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每一個體而言，青春就是一場學習愛和自我成長的獨角戲。
　　
　　 二
　　 女生舍院里，每個寢室都有花癡，忙著拾掇，忙著串門，陣風一樣來去。
　　 燙頭發(fā)，擦雅霜，織毛衣，玉英和廿蓉的行跡中已顯露早熟和愛的潮汐。夕禾、劍葉喜歡詩中筑夢，又互不對眼。八七級寢室（三）就五個女生。落單的丹若在夕禾、劍葉之間游移，玩的是時間差。平日里，和夕禾穿連襠褲一樣，晨跑、自習總在一處。一到周日，夕禾回家，她就又成了劍葉的跟班。
　　 劍葉肌膚白凈，鼻子挺秀，乍看特別可人。面對不順眼的人與事，她用鼻子輕哼以替代評論。很長一段時間，丹若就是喜歡這種理性和內斂。
　　 丹若，走起。聽到那聲召喚，晨跑回來的她一呼即應。她抹把臉，上食堂，買兩個白饃饃，就屁顛地追著劍葉出了西校門。
　　 經觀音巖流來的一條小河，和東面校墻并行千米，頑皮地拐個“急轉彎”，然后又蜿蜒而下，和母親河涪江匯合。拐彎處，沖積出一片月牙型的沙壩。小壩柳樹成林，綠草茵茵。過石橋，老柳下鋪一張塑料薄膜，她倆或靠或坐，可以消磨大半個晌午。
　　 劍葉沉迷在網格本世界中，《亂世佳人》《漂亮朋友》《流螢集》《紅樓夢》……她向往大海一樣的柔情和胸襟，卻反感那些風流的藝人、詩人狂野的愛，比如拜倫《唐璜》中唐璜的荒唐情史，《紅樓夢》中寶玉，但凡女兒都是水做的骨肉，就見一個愛一個。
　　 丹若鐘愛通識小書，讀李澤厚的《美的歷程》，讀張潔的《沉重的翅膀》，讀三毛《撒哈拉的故事》，讀《人間詞話》《中國簡史》，也啃過《形式邏輯》……她喜歡哲學，也喜歡泰戈爾，更喜歡現代詩，在理性與浪漫之間逡巡。
　　 她們各讀各的書，也會湊在一塊，共享某段經典，朗誦某節(jié)詩，潛進詩行中瞄一瞄“青春”的愛芽兒，有意無意地吐露一簾春夢。
　　 高尚是高尚的墓志銘。我懂。但，黑夜給了人類黑色的眼睛，人類確定是用它在尋找光明嗎？童心不改的顧城是，其他人呢？劍葉反問。至于朦朧詩，該如何表述朦朧又充滿理性和悲傷的詩外之意和象？丹若也陷入思索。那聲叩問，丹若將用一生的時間去追索。
　　 起風了。如墻的葦葉相摩擦，散發(fā)的脆香在鼻翼邊周旋，蝴蝶般旋起一片清亮的美好，一起滑進了溪水的輕歌曼語中。
　　
　　 三
　　 運動員進行曲響起來了。
　　 撲通一聲，玉英從床上翻到了水泥地上。身子蜷成一團，哼哼唧唧的呻喚，就像一串悲緩的靡靡之音。聞訊而至的男朋友，背起她去了校醫(yī)室。廿蓉拎著她的鞋，追了出去。后來玉英又去了鎮(zhèn)醫(yī)院，據說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男生抓住了機會，百般呵護，愛的未來可期。
　　 一個矯情，一個慫，不就是一個小痛經，鬧騰得天下皆知。顯擺個錘子！是夕禾爆了粗口。一聲冷哼！不消說，是劍葉在抒發(fā)她的情緒。
　　 丹若不待見殷勤的慫哥，不待見那些嬌滴滴的作派。但那痛經的仗勢，倒是讓她心里發(fā)毛，對自己月信的遲到生出了幾分慶幸。她瞅一瞅自己稍見隆起的雙乳鼓著的兩粒小紫穗，換上胸衣，跟在夕禾身后，向操場跑去。
　　
　　 四
　　 愛是青春的試金石。青春季，就要大聲地說出愛，一往無前地嘗試愛。一席演講，澤光老師的愛之箴言有光，更有信服力。
　　 澤光老師，先入部隊文工團，后進四川音樂學院。他是一個骨骼分明的高個子，一張瘦臉頗有雕塑感，卷曲的頭發(fā)像一叢抽芽的風信子，蓬勃又朝氣，帶著幾分藝術性的倔強。
　　 在川音，他就成功地俘獲了校花芳心。那位膚若凝脂的長發(fā)姑娘，裊裊亭亭地走在滿面春風的他身邊，而頎長的他幾乎是蹦跶著向前，全然不在意學生的注目禮。
　　 似乎一夜之間，校園里成雙結對的男女陡然多了起來。校園內外，遞紙條，賽約會，看電影，上舞池，和男生撒嬌賣萌，不吝揮霍地把青春扔在每一次悸動的遇見或翩舞的調笑里。藝術細胞激活多巴胺的藝體生，不是躲在背蔭里卿卿我我，就是賴在女友寢室徹夜不歸，行為張揚乃至于出格。
　　 愛的風潮日漲，各種桃色消息也甚囂其上。夏至將到未到，實習進入最后節(jié)點，畢業(yè)班傳出一個“私奔”爆炸性新聞。
　　 年輕校長一面報請警局攔截那對“私奔”的實習學生，一面緊急召開全院訓話會，要求年輕老師立德垂范，特別提到“愛與青春”演講影響不好，批評矛頭直指趙姓老師。
　　 不檢點的師表，有“教唆”之嫌的演講……要清算，不應該從臺上的年輕校長算起嗎？他的嬌妻就是他剛帶畢業(yè)班的學生之一，一畢業(yè)就進入了綿師范附小。
　　 一片嘩然中，訓話會匆匆結束了。隨之結束的還有趙老師光鮮的愛。他躲在寢室長達一周，梅苑一片沉寂。
　　 丹若只是一粒思想夾生的晚熟稻，戀愛潮并沒波及到她。
　　 該自習就自習，該上課就上課，該鍛煉就跑向操場。即使周末，一向自律的她也不賴床，用奔跑的身體追趕每一個晨光。于激活的動能中，一次次落空的心理期待，又一次次在淋漓的奔跑中完成心理轉換。
　　 最可惋惜的是，不過三天，那女生攜男友又回校了。雙雙記了處分，延期一年畢業(yè)。在父母的干預下，女生選擇了放手。
　　 青春的花信，以輕和飏的熱情，流布著一些如火的傳聞。
　　 然，轟動一時的愛，最終都繹演為一個個不圓滿的顫音。
　　
　　 五
　　 梅苑是四方院，東西大教室，南北小琴房，中有小天井，幾竿青竹，一株老梅，一株石榴。
　　 全校唯一的鋼琴在梅苑，趙老師當之無愧就是梅苑的主人。他總是泡在梅苑，連上課也在這里。每天早晚，他敲擊音階，哼鳴習練。高亢的美聲就像嘴里含著蘿卜一樣，聽不真切，又別有味道。曾經，一曲“致愛麗絲”在梅苑的夜空飄搖，穿過一池荷塘，潛入女生宿院，潛入木質教學樓，那流蕩的音符不知撩撥多少少女之心？
　　 石榴花開正艷時，梅苑又響起了琴音。
　　 真正的藝術人生，通常是從一間小小的練琴室起步的。劍葉說得真準。經年后，她們的音樂老師，澤光教授篳路藍縷，鳳凰涅槃成了中國知名聲樂教育家、抒情及戲劇男高音歌唱家。
　　
　　 六
　　 傳說中的白馬王子，究竟在哪一個站口出沒？
　　 去圖書館尋找“顏如玉”，去籃球場傻望扣籃王，去舞廳用舒張的姿體語言搭起一座荷爾蒙的蜂巢，去開放的舞臺捕捉音符的撫慰？
　　 正青春的人，青春不再迷茫。涌起的愛潮，漸次退守，化為心流。
　　 露天的舞臺，一名端坐方凳的男生懷抱吉他，且彈且唱。白月光下，沒有勁歌，也沒有曼舞，只有傾訴式的才情展露，只有輕觸心弦的感動與共情……
　　 那唯美而純凈的音符，那眸子里閃著的星子，那幾排高而直的梧桐樹和古樸的木質教學樓，凝固成八十年代綿師校園的青春影像。
　　 愛音樂的人，是有心有感應源的人。也就是那一晚，一直不來電的懵懂女生，似乎開了心竅。丹若答應和吉他男生處一處。
　　
　　 七
　　 藝術樓，是青春宣泄的又一個出口。
　　 路亭，走廊，宣傳欄，貼滿了各色圖片和詩文斷章，有音樂的，也有美術的。
　　 吉他男生擁有一間獨立的練習室。她和夕禾受邀去過幾趟。
　　 藝術樓的南面就是一溜圍墻，墻外是蔓延的綠——青幽的谷苗，拔節(jié)的玉米桿，挺秀的向日葵，一畦畦小菜園和忙來忙去的人畜，還有那些散落其間的農舍。
　　 她坐在窗前，一窺樓外景致。云天相接的凸起是馬鞍山。半瞇縫著眼，她所見的是一只背著芝麻蒿的牡馬，鼻口都深入一汪清水中。小清溪向前跑，牠也陪跑——生長，生長！
　　 她的思緒從攤開的梵高書上游離開去——熠熠閃閃的光，投影在綠毯一樣的稼苗上，驚起那些蜂蛾和鳥雀……
　　 炊煙升起，它們在做最后一次排演，擁抱夕暉的暖，迎接夜的抵臨。
　　 向日葵，從梵高的畫里逃逸，還原成了一種生長的律動。
　　 詩書中，是燦爛的黃。窗外，是無垠的綠和山野。
　　 萬物生長。她以目光摩挲，用雙耳聆聽——
　　 貝多芬《命運》響起來了。
　　 因為吉他男生的緣故，選修美術的她走進了藝術樓，又有了聆聽趙老師演奏的機緣。
　　 又是第二樂章。舒緩安詳的抒情中，摯情的琴鍵織流出了一股倔強的真氣，像極了一座井然有序的蜂房，噴涌著澎湃的渴望，卻難以細辨，哪些來自生長的萬物，哪些又來自扼住命運之喉的奮搏之心？
　　 指腹間的老繭，正在療愈一顆受傷者的心痕。貝多芬說，音樂發(fā)自內心，并朝著內心而去。
　　 夕禾倚窗而立，哼唱一些不搭調的流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十五的月亮》《惱人的秋風》。
　　 繞過沙壩，那彎細流顧自流走了。
　　
　　 八
　　 北宋有“文章道義，百代宗師”之稱的歐陽修何以厚愛佳釀，緬懷綿州歲月，只因他生于綿州之銅牟，深受詩酒文化浸染所致。彼時詩酒古鎮(zhèn)，就是綿陽豐谷。
　　 豐谷古鎮(zhèn)，窄窄深深的青石板，留下了一雙粉紅連衣裙晃蕩的青春身影。
　　 在彌漫的高梁糟香中，夕禾和丹若穿過熙熙攘攘的東街，追到了集鎮(zhèn)圓心軸。
　　 一排排醬缸，百尺“天車”，炒瓜子鋪，黃家老茶館，電影院，都不是她倆的目標。她倆站定在一家露天豬油餅攤，看老漢攤餅。翻手浮云間，圓鐵面上呲呲直響，一張張圓餅就黃橙橙的了。五角紙幣一張，瞬間就賣光了。老漢又掄著光膀子，搟面，切塊，團圓，捅蜂窩煤爐子……
　　 捧著流油的香餅，她們邊吃邊蕩，搖到了北街碼頭。
　　 一艘輪船渡來撐去，載著趕集的人、自行車和貨物……涪江水好清，她們看著光陰在一浪一浪的波紋中流逝。
　　 一條單向度的涪江，裸奔向前，無法后悔也不會后悔。這就是青春吧？丹若突然涌上一種說不上來的惶恐。
　　 她想了那個雨天。她倆竄進南街，瞅一眼蘿卜絲巷1號大院。
　　 兩三堵磚墻，不可數的石礅、地磚，雕花的門與窗……這就是傳說中的清末故園？小巷幽深而長，沒遇到丁香女子，也沒遇到橡樹般的男生。
　　 回到巷口，繞著倒扣著的石臼走了一圈。藏在石臼里的百年時光，須臾間，她倆就走完了，打濕的布鞋早面目全非。
　　 我幺爸戀愛了。夕禾低垂著眼眸說，我的世界全暗了。她用布鞋小心地踢著石臼。濕噠噠的石臼，濕噠噠的布鞋，濕噠噠的心，都是那么的不合時宜，好比夕禾不合倫常的單戀，也好比丹若那不溫不火的吉他男生。
　　
　　 九
　　 丹若：你有堅持的位置，就會相遇你的“橡樹”。足下的土地會成全你的。阿穆姐。
　　 蠶頭燕尾的隸體，舒婷的《致橡樹》，丹若喜歡的，也是阿穆姐喜歡的。
　　 足下的土地，又何曾成全阿穆姐的愛？
　　 阿穆姐盤坐在床，他坐在床頭的木凳上，盈盈地笑著。一縷陽光灑在蹲靠于床尾的小背簍上。她是尾隨那縷光蹩進去的。
　　 阿穆姐。床上的女子輕捷地下床，從背簍里撈起一袋蔥油餅。丹若，送你的。
　　 她一接過噴香的餅，就知趣地遁走了。那個叫子晗的男子，也就打晃眼瞟了一下。
　　 小麥膚色，板寸頭，略有點塌的鼻梁，嘴角一撮小胡子。
　　 這對初識于一次片區(qū)教學公開課的戀人，就是兩顆遙遙相望的星子，相互照亮。他畢業(yè)回鄉(xiāng)，她又考上了民師。她挑口，他就用自編的小背簍背些吃的來。
　　 舒婷《致橡樹》，不即不離的光照，深情相望的親昵，這種在場的理性與移情的愛情模式，恰是阿穆姐和子晗相慕而歡的自由之戀。
　　 只要點燃生命之火，就可同享豐盛人生。為了救一個小女生，風信子一樣的他犧牲在了一次山洪中。
　　 愛的琴橋，塌陷了。
　　 晦暗的日子，丹若只是靜靜地陪伴她。后來阿穆姐去了他所在的山村小學任教。
　　 嘗過生活真味，自尊和自由的愛，播種在了丹若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