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家鄉(xiāng)的鼠麴(散文)
我家有一方小院,院子雖小,我仍辟一塊地栽種了鼠麴。每日開門見麴,心里感到一種踏實和滿足。
鼠麴,是一種菊科野草,又名鼠耳草,鼠曲草,水菊草,清明菜等,在我國很多地方都有,尤其是低海拔地區(qū)。我的家鄉(xiāng)在鄱陽湖畔,那里濕潤的氣候、低緩的地勢更適合這種野草生長,在田野、路旁、草叢中隨處可見。草如其名,鼠字輩——弱小、猥瑣,即便人間四月天,它也沒能痛痛快快地真正的綠一把,被一層白色的毛茸籠罩著;它也開不了大紅大紫的花朵,只能開出一些淡黃色的小花。這種野草雖然濫賤,但在我們家鄉(xiāng)從來不叫它草,始終視它為寶物。
這樣一種平凡、卑微、低賤的野草,曾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馮至熱情禮贊,馮至的詩——《鼠曲草》:“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不辜負高貴和清白,默默成就你的死生。一切的形容、一切暄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這是你偉大的驕傲,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痹娙笋T至贊許鼠曲草平實、認(rèn)真、執(zhí)著和靜默自足的生活態(tài)度,借描敘鼠曲草平凡、渺小的生存過程探求人生,追求高潔的人格,對人世間為追名逐利而發(fā)生的“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的默默否定。我深諳詩人的情感,鼠曲草于我又是何等的親近,就像是老友至交,它深深地扎進了我的生活,常常牽動我的情愫。
記得六歲那年,一個寒氣逼人的早上,天空灰濛濛的,大我三歲的四姐,拎著一只小竹籃,領(lǐng)著我去村后的龍頭坂討野菜。家里只剩半籮筐谷糠,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充饑了。谷糠難以下咽,吃進了肚子也排不出,我隔壁的金模兄吃了幾天谷糠,昨天送到公社衛(wèi)生所通腸去了。母親說討點野菜和谷糠摻著吃。那年月,野菜已經(jīng)難以尋得,饑餓的村民們把能吃的野菜都吃光了。我和四姐在泥濘的田坂上,勾著頭貓著腰,如工兵掃地雷般,全神貫注搜索著鼠麴、黃花菜、魚腥草等認(rèn)為能吃的野草野菜。尋尋覓覓大半天,一無所獲。突然,四姐的眼睛一閃,她發(fā)現(xiàn)一潭死水塘畔的草叢中露出幾顆鼠麴,我倆喜出望外。四姐迫不及待,急沖沖扔下竹籃,俯身伸手去拔鼠麴。塘埧濕滑,四姐腳一滑跌入水塘中。四姐在齊腰深的污水里雙手撲打,嘴里哇哇驚叫,雙腳踩在污泥里,身子越陷越深。我嚇得手足無措,嚎啕大哭。幸好我堂叔路過聽到哭叫聲,他快步趟入水塘把四姐抱起,送了回家。四姐凍得嘴唇發(fā)黑全身顫抖,高燒一天一夜。經(jīng)歷這次驚心動魄,我好長時間都還心有余悸,常做噩夢。
歲月荏苒,時事變遷,鼠麴在家鄉(xiāng)百姓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發(fā)生改變,它不再是用來充饑裹腹,而是給生活添香增色、錦上添花。清明節(jié)前后,新長出的鼠麴最為鮮嫩,這時,在我的家鄉(xiāng),家家戶戶都會出門采摘,并盡量多多采摘,除了清明節(jié)做鼠麴果(也叫包子果)吃外,其余的涼干,用竹籃裝好放在通風(fēng)處,留作日常做鼠麴果用。
包子果形同包子,但通常我們所說的包子是面粉作皮,而包子果是用粳米粉摻入適量糯米粉作皮。另外,包子果以蘿卜、韭菜、豆沙等素食為餡,沒有用肉作餡的,而包子則有肉包。添加了鼠麴的包子果我們叫鼠麴果,鼠麴果只需在粳米中添加適量搗碎的鼠麴,不需要添加糯米粉,吃起來軟糯嫩滑更有勁道,表皮淡淡的綠色,有一股隱隱的清香。江浙等地的青團,是在粳米粉中加入艾草作皮,色太深,艾草味太重,很多人不喜歡這種藥味,我們家鄉(xiāng)不吃這種。
鼠麴果是百姓的美食佳肴,家鄉(xiāng)的人們一般逢年過節(jié)都會做上一份,擺在桌上,團團圓圓,增加節(jié)日氣氛,來了客人也常作為招待點心。改革開放后,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外出務(wù)工,鼠麴果被帶到全國各地,傳至四面八方,受到當(dāng)?shù)睾芏嗑用竦南矏?現(xiàn)在家鄉(xiāng)有些人辦起了食品廠,加工鼠麴果在網(wǎng)上銷售。
鼠麴果也是我喜愛的食物,在家鄉(xiāng)的時侯,母親見我吃不下飯或不想吃飯的時侯,就會給我做鼠麴果,這時我就食欲打開,精神提振。小時侯,我常常跟隨母親和姐姐們采摘鼠麴,母親做鼠麴果的時侯,我就幫母親打下手。我喜愛鼠麴果,主要是鐘情鼠麴,它淺淺的綠色讓人賞心悅目,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肺,使人清新爽朗。
后來,我去省城上大學(xué),并留在省委機關(guān)工作,父母也相繼去世,那時交通不便,回家一趟要七、八個小時,家鄉(xiāng)就回去的越來越少,但鼠麴的影像在腦中卻越來越清晰,鼠麴情結(jié)就像基因遺傳不易改變,正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那年清明節(jié),我回家鄉(xiāng)給父母掃墓,特地從田野連根帶土選拔了一筐鮮嫩的鼠麴帶回家,我用花盆栽種在自家陽臺,冬去春來,四季輪回,我虔誠地給它澆水、施肥、松土,小心地侍奉著、守護著,就像守護著自己的一顆內(nèi)心。
幾度搬家移居,家鄉(xiāng)的鼠麴都一直跟隨著我,陪伴著我。我家現(xiàn)在有了院子,我將鼠麴安頓在一塊向陽地,鼠麴與我朝夕相處,每天與我一起迎朝日送晚霞。就像是來自家鄉(xiāng)的童年好友,至交知己,我們一起敘舊,一起見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經(jīng)歷世間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感悟人間的偉大與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