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黑炭的葬禮(小說)
風(fēng)一吹,枯黃的核桃葉飄飄搖搖,帶著幾分不甘,落在凝結(jié)著露珠的草地上,再不能動彈了。
老黑炭死了,在這個濃霧彌漫的早晨。
黑老虎趕到的時候,黑炭婆眼睛紅紅的,正在翻箱倒柜地給老黑炭找壽衣。一件土黃的早被老黑炭身在穿上,油亮亮的。還有一套白色內(nèi)襯和一件大長衫壓在箱子底。黑炭婆提出來,抖出幾顆老鼠屎,一根老鼠毛無聲地落下來,消失在光線幽暗的角落里。黑老虎的目光追著那根老鼠毛,看到了墻角一堆拌上老鼠藥的包谷籽。
他走到床邊摸摸老黑炭的手,那手已經(jīng)冰涼,僵硬。什么時候走的?黑老虎冷冷地問。
我也不知道。一早上都不見他起來,我進屋一看,就這樣了。黑炭婆低著頭,拉扯著褶皺的壽衣說。
黑老虎指著老黑炭烏青的指甲,又指指墻角的那堆包谷籽,問,這是怎么回事?
黑炭婆伸過頭一看,愣住了。
我哥平時身體好好的,今天你倒是給我說個明白,他怎么會無緣無故地走了?話還沒說完,黑老虎的巴掌已經(jīng)印在了黑炭婆臉上。黑炭婆跌坐在床前,心里無限懊惱。
前幾天樓上的老鼠像開大會一樣,黑炭婆趕集買回老鼠藥,拌上包谷籽各個角落都放了一些??蔁o論怎樣,黑炭婆也想不明白老黑炭為什么要去吃老鼠藥。
蓮香和蘇芳趕回來的時候,一屋子人,黑炭婆垂著雙手木訥地跪在了老黑炭的遺體前。黑老虎提著煙鍋咒罵著,你這潘金蓮。又沖上去,一群人拉著都沒把他攔住,黑炭婆又挨了一個窩心腳。黑炭婆臉色死灰,好像真的準備好了要給老黑炭殉葬。
蘇芳看了一眼躺在門板上的老黑炭,跪下去,燒紙,作揖,點香,繼而轉(zhuǎn)向母親,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了,說是我藥死的。
怎么會呢?您平時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怎么會做這種事呢?
黑老虎跳了起來,怎么不會?你媽找了個野男人,巴不得我哥早點死。
蘇芳站起來,氣鼓鼓地沖到黑老虎面前,你哪只眼睛看見的?今天不給我說個明白,我跟你沒完。
三個月前我在河邊的包谷地里看見的。黑老虎理直氣壯地說。
是,三個月前黑炭婆確實是跟隔壁村剛死了老婆不久的房三泉頭對頭地蹲在包谷地里,可那是她崴了腳,房三泉剛好從那兒路過幫了她一把。為了表示感謝,黑炭婆確實也提著酒悄悄地去過房三泉家,可放下酒說了聲謝謝,黑炭婆就回來了。怎么到了黑老虎的嘴里就成鐵證了呢?
想想這些年跟著老黑炭過的日子,黑炭婆一肚子委屈。如今老黑炭死了,做鬼了也沒讓她安寧,悲從心起,站起來,一個健步朝水缸撞去。
蘇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黑炭婆的衣角,黑炭婆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黑老虎一看這架勢,心里有了幾分忌憚,畢竟一切都是他的說辭,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要是真逼出人命,他還怎么在村子里立足。想到這兒,他從門后拿起一根長煙斗,蹲下去,點燃旱煙葉,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蓮香走過去扶起黑炭婆,媽,別哭了,還是先處理他爺爺?shù)暮笫乱o。黑炭婆好不容易打開情感的閘門,哪能說停就停,索性坐在地上拉長腿,扯下頭巾捂住鼻子眼睛訴說心里的委屈。
到底該怎么處理?本家不開口,蓮香,蘇芳,黑炭婆這三個外姓人確實沒有發(fā)言權(quán)。
大家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老黑炭唯一的親人黑老虎。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牛高馬大,頭發(fā)亂蓬蓬的,好像從肖米翠離開以后都沒修理過。他本來不叫黑老虎,只因他力氣大,長得虎頭虎腦,擁有一身殺豬本領(lǐng),人們便在背后給了他這個外號。除了宰年豬,平時人們都敬而遠之。
現(xiàn)在,老黑炭走了,他一下子成了這個家族里輩分最大、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他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旱煙,往地上飚了一泡口水,目光在屋子里快速地掃一圈,確定每個人的目光都看著他之后,他站起來,走到了老黑炭的身邊。等眼睛濕潤一些,才故意壓低聲音開口,我就這么一個大哥了,好歹我也要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報警吧,警察一調(diào)查不就明白了嗎?不知是那個二愣子隨口說了一句。
這還用報警?不是這個老妖婆,還會有誰跟我哥過不去?黑老虎嘴上雖然這樣說,其實,他壓根就是怕見警察。早些年扒火車上的東西被警察“教育”過,前幾年打媳婦又被警察請到拘留所蹲過。別說見警察,就是聽到警察的名字都會心有余悸。
作為高姓家族來說,村里的人數(shù)不少,可老黑炭家這個支系,僅剩一個黑老虎。對于那些隔著幾個老祖的高姓兄弟,老黑炭的后事已不算是自己的家事。老黑炭的后事要怎么辦,誰也不好開口說什么。
黑炭婆哭訴得口干舌燥,變?yōu)榱藛鑶鑶杪?。蘇芳沒有頭緒,只得繼續(xù)跪在老黑炭身邊往鐵盆里燒紙錢。他不是老黑炭的兒子,可母親做了老黑炭的老婆,他又做了老黑炭兒媳的丈夫,他只能像個兒子一樣盡孝。
黑老虎吧嗒吧嗒地繼續(xù)抽旱煙,那嗆人的味道早熏得幾個年輕媳婦淚流滿面。有人已經(jīng)忍受不了,紅著眼睛出去了。
村里的信息員羅大牛一收到老黑炭去世的消息,早在屋子外守著了。
黑老虎聽到羅大??人缘穆曇?,走了出來,把羅大牛拉到一邊,悄聲地說,大侄兒,你見過的事兒多,你幫六叔分析分析,我哥到底是不是那老妖婆毒死的?
六叔,這個忙我真幫不了,我只是按公家的意思負責(zé)守著他老人家,陪他到火化場,再送他去公墓安眠。你要想知道確切的答案,可以找法醫(yī)來檢驗。
法醫(yī),解剖。黑老虎馬上想到了自己親手宰殺的豬羊。
請法醫(yī)來解剖,黑老虎沒那個膽量。小時候他跟老黑炭上山砍柴,用砍刀時不小心把老黑炭的頭砸起了個包,老黑炭鼓起牛卵似的眼睛,提著根燒火棍追著他跑了兩三匹山梁。要是老黑炭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會被親兄弟找人大卸八塊,還不在夜深時用冰冷的腳鐐緊緊地勒在他的脖子上。想到這兒,黑老虎一哆嗦,又往外飚了一泡口水。
羅大??粗诶匣?,頓了頓,又說,我看,單大媽不像是會下毒的人,你還是再仔細地檢查檢查,會不會是他老人家年紀大,吃錯東西了。
黑老虎何嘗沒想過這個問題,可他就是想找個支持者,這樣他又可以興風(fēng)作浪,耍耍他的虎威。
黑老虎在老黑炭家鬧這一通,無疑是給村里的二三十戶人家開了大喇叭。老黑炭的死訊在4G網(wǎng)絡(luò)里一傳,在外打工的都陸續(xù)回來了。他們圍坐在一起,只等本家一聲吩咐,就按程序各司其職。
黑炭婆還沒哭夠,蓮香開始拉著她問東問西,她忙不得再訴,只得起身翻箱倒柜找?guī)兔θ怂枰臇|西。家里一下子添了那么多吃飯的嘴,黑炭婆身無分文,家里能拿出來的畢竟有限,于是請示黑老虎,打算撬開老黑炭上了鎖的那個柜子,看看能不能在柜子里找到老黑炭攢下的私房錢。
黑炭婆清楚地記得,去年,老黑炭在豬價最高的時候賣了兩頭大肥豬,抽了兩張百元大鈔給黑炭婆結(jié)了衛(wèi)生所的醫(yī)藥費,剩下的全鎖進了柜子。三個月前,老黑炭又賣了大黃牛,除了拉一馬車炭回家,扔出她的衣服之外,黑炭婆一個子兒都沒看到。
被拒之門外的黑炭婆像秋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不知何去何從。晚上抱著衣服蹲在門外,想起了蘇芳臨走時留給她的一把鑰匙。她從此住進了蘇芳搭起的一間耳房。耶穌婆串門看到黑炭婆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里抹眼淚,給她送來了半袋包谷面,一瓶菜籽油。陸陸續(xù)續(xù)又有人送來小瓜洋芋白菜,黑炭婆總算能在耳房里安家了。
胸口疼的毛病時時在犯,黑炭婆開始四處撿核桃板栗湊藥費。黑老虎看到的那天,她去河邊撿紫瓤核桃。跳下地埂,腳崴了。要不是遇到懂點中草藥的房三泉,她肯定又得欠衛(wèi)生所的醫(yī)藥費了。
撿完核桃板栗的黑炭婆沒有忘記收莊稼。打豆子,撕包谷,一籮一籮照樣往老黑炭的樓板上送。老黑炭看著依然為他當(dāng)牛做馬的黑炭婆,還是理所當(dāng)然地面無表情地坐在爐火邊。進進出出,黑炭婆還是覺察到了老黑炭的異樣。他暗黃的面色閃著紅的光,那紅就像凝固了的豬血一樣。吼雞的聲音中氣不足,慢慢地,都在往上飄。走起路來醉酒的模樣,眼神混沌沒了光。
黑炭婆彎著腰一個人把地里的莊稼全收完,老黑炭也上了西天??墒?,這老黑炭早不死,晚不死,恰恰死在黑炭婆剛放下老鼠藥的第二天。
各種補貼加低保收入,老黑炭手中應(yīng)該有不少錢。黑炭婆看見過,這錢都鎖在這個柜子里,鑰匙老黑炭隨身佩戴。可在給老黑炭換壽衣的時候,她找了好幾遍都沒找到。
面對老黑炭上了鎖的這個柜子,人人都好奇。黑老虎找了把錘子,叮叮咚咚一敲打,那鎖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柜門彈開,里面的東西全被搬了出來。鴻茅藥酒,萬通筋骨貼,腦白金,凡是電視里打廣告的藥和保健品都在桌子上。眾人一看,不由得張大嘴巴。
錢呢?錢到底藏在哪兒去了?黑炭婆不甘心,又在柜子的每個角落翻了一回,還是沒找到。
聽黑炭婆盤點了一下錢的數(shù)目,黑老虎蓮香也和黑炭婆在老黑炭的房間里翻了起來。枕頭。被子。床墊。衣服口袋。壇壇罐罐。錢沒找到,卻在門后的布袋里找到了半瓶泡酒,那酒里面泡的東西看著像天麻又像三七。拿到自然光下再仔細一看,好像兩者都不是。
房三泉進來,接過瓶子,仔細一瞧,說,這是大烏頭。眾人一聽,馬上圍了過來。黑老虎一看,悄悄地縮到了人后面。
房三泉看到,故意大聲說,老虎兄弟,過來過來,我們哥倆好久不見了,拿個杯子過來,我們正好陪老哥喝兩杯。
黑老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酒是王翠花烤的,黑炭婆打來的。大烏頭是房三泉挖回家燉豬腳的,老黑炭看到后要來泡酒擦腿的。至于老黑炭為什么要把這酒喝下去,衛(wèi)生所的秦美蓮委屈地說,這個老大爹太奇怪了,前天他說肚子疼,喊我去他家給他打針,我說沒在家,讓他找夏醫(yī)生,他卻在電話里亂七八糟地罵了我半個多小時。
黑炭婆也覺得他最近幾個月特別奇怪,脾氣特大,動不動就向她舉起拳頭。找不到人罵,就罵豬罵雞罵狗。有只小黑雞鉆進屋里啄了幾口菜葉,硬被他抓住捏死扔到了廁所里。
一切串聯(lián)起來,真像已經(jīng)浮出水面,老黑炭的后事到底怎么辦,已經(jīng)輪不上黑老虎插嘴了。黑老虎沒機會表現(xiàn),蹲在屋檐下,抽著煙斗,縮成了一個老頭。
對于全村人來說,逝者為大,有親戚關(guān)系的,沒親戚關(guān)系的都會出把力,直到把逝者送上山去。主事,提調(diào),采買,掌勺,看桌子,燒火,做飯,不用說大家都知道自己該干啥。為了把老黑炭順利送上山,整個村子的人都在一起做飯洗碗喝酒吃飯,比過年還要熱鬧。
出殯的日子定下了,還有五六天。為了讓老黑炭的儀容好看一點,蘇芳給陸道士家租來一口冰棺。老黑炭靜靜地睡在冰棺里,羅大牛還是生怕老黑炭爬起來偷偷跑了,沒日沒夜地守在靈堂門口。
公雞叫過三遍,音響里傳來嗚嗚咽咽的哭爹聲。起床,開門,關(guān)門,幫忙的自覺系上圍裙,戴上袖套,從家里拿出自己所需要的家私,又返回老黑炭家?guī)兔Α?br />
一群女人圍在一起撿菜,嘰嘰喳喳,山外的信息雪花似的飄落下來。
你家宗勝這次來帶回多少錢?
聽說浙江那邊工廠多,工資也高,要不過了年我也讓我家紹禮跟他去。
要去還是兩口子一起去。我聽說,外面的人亂得很,結(jié)了婚的男人女人遇在一起組成了臨時夫妻,過年過節(jié)時又各回各家。
只要能按時把錢打回來,有人伺候他,還省得我擔(dān)心呢。
看著宗勝媳婦穿金戴銀,濃眉紅唇,花枝招展,大伙被她逗笑了。
你不怕他帶“愛”啥病回來給你嗎?
宗勝媳婦抖抖手上的洋芋皮,拍拍圍腰上的灰,說,怕他干啥,只要他敢,
老子每晚都讓他睡空床,看他怎個要兒子。
大伙被這個年輕的小媳婦逗得咕咕咕地笑了起來。
負責(zé)蒸飯的朱三婆聽到外面在說笑,從耳房里走出來,說,聽說上村有家兩口子在蘭州打了兩年菜包回來就蓋了別墅,你們誰有她的電話號碼,給我個,我想問問她,不背不扛的話,我也去。
你都這把年紀了,還出去干啥,在家?guī)O子行了,別搶年輕人飯碗。
你還是跟著柳琴去新疆摘棉花吧,摘上半年,四頭大肥豬的錢也能苦回來。
朱三婆聽了說,我還是不去了,把錢掙回來交給你,我們一家老小才能吃到豬肉,這賬太不劃算了。
難怪得我家出去這幾年也沒攢下什么錢,原來都進了你家的腰包。
哈哈哈,嘿嘿嘿,耍嘴的耍嘴,沖笑的沖笑,誰也沒有因為老黑炭去世而悲傷。
大家正說笑著,一個在廚房打雜的走過來小聲說,昨天晚上肖米翠回來了。
正在這時,黑老虎背著雙手叼著煙鍋走過來,大家的聲音都壓低了。
黑老虎覺察到這群女人的神情,故意嗯嗯嗯地清清嗓子,好像嗓子里被什么東西堵上了似的。大伙原本放慢了的手加快了速度,岔開了話題。眼尖的清楚地看到黑老虎臉上增加的幾條抓痕。
肖米翠回來了。不過,她不是回來幫忙的。昨天傍晚,她讓一輛微型車等在村口,自己悄悄地摸回家去。她打算趁亂帶走最小的那個孩子。誰知那孩子正跟小伙伴玩跳泥坑,肖米翠拿出許多糖果都抱不走他。二女兒吃著糖果興奮地跑來找黑老虎報告肖米翠回來的消息。黑老虎聽了也興奮地回家去看,還沒到家,卻看到肖米翠抱著孩子快速地朝一輛微型車走去。黑老虎覺得不對勁,三步兩步?jīng)_過去,一把抓住。肖米翠嚇得臉色蒼白,掙扎著還是沒逃脫,只得撲通一聲跪在黑老虎面前,黑老虎重重一記耳光,肖米翠摔在地上。司機一看這架勢,發(fā)動車子一溜煙跑了。
用“語言、人、情、事、理、味”來檢驗作者這篇小說,無疑《老黑炭的葬禮》是一篇上乘的好小說。
曾經(jīng)讀過徐靈娥老師的多篇美文,這篇小說秉承了散文語言的優(yōu)美風(fēng)格,開篇第一句:“風(fēng)一吹,枯黃的核桃葉飄飄搖搖,帶著幾分不甘,落在凝結(jié)著露珠的草地上,再不能動彈了。”這語言干脆利落。接著第二句寫“老黑炭死了,死在這個濃霧彌漫的早晨。”所以第一句的“景語”也是“情語”。
小說塑造的四個主要人物,黑老炭與黑老虎,一對孿生兄弟,腐朽與野蠻;兩個女人,一對妯娌;一個逆來順受,一個不甘落后,與野蠻對抗。小說故事結(jié)局:給人以希望與光明;人物刻畫生動。
佳作閱讀。
明月點評OK,給靈娥啟發(fā)。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