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中秋】月到中秋(小說)
月到中秋,天空的月亮還沒有全圓。月亮的清輝灑滿陽臺,秋風(fēng)有些寒意。
七十多歲的徐老師早已滿頭白發(fā),清瘦的身體有些弱不禁風(fēng)。只聽一聲長嘆,她把精心炒的幾個小菜端上清冷的飯桌,擺上碗筷,斟上四杯紅酒,舉起筷子,把老公、大兒子、二兒媳特別愛吃的飯菜夾放在空碟子里,舉起一杯酒,從老公開始,依次碰杯。
陶瓷酒杯發(fā)出沉悶的相撞聲音,這聲音穿透了徐老師的淚腺,一行濁淚從空枯的眼洞里汩汩而出。徐老師哽咽地說:“阿華,輝兒,秀娟,過節(jié)了,過節(jié)了,希望你們爺仨在那邊好好地過啊,好好地過啊……”啜泣聲有些凄涼,在空曠的房子里回響著,只是沒有徐老師想要的應(yīng)答聲。
十二年了,每到中秋節(jié),徐老師都是這樣,孤獨一人,精炒幾個小菜,與她最親的人相約聚會??墒牵慨?dāng)此刻,她的心如同針扎,那種隱隱作疼,讓她痛不可言。這種錐心的痛,能給誰去訴說呢?
給二兒子阿良說嗎?不爭氣的東西,書呆子一個。多好的機遇啊,就是不會交際,淪落到?jīng)]有親人朋友的地步。法學(xué)高材生啊,管個屁用,還不如人家半路出家的人,混了多少年,也沒混出個名堂,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唉!能自己照顧好自己,也算自己一輩子燒了高香。只是可惜啊,可惜短命的秀娟這個兒媳,過早地撒手而去。
“秀娟啊,媽對不起你,讓你跟著我這窩囊的良兒,受盡了委屈?!毙炖蠋熇蠝I縱橫,顫抖的手緊握酒杯,如同握住了秀娟冰涼的手?!昂⒆?,吃吧,這可樂雞翅,是你最喜歡吃的,你多吃點吧。”徐老師用發(fā)抖的手給秀娟的空碟子夾了一塊可樂雞翅,眼睛緊緊盯著秀娟的空座位。她多么想看到秀娟能親切地叫聲“媽媽”,或說聲“謝謝媽”??!風(fēng)穿過了窗戶,讓人能感覺到微微的寒意。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可惜了。”徐老師一邊抹著淚,一邊喃喃自語。是啊,秀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懂事的好兒媳。是徐老師相中的學(xué)生,自己教這孩子師范一年,打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孩子。賢淑,這是徐老師自始至終對秀娟的評價。遺憾的是,這孩子命短,年紀(jì)輕輕就得了乳腺癌,不治而亡。唉!這就是命??!要人命的命!徐老師低聲地哭著說:“孩子,在那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告訴你哈,你的玉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找到了工作,你就放心吧,媽媽會把對你未盡的愛加倍給予玉兒。”徐老師端起小娟座位上的那杯紅酒,一飲而盡。她仿佛聽到了秀娟咯咯的笑聲,那笑聲讓徐老師怔了半天。
月色涌進房子,柔柔地,如同一汪秋水。徐老師端起酒杯,又碰了一下阿輝的酒杯。徐老師心里一緊,如同被人卡了脖子,窒息得有些眩暈。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啊,更何況是一去不復(fù)返呢。“我的兒??!你可知道為娘的心痛啊?!毙炖蠋煹难例X咯咯作響,仿佛能把所有的痛苦咬個稀碎。
阿輝的離世確實出乎徐老師的意料。多聰明的孩子啊,為了姐姐與弟弟上大學(xué),自己及早地上班,上班后又自學(xué)成才,和自己一個單位,多好的日子啊??蓢@的是,娶了一個多事的老婆。離婚多年,卻一字不提。直到自己身體出了問題,心臟搭橋時,才道出了隱藏在內(nèi)心的委屈。唉!造化弄人,老天不公?。‰y道是自己前世造了太多的孽,老天才如此報復(fù)自己?“輝兒,媽知道你喜歡喝這種紅酒,今天媽媽陪你喝個痛快,行嗎?”徐老師與阿輝的酒杯碰了三次,拿起阿輝的筷子,給阿輝的空盤子夾了阿輝生前最喜歡吃的涼拌藕?!俺园桑园?,孩子,媽媽知道你最喜歡……”徐老師手里的筷子不聽使喚地掉在了地上,她睜著猩紅的眼睛,呆若木雞。“兒子,兒子,是你嗎?是你嗎?”臉已經(jīng)酡紅的徐老師感覺一種情感撕裂了肺腑,若決堤之水一樣,破堤而來,無法阻擋。她伸手扶住了桌子,努力地將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靠住。
是啊,對于自己守寡多年,一手拉扯三個孩子成人,該多不易啊,其中的苦不堪言,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知道。徐老師一把淚一把淚地抹著,該恨誰呢?稍微穩(wěn)定的徐老師,把淚眼狠狠地盯住了阿華的桌位。她真想狠狠地抽阿華兩個響亮的耳光,以發(fā)泄心中的苦悶。可是,那是自己的癡心愛人??!那是自己的丈夫!可是,這一切災(zāi)難的源頭,自己忍辱負(fù)重的源頭,都拜阿華所賜。如果四十年前沒有那場醫(yī)療事故,作為教師之家的她該是多么幸福啊,自己該是多么幸福的女人呢。
四十年前,阿華因突發(fā)疾病被送進了就近的醫(yī)院,緊急搶救,阿華還是走了,丟下徐老師娘四個走了。徐老師不相信她的阿華走了,恍恍惚惚的日子,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可事實是阿華走了,沒有頂梁柱的家塌了。徐老師只好申請回到了靠近娘家的師范學(xué)校,有了娘家這座靠山,徐老師空落落的心充實了一些。日子再苦,自己還要坦然面對。這是不爭的事實,苦命,命苦,仿佛冥冥之中,阿華都在天上陪著自己,給予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曾經(jīng)多少個夜晚,徐老師都偷偷地對著月亮流淚。這眼淚,流了四十年啊,四十年的苦日子,只有月亮知道她的苦。徐老師不信佛,也不信命,總覺得阿華的走是個例外。時間對于別人而言,也許是真正的最好的療傷劑,可對于徐老師來說,那真的是一劑苦心針,每每扎得自己七竅出血。“阿華啊,真得對不住你,我沒把孩子們照顧好啊!”徐老師悲愴而泣,平日強忍的委屈一時間傾巢而出。她感覺自己全身都在顫抖,倘若此刻有一陣越窗風(fēng)吹來,都能把自己吹落在地。自己多像這窗外的落葉,毫無力氣地在風(fēng)中飄啊飄,根本不知道會飄落何處。
“阿華,你知道我多想念你嗎?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啊!”徐老師有點歇斯底里,她不想再壓抑自己,平時的倔強頑強,是裝給別人看的,如今的弱不禁風(fēng),才是真是的自己。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守了四十年寡的女人,平心而論,自己是對得起阿華的。盡管四十年的苦路難以言說,但自己還是咬牙挺了過來。只不過這一路走來,所有的坑坑洼洼,她相信阿華在天之靈是看到的。
“阿華啊,我恨你恨你!”徐老師如同一個瘋婆子,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來,來,阿華,我與你碰杯,希望你看在我們夫妻的份上,看在我為你守寡多年的份上,看在孩子們的份上,你一定在那邊把我們的輝兒,我們的秀娟照顧好啊!算我求你了,行嗎?行嗎!”徐老師念念叨叨,如同魔怔了一般。
月亮升到了中天,飯桌上的菜已經(jīng)沒有了一丁點熱氣。房間如同一個道場,渡人的人已醉倒在地。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十里相送難分手/難分手/哎/天上云追月/地下風(fēng)吹柳/月亮月亮歇歇腳/我倆話兒沒說夠/沒說夠……”龔玥的歌聲從徐老師的手機里飛出,只是徐老師已經(jīng)在醉夢里與她的阿華和輝兒及秀娟相聚呢。
月亮偏西的時候,夜空高遠(yuǎn)而遼闊。遠(yuǎn)在天邊的玉兒,眼里流淌著淚水。月到中秋,誰不想家,誰不想念親人?只是自己飛不到家鄉(xiāng),不能與他的奶奶團聚。盡管有無數(shù)個不詳?shù)牟聹y,他都一一否定了。他知道,自己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堅強的奶奶。奶奶一定不會出什么事,蒼天有眼,怎么忍心再給飽經(jīng)苦難的奶奶厄運呢?
黎明前的時候,徐老師酒醒了過來。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看到了幾十個未接電話,有二兒子阿良的,有玉兒的,讓她想不到的,還有和她斷絕來往多年的大孫女慧的。都齊了,徐老師破天荒地笑了,笑得比哭都難看。第一次給他們?nèi)隽酥e——我睡沉了,沒有聽到電話,我沒事,你們都要好好的。祝你們中秋節(jié)快樂!
黑暗的夜,沉寂無聲。徐老師拖著疲憊的身體,望著黎明前的黑夜沉思。她知道,十六的月亮是圓的,明天的太陽是暖的。
2022年8月29日寫于梅山詩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