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風言風語(小說)
翠翠背著書包離開學校的那天沒有哭。書包是奶奶在鄉(xiāng)供銷社,扯的二尺布手工縫制的,翠翠很喜歡,不論是顏色,還是形狀。書包縫好的時候翠翠用額頭挨著書包,挨著奶奶,笑的很甜。翠翠背著書包一直讀了五年書,是的這是第五年。
春天開學的時候,奶奶巧妙地在書包拐角繡了兩只小兔子,不然書會很不聽話地從拐角探出頭。從讀第四年的時候,翠翠就發(fā)現(xiàn)了淘氣的書,似乎隨時要從拐角逃出書包,逃到土路上去蹦蹦跳跳,翠翠只好把書包抱在懷里,就這樣抱著讀了一年。
奶奶沒牙的嘴角上開滿了像菊花一樣的瓣,一張一合很認真地告訴翠翠,等她到鎮(zhèn)上讀六年級的時候,再給她縫一個更大更結(jié)實的書包。翠翠撲過去抱著奶奶笑,完全忘了奶奶的三寸金蓮支撐不了兩個人的重量,差一點點就摔倒。翠翠機靈,楞是沒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笑聲沖滿了整個院子,那些剛剛發(fā)芽的果樹葉子也跟著笑了,好多發(fā)育慢的大都扭歪了嘴。
拐角的兩只小兔子跟著翠翠讀了大概兩個多月的書,就家了。是的,在鄉(xiāng)下一個女娃娃讀什么書,將來都是別人家的人。
翠翠跟著娘去自家地里干活。手握著一個木頭桿子,最前面鑲著一塊戴圈圈的鐵,娘說這個叫鋤頭。翠翠跟著娘鋤地里的草。可是娘鋤的又快又準,翠翠握著木頭桿子的手指頭節(jié)節(jié)生疼,腰也疼。汗水順著額頭流到眼睛里,眼睛疼??墒悄锖孟裆抖疾惶?,從這頭到那頭,又到這頭。翠翠滿腦子的問題: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嗎?好不甘心!可娘說過書不能當飯吃,字不能當衣穿,勞動最光榮,只有通過勞動才能有衣穿,才能有飯吃。所有人,祖祖輩輩就這么生活的。命,得認!
從春耕到秋收,從做飯到做千層底的布鞋,啥都得學。雖是簡簡單單,翠翠也學的馬馬虎虎,她的心不在這里。翠翠背著所有人,對著漆黑的夜發(fā)牢騷??捎性铝恋臅r候,她就會安靜下來,月亮很亮,很溫暖。
翠翠喜歡月亮,她會對月亮說話:我就要這樣過一生嗎?人活著就是為了穿衣吃飯嗎?為了穿衣吃飯就得拿著木頭桿子,鑲著各種形狀的鐵器刨土嗎?月亮,月亮你告訴我,有沒有什么法子,不用刨土就能吃飯?翠翠眼里閃著光,月亮有沒有聽到呢?這樣想著,她踩著一家人的睡眠溜下土炕,溜出屋子,像賊一樣爬上屋頂,她想離月亮近一些,甚至想去摸一摸月亮,那怕是它撒下來的氣息。
翠翠最好的閨蜜去了省城。說是省城有個親親的親戚在一個大賓館里做事。說是那里做事每天只要八小時,還不用握著木頭桿子干活,穿的干凈,吃得也好,干活輕松,還發(fā)工錢。
閨蜜的娘說得有聲有色,臉上帶著各種表情,偶爾還用黑乎乎,烈著很多口子的手比劃著,時不時地吸一下鼻涕。翠翠娘的表情也很豐富,跟著閨蜜娘的說像,表演著各種表情,裹著花格子頭巾的頭也時不時地隨著表情晃動,她把手相互穿進袖筒里,是習慣,也是怕冷。
閨蜜叫君君,人長得漂亮,細高個,烏黑的長辮子甩在腰間,平時就會打扮,莊子里那些找不到老婆的人,只要看見君君的影子,直咽口水。她娘說君君有資本留在賓館掙錢,說不定將來要在省城找個婆家,以后都不會靠刨土吃飯了。
翠翠娘鑲在君君娘面前,嗖地從袖筒里抽出兩只手,抓住君君娘的胳膊:“嫂子,你幫著問問,叫俺家翠翠也去,不圖啥,俺家翠翠怕土,怕木頭桿子,怕太陽,就圖她將來在省城找個婆家,你給問問嘛,她倆可是一起長大的,鐵著呢?!闭f著也使勁吸了一下鼻涕。
君君娘不屑一顧:“你說得輕巧地很,就你家翠翠,黑瘦黑瘦的身板,鋤把高的個頭,咋能跟俺家君君比,俺家君君那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人家老板一眼就瞧上了。像翠翠這樣的,人家都不正眼看的?!闭f完把裹著藍色格子頭巾的頭,高高地抬起來扭向一邊,甩來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
翠翠娘失落地把手松開,又裝進袖子口。
不知誰家的狗托拉著臟兮兮的尾巴,弓著腰子,瘸著一只前瓜子,走過去的時候,好像也用不屑一顧的眼神斜了君君娘,也許是翠翠娘,關(guān)于這個問題,是沒有人去思索的,畢竟它只是一條狗。
莊戶人家就是這樣,春耕秋收,周而復(fù)始。那些樹也一樣,葉子長了又落。翠翠感覺收完一茬莊稼指頭節(jié)節(jié)還在疼呢,又開始了春耕。她有些嫌棄月亮了,嫌棄月亮不給她出主意,不回答她的問題。月亮爬到屋頂?shù)臅r候,翠翠也用不屑一顧的眼神鄙視它。也許是為了一種心理滿足,這世間也有她翠翠也可以鄙視的人和物。她不像娘一樣莽撞地去仰慕人家。
她鉆進被窩窩里,假裝睡覺,可又感覺月亮透過窗口偷窺她。她把頭也縮進被窩窩里,裹的嚴嚴地。但月亮的影子老是在翠翠眼前晃悠,還有無數(shù)顆星星,翠翠倔強的假裝了一夜,她不想再見到月亮與星星,她要戒了它們。
那天下午,夕陽染紅了村莊,染紅了半邊天。翠翠趁著落日余暉幫娘裝曬干的麥子。翠翠啥都怕,穿件薄衫嫌熱,奔過去關(guān)了大門,直接穿了坎肩,露出兩個古銅色的扁胳膊。大姑娘的胳膊不能暴露的。這可把蚊子笑的眉飛色舞。麥子裝了一半,翠翠胳膊上成片成片的疙瘩,奇癢無比。翠翠裝一下抓一下,幾次三番,胳膊上血乎乎一片。翠翠娘心疼地罵:“娃娃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br />
“俺的娘喲,這可叫俺怎么活喲……”長長的哭腔拖著余音。隨即一群流浪狗,跟著汪汪汪地叫。幾只貓立刻警戒地鉆到墻根邊的樹墩墩邊,鄰居家的蘆花大公雞,嘎嘎嘎地招呼著它的一群花枝招展的老婆,飛奔到樹溝溝里豎起耳朵聽動靜,做好隨時乘機逃跑的準備。
翠翠娘聽著聲音熟悉,叫上二寶娘去看個究竟。二寶娘一著急把格子頭巾翻著裹在頭上,甩著胖屁股跟著翠翠娘出了門。
“俺的娘喲,可憐俺的女子喲,你咋個這么狠心喲,把俺的心都扒走了喲……?!?br />
“君君娘?”二寶娘疑惑地看向翠翠娘。翠翠娘點點頭,瞬間紅了眼窩窩:“君君娘,咋回事嘛?起來昂,起來跟俺們說說,心里就不翻騰了昂。”說著去拉君君娘,二寶娘幫襯著拉君君娘起身。
君君娘身子沉,二寶娘也沉,三個人都糊了一身土。
村子里的閑人都圍上來勸。
幾個老漢歪著觜,叼著汗煙,汗水子把臉沖成一個個白道道。
“女娃娃嘛,安穩(wěn)不讓在家呆著,掙什么錢嘛?!?br />
“眼看著就成人了,這回咋辦呢?可憐了一個俊俏的娃娃喲?!?br />
幾個踮著三寸金蓮的老奶媽來遲了,還沒站穩(wěn),就急著打聽:“咋料嘛,大熱的天,曬干的麥子沒裝完,這陣子蚊子又多,這哭地個啥嘛?”
“她們家君君沒了,昨個捎來的信,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聽說得了個骨頭吃肉的病,這種病,沒得治?!?br />
三寸金蓮,冷不防向后退了幾步:“這在過去叫做相思病,天的地個皇帝爺爺喲,咋個得了這個病嘛?”
“也有人說是被人下藥了,誰知道呢。唉,別嚷嚷了,這多的蚊子,又賊熱,勸著回家吧?!?br />
“是傳染病。她家娃娃,臉蛋子心疼,被人家惦記上了?!?br />
雜七雜八的議論中,人們把君君娘抬到她家土炕上。君君娘的頭巾卷到了脖子根,閉著眼睛,揚著頭,張著嘴可勁的哭。翠翠娘拉起她的頭巾拐角,捂著君君娘的嘴巴,跟著狠狠地哭了一回,但哭啥也沒仔細想。
君君就這么沒了?好端端的一個大姑娘,出去兩年沒回家卻傳來了死訊,擱誰心里都難過。
翠翠又愛上了月亮。這晚她坐在房頂上對著月亮說了一夜的話,流了一夜的淚,她問月亮,君君的死是她娘貪錢還是君君的漂亮造成的?她問月亮,君君漂亮是她的錯嗎?奇怪的是月亮拉起一朵云,遮住了臉。那些蚊子的翅膀也許被翠翠的眼淚泡濕了,反正它飛不起來,連歌也不唱了。也許它知道翠翠的閨蜜死了,翠翠心里難過,情緒失控會把它們撕碎,灰溜溜地躲的遠遠的,不見了蹤跡。
來年,在一個桃花歪著嘴笑的日子,翠翠出嫁了。她娘苦口婆心:“認命昂,俺知道你心比天高,但命比紙?。⊥晾镱^刨著吃,心里最踏實昂?!?br />
那天娘捎信來,爹的哮喘病發(fā)作,整夜整夜睡不倒。翠翠掀起席巴子,摸出兩張毛爺爺,想到娃娃,又想到后天隨禮的錢,猶豫了半天放回了一張。手里捏著毛爺爺,像受了驚嚇的兔子,一溜煙跑到娘家。給爹娘洗了衣服,洗了頭和腳,擦了身子。爹靠在土炕拐角一摞被子上打盹。姐姐和妹妹也來了,娘四個做些水煮面條子,吃地埂上掐來腌好的咸韭菜。
臨走翠翠把捏成細捻捻的毛爺爺塞到爹的手里,連同自己手心里的汗,毛爺爺濕了翠翠和爹的心。
出了大門,走到岔路口,回頭看看爹娘的身影變成了黑點點。姐姐黑著臉:“顯擺啥呢?爭孝順呢?當我們是空氣,把我們晾一邊?哼!”說完狠狠地扭過身子,差點摔倒,鼻孔里出著粗氣走了。妹妹也緊跟著鼻孔里出了一股子氣,甩給翠翠一個不屑一顧的眼神走了。翠翠望望她們的背影,又望望天,想起了娃娃的臉,急忙回家了。
改天姑媽家修房子,姐妹三隨了爹娘去道喜。翠去的遲了些,姐姐妹妹跟著娘向姑媽道喜,和許久不見的親戚問好??匆姶浯浔е尥拮邅恚锶齻€臉瞬間陰了。
“你不是能耐地很嗎?這么大的場面,這么寒酸?記得這是大前年妹妹出嫁時穿過的吧?丟人現(xiàn)眼?!苯憬銣惖酱浯涠呎f。妹妹直接假裝沒看見,斜視了翠翠一眼。
宴席開始,親戚們坐地穩(wěn)穩(wěn)地吃席。翠翠娃娃沒見過這么大場面,鬧著回家,翠翠多想娘替她抱抱娃。娘表面笑嘻嘻的,一看到翠翠臉就陰了,走過去湊到她耳邊:“丟人不和人商量呢,你看你那些表姐妹,個個給父母臉上增光,你看看你,這么大場面,寒酸成啥樣了?娃娃鬧,趁大家不注意還不快溜,杵著干啥?”
翠翠抱著娃娃往回走,嘻笑聲越來越遠。新衣服誰都喜歡,翠翠也一樣,只是爹的病不等人,新衣服以后可以再買。
爹的病反反復(fù)復(fù),翠翠兩頭跑,爹想吃啥,翠能做的就做,做不了的,想辦法買給爹。
過幾年爹過世了,翠翠覺得,爹終于擺脫了病魔,她閉上眼睛,默默祈禱爹的靈魂飛升天堂。
“你看尼個沒良心的,爹都死了,閉上眼睛,頭朝天望啥呢?真是個不孝順的東西?!?br />
“大丫頭最孝順,你看,哭得死去活來?!?br />
“老三也孝順,剛剛都哭暈了,掐了人中,一口氣才上來,真真?zhèn)€孝順地很?!?br />
不知道為什么,翠翠沒了眼淚。她想著爹生前她沒留遺憾,爹的命盡了,翠翠的心盡了,孝不孝順,爹知道,可是爹走了,翠翠的天陰了,心也空了。
那天去給爹上墳,翠翠拉開抽屜拿出兩張毛爺爺,猶豫再三,還是折好裝在兜兜里。爹走了,娘更是沒了依靠,也許人老了,手里捏個錢,心里就踏實了,這樣想著,翠翠笑了。到娘家,姐姐妹妹都買了新素衣給爹戴孝。翠翠穿著也是素衣,只是舊了,很舊了。
娘三個一起數(shù)落她。數(shù)落她不會過光陰,不會收拾自己,好像沒飯吃的叫花子一樣,各種嫌棄。
翠翠全程陪著笑臉,可心里卻下著雨,雨淋濕了她的靈魂,她的人!她手慣了沉默。吃飯,洗碗,擦桌子掃地,一樣沒落下。
最終,毛爺爺跟著翠翠回家了。可翠翠從踏出娘家門就后悔了,她流著淚回家,她不知道為什么哭,只想大口出氣,狠狠地哭。她不知道孝是什么?她只是后悔沒把毛爺爺掏給娘,這個舉動讓她好長時間都看不起自己。
她甚至不敢看娃娃的眼神,怕那純真的眼,一下子望穿了她自私的心。
晚上她習慣地去看月亮,她想問問月亮,這樣做妥不妥?可今晚的月亮,身子很細,像一根兩頭弧著的線,不一會就不見了蹤跡。再抬頭找的時候,黑黑的天就下起了牛毛細雨,翠翠摸摸濕濕的頭發(fā),也許是月亮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