打下了西坪村通路通電通水和通訊的基礎條件。我看見更多的是在黨的堅強領導下,西坪村一屆屆黨支部、村委會以及一批批駐村干部帶領父老鄉(xiāng)親艱苦奮斗奮發(fā)圖強,尤其是近十年來在扶貧攻堅、振興鄉(xiāng)村的道路上所做的不懈努力和取得的可喜變化。我眼前村部的上空,飄揚著鮮艷的紅旗,我知道這鮮艷的紅旗如同這山頭上當年那嘹亮的號角,激蕩的是振興我的老家西坪這個邊遠山村的希望。
(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