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猶記得那個夏季，很熱，尤其是上海，像個大蒸籠，大白天熱氣騰騰的，撐著傘走在太陽底下，像要被蒸熟似的。
　　 也就是那個夏季，是我一生吃冰棍兒最多的夏季。仿佛，我把大半生的冰棍兒都融化在那兒。本來，一向寒性體質(zhì)的我，很少大汗淋漓，即使在夏季。以致冰鎮(zhèn)的飲料和我基本絕緣，除非，很渴或很熱。
　　 那個夏季，中國人都紛紛奔涌上海，外國人也零星地奔向上海，爭相去參觀萬眾矚目的世界博覽會。本來人口足夠稠密的大都市，更是人山人海、人聲鼎沸。
　　 我們一家也是，為此籌劃了好久，在兒子恰巧放暑假的時候，在夫君平日加班加點調(diào)整出多個休息日的時候，去上海，看世博，擠熱鬧。
　　 那些日子，我們自然就地住在上海的舅公家。
　　
　　 二??
　　 舅公那年已經(jīng)七十八了，別看他瘦骨伶仃，但身體硬朗，精神矍鑠，走起路來像秋風(fēng)一樣有勁；舅媽比舅公小十來歲，有上海女人特有的雍容、安詳、和藹。對于外甥一家的到來，他們格外開心。
　　 記得那些日子，我們一大早就出門去排隊看世博會；晚上，乘地鐵或公交或打的回家。世博會場館之繁多、節(jié)目之精彩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夫君和兒子總是把白天的活動安排得夠緊湊夠充實，我總是屁顛屁顛地跟在一個大男人和一個小男人后面，任憑他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東拐西彎。每次拐回到舅公家時，大多是萬家燈火了。
　　 也記得，推開門，總是這樣，舅公和舅媽靜靜地坐在餐桌邊，慈祥的目光似乎早已落在門框上，燒好的菜肴已經(jīng)擺放在桌子上，等待客人的歸來。一見我們，舅媽立馬起身去盛飯，于是，饑腸轆轆的我們，滿身疲倦的我們在其樂融融的晚餐中，在酒足飯飽后，疲憊消失殆盡。飯后，舅媽收拾餐桌，我們和舅公坐在一起看電視、聊天、吃冰棍……
　　 大約過了五六天，我們把世博會的主題和主干都游覽完畢了，其它零零星星的小場館不準(zhǔn)備去參觀了。最后一天，舅公執(zhí)意要帶我們?nèi)ス浒儇洿髽?、逛城隍廟、逛外灘，在年老的舅公看來，這些似乎是來上海游玩的標(biāo)配。百貨商場大同小異，我不記得什么了。城隍廟人山人海，這是上海著名的旅游景區(qū)之一，是近代商旅百業(yè)的聚集之地。早期的行業(yè)會館、銀樓商鋪、餐飲飯店、名人宅第等大都集中在這里。穿梭其中，覺得人間無比璀璨、熱鬧和繁華。
　　 舅公喜歡去逛城隍廟的古玩處，可能他自己沉迷其中。我們自然隨行。當(dāng)某人沉迷一事，往往覺得他人亦如是，想必可愛的舅公也是這么想的。聽說，舅公對古董不太內(nèi)行，常常受騙買了贗品。記得舅公曾花一兩萬元買了一套包裝精致的銀元送給外甥（我的夫君），我婆婆一看感覺不對，拿去檢驗果真是假的。婆婆常在我面前嘀咕道：“他的錢啊，活活被人騙走的?！痹谒視r，舅公也曾把珍藏多年的古董拿出來供我們欣賞，指著某件說這是明代的，稀罕之寶；指著另件說這是清代的，來歷不易……我們哪會欣賞古玩兒，哪會分辨真品還是贗品，只是在旁諾諾應(yīng)答，微笑著認(rèn)同一位老者的眼光。
　　 我們在城隍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夫君給我買了一對白金嵌珍珠的耳環(huán)，給兒子買了一只卡西歐手表。舅公讓我?guī)兔μ暨x，也給舅媽買了一條價值六七千的白金項鏈，各自總算有了收獲。后來舅媽偷偷告訴我，這條項鏈?zhǔn)蔷斯@輩子贈予她的最貴重禮物，估摸今天有你們在，老頭兒歡喜，在你們面前顯擺一下男子漢的氣度。哈哈，可愛的舅公。
　　 那天，我們在城隍廟吃了晚餐，然后向外灘進發(fā)?？赡芤驗槌勤驈R至外灘距離不遠(yuǎn)，可能舅公為了讓我們盡情欣賞大都市的一路風(fēng)情，建議步行去。天哪，一天的逛商場逛城隍廟讓我筋疲力盡，還要步行，我累得實在不行?？墒牵D(zhuǎn)頭看舅公，腳底生風(fēng)，健步如飛，一天的游逛竟無損他七十八歲的體力，我不由自慚形愧。于是，也一鼓作氣，緊緊跟在舅公后面。
　　
　　 三
　　 上海的外灘足夠氣派！萬國建筑群靜默無語，卻氣宇軒昂。那種霸氣、那種洋氣、那種歷經(jīng)一個世紀(jì)的變遷仍不失氣度的魅力深蘊其中。哥特式的尖頂、古希臘式的穹窿、巴洛克式的廊柱、西班牙式的陽臺，美輪美奐，風(fēng)格迥異，見證了昔日上海灘的風(fēng)華和榮辱。
　　 黃浦江邊人流如織，夕陽的余暉映照著外灘，偌大的江面泛著綺紅色的波光。高聳入云的東方明珠、巍然屹立的金茂大廈和環(huán)球金融中心在夕光的籠罩下，一改傲然的氣派，顯得幾分柔和。
　　 外灘被蝦粉色緊緊擁抱，讓所有景物都曼妙迷幻起來。蝦粉色的光芒映在我綴滿蕾絲花邊的灰粉長裙上，渾身上下粉嘟嘟的，連同曬紅的臉頰，自己都覺得美了起來。我舉著相機，雀躍在人群中，從東跑到西，從西越到東，活躍得仿佛忘了年齡。
　　 盡管夕陽下山，但暑氣并未消散，一股股熱流仍從人群的間隙里鉆出來襲向我們，舅公接二連三地買了冰飲犒勞我兒子。我們穿梭在歡樂喧鬧的人潮里，等待霓虹升起。
　　 不記得過了多久，黑幕漸漸拉上，霓虹燈燦爛綻放，從天空到水面，從水面到天空，陸續(xù)綻放，世界斑斕。東方明珠在遠(yuǎn)方閃耀，像一座鑲嵌著鉆石的的寶塔。金茂大廈流光溢彩，環(huán)球金融中心王者風(fēng)范……頓時，外灘成了童話世界，五光十色，晶瑩閃亮；奇妙玄幻，令人著迷。外灘上的游人身披絢爛的光彩，像在童話世界里徜徉，樂不可支。
　　 那個夏季真炎熱，也真迷人。
　　
　　 四
　　 多少個夏季，因為秋的來臨而黯然消失，但我卻常常憶起那個夏季。
　　 多年以后，那個夏季帶給我的不僅僅是一次浪漫愉悅的旅游，還有淺淺的哀傷。冰爽過我心田的冰棍兒消逝了，這無所謂，我還可以從其他冰棍中覓到那個夏季的涼爽；驚艷過人類億萬雙眼睛的上海世博會閉幕了，也無所謂，畢竟還有下一屆博覽會，還有更多更精彩的博覽會，我照樣可以奔赴到上?；蛘咂渌e辦地，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永不再來。陪我們逛過城隍廟逛過外灘健步如飛的老人消逝了，就在昨天下午四時半。
　　 接到舅媽報喪的電話，夫君正在陽臺抽煙，揚起的手剎那凝固在半空，如那個凝固的無法更改的消息，緩緩落下。而后，他狠勁地掐滅了煙蒂，眼里蓄滿淚水。我正拿著茶杯路過客廳，舅媽的啜泣聲從千里之外的上海翻山越嶺，通過電話穿透到我的耳膜，我不由一怔，碰著椅背，茶杯碎了一地。
　　 二零一零年的夏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碎了，消逝了！
　　 記得一千多年前，當(dāng)蘇東坡的紅顏知己王朝云香消玉殞、闔上秋水的最后一刻，他對她念誦了《金剛經(jīng)》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也許，當(dāng)陪伴他的愛妻愛妾、親朋好友一個個離他而去的時候，這個一生豪放不羈一世顛沛流離的大文豪真正了悟，那些經(jīng)過他時間和空間的一切人、事、物，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摯愛、榮耀和悲喜，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沒有一樣是恒定的，能永久地抓在手里。
　　 一切都會消失，人在消失，動物、樹木、風(fēng)景都在消失，連同滄海和星辰，總有一天也會消失。我不知道，那些舅公珍藏多年的古玩，是否也消失了，穿越時空回到它們自己出生的年代？
　　 聽說，舅公在醫(yī)院離世的那刻，身邊只有舅媽陪伴。他的妹妹（我的婆婆）還在從溫嶺趕往上海的疾馳動車?yán)?，老人至死都心心念念的女兒女婿卻在大洋彼岸的異國他鄉(xiāng)，因為疫情不能回家和父親見上最后一面，只能隔著太平洋哭泣。
　　 那個夏季，猶如流星，劃過我頭頂深藍色的天空。雖則剎那，卻是永恒。
　　 （寫于2021年夏季）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