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翰】懷念婆(散文)
手提著半袋子白面,我鬼似神差地來到村里的教堂。婆從院子里走了出來,滿面笑容地從我手里接過白面……
只一個轉(zhuǎn)身,我就被驚醒了,原來,我還躺在老家的床上,剛才的情景,只不過是我夢里的一個畫面。眼角漸漸濕潤的我,又想起我婆了。
我不知道別處的人怎么稱呼,反正家鄉(xiāng)人都把奶奶叫婆。我婆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好像在年輕時候就開始信奉。這就導(dǎo)致婆在自己的言行舉止上,一直用上帝的條條框框約來束自己,而婆的準(zhǔn)則很簡單,就是做個好人。爺比婆整整大十歲,他們結(jié)婚不久,爺就被迫去當(dāng)兵。當(dāng)時正趕上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爺這一走就是九年,九年中一直杳無音信。而婆在家苦苦守候九年,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約束我婆,上帝的思想也“捆綁”著我婆。
婆一直在家堅守,不相信村子里人說爺犧牲在外邊的傳聞。而在那個戰(zhàn)亂年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事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九年來,婆一個柔弱的女人,硬是憑著堅韌與執(zhí)著,盼星星,盼月亮,迎來了爺爺?shù)臍w來。因為婆的守候,也才因此有了我父親叔伯姑姑,使我們這個家庭延續(xù)了下來。
印象中,婆個子不高,總是惦著一雙小腳,走起路來似乎總不太穩(wěn)。我從來沒看到過婆的雙腳,她總穿著一雙厚厚的襪子。那時候的我,以為婆生來就是小腳,不知道這是封建禮教對婦女的殘害。我不敢想,那個年代的女孩纏腳時候,是怎么撕心裂肺的叫喊,或許她們連叫喊的權(quán)利都沒有,只有鉆心疼痛的樣子,只有滿臉的淚水,常在電視里看到的情景,沒想到婆小時候卻也經(jīng)歷過。
婆有一張和藹可親的面孔,這面孔看起來似乎永遠(yuǎn)不會生氣。她從來沒有和爺爭吵過,也從來沒有打罵過晚輩。那時候,婆和叔父住在一個院子里。小時候,我?guī)缀趺刻於既テ拍莾海孟衲抢锊攀俏业募?。有時看到婆拉著風(fēng)箱,添著柴。不一會兒,滿屋的煙霧里就彌漫著飯香。我自然而然的混上一頓后,就會心滿意足的離開。
有時是晚上過去,婆只要坐在炕頭上,就會變戲法似的,從一黑色木箱里取出點心或者糖果,看著我急急忙忙塞進(jìn)嘴里,婆也就喜笑顏開了。糖果在那時候是稀罕物,父親平時根本不給我們買。想象中,那木箱就是婆的百寶箱,總有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吃食。后來才知道,婆很吝嗇,百寶箱里保存的吃食,只是為了給她的孫子們解饞。
婆對我的疼愛,更源于我父親對她的孝順。那時候沒有電話,父親每次從縣城回來,先提著包去見我婆,這似乎成為父親雷打不動的規(guī)律,絮絮叨叨和婆拉上半天話,才回到我們這邊家里。父親每一年都會給婆過生日,這一天我家也熱熱鬧鬧。有叔父伯父,有姑姑外甥女……我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親戚一大群,在我家能坐滿七八桌。親戚們對婆噓寒問暖,親熱不已,這是因為婆當(dāng)年幫助過她們。這一天也是婆最開心的一天,婆喜歡這種濃濃的親情。
晚上走時候,婆和親戚們依依揮手惜別。婆的一個侄女,從不因為婆的離世疏遠(yuǎn)我們,而是和我們依然走得很近。在我遇到事情時候,她總是義不容辭的幫過我許多忙,不以貧賤而另眼相看,這也是婆的功勞。
村子里有個教堂,婆每周三周日晚都會去做禮拜,不管天陰下雨,不管炎熱寒冷,婆都會去祈禱。她是村子里最忠實的信徒。記得那年,和小伙伴下溝玩鬧,無意中打賭鉆進(jìn)一個土洞,觸及到了死人的棺木以及殘骸,以為自己觸及到鬼魂,越想越害怕,晚上嚇得怎么也睡不著覺了。母親把我送到婆的屋子,我躺在婆的炕頭上,婆趕緊給我祈禱:“愿上帝赦免我的罪,愿我們與神同在……阿門!”我已經(jīng)記不起婆禱告說了些什么,也許是心理的作用,婆的祈禱,讓我相信了有上帝在保佑,婆就是上帝。有婆在身邊,有親人的守護(hù),那晚我竟然踏實地睡著了。
那一年,父親猝然離世,家庭的頂梁柱倒了。婆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幾天不出門。人顯得更加消瘦了,滿臉都是疲憊。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婆咽下了痛苦,她沒有落淚,只是默默地祈禱,祈禱上帝能保佑她的孩子在那邊一切安好。后來僅僅一年多,爺爺又離世了。這對婆來說,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婆沒有流淚,只是搬到了村里教堂去住。為上帝守護(hù)大門,她不愿意去麻煩他任何一個兒女照顧自己。
由于突發(fā)的變故,我們的大家庭四分五裂,矛盾重重。我很茫然,也不知道倒底誰對誰錯,性格的懦弱讓我沒有主見。我做不到像父親一樣頂天立地,我隱隱對婆有了一點恨意,仇恨她不能為這個家庭主直公道。但隔一段我還是會去看婆,因為婆是我除了父母親外最親的人。
婆的炕頭上多了些瓶瓶罐罐的藥,伴隨著是婆的是陣陣咳嗽聲。婆依然從箱子里顫顫抖抖地拿出兩個糕點,那可能是姑姑送給婆的。糕點已經(jīng)變得堅硬且有些發(fā)霉,可見已經(jīng)保存了很長時間。我偷偷轉(zhuǎn)過身從臉上抹去眼淚,我能做的就是給婆水缸里打滿水。
那年十月份時候,在教堂外邊院子的角落里,竟然長出一株瓜苗,那可能是小孩遺落的瓜籽,生根發(fā)芽后,很快由小苗變成瓜蔓,在不適宜的季節(jié)里開出一株小花,奇跡般的結(jié)出一個西瓜。婆小心地守護(hù)施肥澆水,晚上用稻草蓋住,西瓜越長越大。在婆的精心呵護(hù)中,西瓜竟然成熟了,這是我們村子里最后一個西瓜。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婆竟然打發(fā)人將那顆西瓜給我送來了,作為我多次給她提水的報酬。吃著婆送來的西瓜,我心里卻是五味雜陳一樣難受……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孤單的婆沒有告訴任何人,靜靜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她的信仰,追隨爺爺去了。
在她的箱子里,留給我的是一本發(fā)黃的圣經(jīng),幾個發(fā)霉的糕點以及幾十元錢。
一直到多年以后的今日,我才終于鼓足勇氣給婆寫點東西,來祈求上帝赦免我的罪過。是悔、是愛、是親情,讓我的良心受到譴責(zé)。作為兒孫,我們最大的不孝,就是父親去世以后沒有一個人愿意承擔(dān)責(zé)任,讓婆在孤獨中老去,不能安享晚年。
當(dāng)我也有了孩子,當(dāng)光陰也染白了我的頭發(fā),經(jīng)歷了太多人情冷暖,我就會想起天堂的親人?!白佑⒍H不待”這種滋味,我今天才終于體會到。婆送給我的那個西瓜里,該有多少期盼啊,可卻被我忽視了。
眼淚再次落在鍵盤上,是我想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