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瀚】殺父之仇(小說)
一
鎮(zhèn)反運動中,村子里的惡霸地主王耀業(yè)掛著大牌子戴著高帽子,脖子上插著亡命牌被押解到了主席臺前。鄉(xiāng)政府政法主席王長河宣讀了他的罪行之后,便命令武裝人員把王耀業(yè)拉到亂墳崗子上執(zhí)行槍決了。
不曾想,沒過幾日,王長河便死在了自己的辦公室里。案子很快就鎖定了兇手,是王耀業(yè)的大兒子王金彪一人所為。王金彪膀大腰圓,身材魁梧。解放前,他挎著盒子槍橫行鄉(xiāng)里,經(jīng)常帶領(lǐng)著一群小哈啰招搖過市,鄉(xiāng)親們都怯他三分,均避而遠之。王金彪見自己的父親被槍決了,哪里受得了這個窩囊氣,頓時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老話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報非君子!
王金彪打探清楚了王長河的作息時間,便在夜里翻院墻進入了王長河的辦公室里,殺害了他,并把他的頭顱割下來懸掛在機關(guān)的大門上,還公然留了一張紙條,上寫道:殺父之仇,不報枉為人!
氣焰囂張到了極致!
鄉(xiāng)民兵組織立馬集結(jié)前去緝拿王金彪,王金彪豈肯束手就擒,公開持械開槍拘捕。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槍戰(zhàn),王金彪打死打傷了幾個民兵便躲進了山林。民兵們損兵折將不敢輕舉妄動了,只能求助于縣公安機關(guān)。援兵到了之后經(jīng)過了一天一夜的圍剿,王金彪最終被亂槍打成了馬蜂窩!
此案件轟動了一時,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
王金彪的弟弟王金龍,他既沒有哥哥的體魄,又沒有那個膽量。對于自家接連失去了兩位至親,心里面肯定是不舒服的。卻又沒有殺人越貨的本事,咋辦呢?只能臥薪嘗膽,等待著報仇雪恨的時機。
功夫不負有心人,機會終于來了。四清運動開始后,王金龍就打起了王東順的歪主意。王東順是王長河的兒子,他是個農(nóng)夫,性格內(nèi)向,憨厚老實,壓根就比不了他爹。都知曉,他是個三腳跺不出個屁的囊慫貨。但是,他錯就錯在是王長河的兒子。一天,王金龍瞅準(zhǔn)了機會,把一本“會道門”的小冊子偷偷藏在王東順的架子車上,還用破麻袋掩蓋了。然后就悄悄跑到了鄉(xiāng)政府,趁無人注意就把一封匿名信投進了舉報箱里,然后就溜之大吉了。
匿名信很快就被工作人員取走了,立桿見影,當(dāng)即就派了四名武裝人員到了王寨村,讓村長王春力帶路到了王東順的家里,然后押著王東順到了架子車跟前,沒費什么勁就把那本“會道門”的小冊子搜了出來。在場的人都看得真切,證據(jù)確鑿。王東順當(dāng)即被綁了,驚得他目瞪口呆,結(jié)巴著只喊冤:“那,那可不是俺的東西呀!真,真的不是,俺,俺哪有那種東西?。 痹僬粲钟泻斡?,哪里還有人搭理他??磥硎怯锌陔y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了,王東順被民兵押解走了。
村長王春力本打算去替王東順說說情,但又怕牽連了自己,所以就沒敢吱聲。在階級斗爭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萬一說不好會把自己牽連進去的,那就得不償失了。
王東順暈暈乎乎被押解著,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何方神圣,犯了什么法?一個莊稼漢子,既安分守己又膽小怕事,哪里還敢反抗,只能乖乖地被押解到了鄉(xiāng)政府。幾個彪形大漢見王東順是個不招人待見的高粱花子,二話不說就把他吊到了房梁上,緊接著就輪圓了鞭子抽打,沒幾鞭子,王東順就忍受不住了,哭喊著:“俺的親娘唉!俺招,俺招,恁說啥俺都應(yīng)承。”
打手問道:“王東順,別看你是個烈屬,但是犯了王法,就要與庶民同罪了。你要老實交待,啥時候加入的會道門?村子里除了你,還有哪個是同黨?”
王東順迷瞪著眼睛,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喏喏道:“俺只是一個農(nóng)民,平時沒做啥虧心事啊。會道門,啥是會道門?”
打手喝道:“喲喝!你他娘的挺能裝??!看來不動大刑,你老小子是不會老實交待的。來呀,給老子上大刑,我還不信了!”
后來,王東順實在招架不住嚴(yán)刑拷打,被刑訊逼供,屈打成招。此案辦得既漂亮又利索,工作人員緊接著就把王東順的卷宗材料上報了縣里,沒過幾日判決書就批下來了,王東順獲刑十五年,被羈押到鄭州市第一監(jiān)獄去服刑。
王金龍聽到了此消息,又瞅見王東順家里哭聲一片,心里面那個爽,似乎出了一口惡氣。
王東順的媳婦胡美榮是個農(nóng)村婦女,但她比較聰明,自從男人被判刑之后,總覺得此案有詐。于是就去找?guī)讉€姐姐哭訴,并提出了自己的質(zhì)疑。王東順平時除了在莊稼地里務(wù)農(nóng),空閑了就拉著架子車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拉些趕腳的零碎活,掙些碎銀子貼補家用。如此算來,他這頭老黃牛懂什么是會道門呢?答案昭然若揭,除了有仇人在暗地里使壞陷害,別無其他。
于是就理清思路,順藤摸瓜,眼前忽然一亮,估計是王金龍那個龜孫子所為之。胡美榮是個農(nóng)婦,既沒有本事又沒有能力去調(diào)查此事,只能去求助自己的三姐和四姐。
解放前,胡家沒有生育男丁,只生了五朵金花;大姐二姐老實本份,嫁給了農(nóng)戶人家另立了門戶;三姐的身份就不一般了,是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身穿旗袍招搖過市。東明縣城里無人不曉,都知道她是個美女蛇,洋氣的小手包里藏著一把小手槍,威風(fēng)八面,無人敢惹……
而四姐卻是個中共黨員,擔(dān)任婦聯(lián)主任工作。兩姊妹信仰不同,各施其主。就不能打照面,一見面就劍拔弩張,不共戴天?,F(xiàn)如今解放了,兩姊妹的年齡也大了,才不得已放下了恩怨情仇,雖沒有那么親熱,最起碼不再吹胡子瞪眼了。兩個姐姐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聽了妹妹的哭訴,仔細推敲揣摩,覺得妹妹所言極是。于是就拜托鄉(xiāng)政府里的熟人去幫忙調(diào)查詢問王金龍。
王金龍被司法人員傳喚過去詢問,沒多大一會兒,王金龍雖然沒有承認此事,但額頭上的冷汗卻不言自明了。司法人員見此情景,情知道其中有詐,就采取了欲擒故縱的手段,讓他回家去好好想想,想通了最好能主動投案自首,那樣就會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否則后果自負!
王金龍回到家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是不是自己投放匿名信的時候被人瞧見了?為什么司法干部不找別人,偏偏要找自己呢?越想越害怕,萬一被王東順的家人知道了是自己使得壞,那還不活刮了自己!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就拿些細軟逃走了,從此音訊皆無。
不難得出結(jié)論,王東順就是被冤枉的。
胡美榮又央求兩個姐姐繼續(xù)上訪此事,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也沒辦法,畢竟王金龍在逃,得不到充分的證據(jù),事情也不好下結(jié)論。只是許諾一旦有了王金龍的下落,立既緝拿歸案!
此案就這樣擱淺了。一拖再拖,拖了幾年,卻接到了鄭州市監(jiān)獄的一封來涵,說王東順得疾病死在監(jiān)獄了,請立即委派親屬前去吊唁,處理后事。
胡美榮是個農(nóng)婦,家里面窮的叮當(dāng)響,哪有什么盤纏呢。急得是焦頭爛額,苦于萬般無奈,只能任由政府自行處置。從此以后,胡美榮經(jīng)常傷心落淚,眼瞅著自己的男人只能葬在異地他鄉(xiāng)了……
二
時光如梭,一轉(zhuǎn)眼就到了一九六七年。此時離王東順的死亡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N多年。一天,我父親王金芳接到了家鄉(xiāng)的來信,奶奶胡美榮說,最近要把爺爺王東順的遺骸遷移到山東老家祖墳里。委派人員已經(jīng)找好了,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王金龍。這些年以來,王金龍改名換姓,四處漂泊流浪,最后實在混不下去了,再加上王東順的陰魂不散,夜里經(jīng)常糾纏著自己,使自己寢食不安,于是就跑回來投案自首了。鄉(xiāng)政府念他主動投案自首,又因受害人已病故。沒辦法的事,只能把他收監(jiān),寬大處理,象征性地判了五年徒刑,刑滿后一直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
奶奶思前想后,畢竟事出有因,其一時間久了,仇恨就像小河流水隨著時光的沖刷漸漸淡漠了。其二,王家目前真沒有能人到鄭州跑一趟,把尸骨挖掘出來運回山東老家。
王金龍聽說要找人去遷移尸骨,便主動請纓要求獨自去完成此事,這種做法無疑也是一種謝罪的表現(xiàn)。奶奶和親戚們商議再三,最終答應(yīng)了此事。
父親盯著書信無言以對,目前自己是個被管制人員,身陷囹圄,不能亂說亂動,只能默認了此方案。
王金龍一路奔波,最終找到了鄭州市第一監(jiān)獄。在獄警的引領(lǐng)下找到了王東順的墳丘,定眼一瞧,墳丘年久無人祭掃,早就塌陷了,只剩下了一個小土堆堆。王金龍低頭懺悔,跪在地上給王東順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就開始起墳。遺骸并沒有完全腐爛,還連著筋骨,就用酒精潑灑在遺骨上消了毒,然后打了包袱背在身上就返程了。
到了東明縣城時,王金龍犯了癔癥,總覺的脊背上的尸骨在說話:俺饑又饑,渴又渴,饑又饑,渴又渴……
王金龍腳步一停,那聲音就沒了。環(huán)顧四周,頓時毛骨悚然!不得不相信迷信,到了縣城車站小吃攤上買了幾個油炸面坨子,又端了一碗茶水敬給了王東順的遺骨,從此再也聽不到那種怪異的聲音了……
后來到了一九七一年,父親把奶奶和二叔從山東老家接到了新疆,從此我們和奶奶歡聚一堂。奶奶經(jīng)常對我提及王家的往事,尤其愛絮叨已故的爺爺:“民,恁瞅瞅,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呀,一轉(zhuǎn)眼都過去了恁多年。你爺爺他這輩子的命最苦了,一輩子也沒有享過幾天福,每天拉著地排車子出去找活干。到頭來,卻被那個畜牲王金龍陷害,嗚嗚嗚……”奶奶痛哭流涕。
“奶奶,聽說那個王金龍不是投案自首了嘛,還把俺爺爺?shù)氖潜郴亓死霞摇!蔽业暮闷嫘姆簽E了,“奶奶,你明明知道他是咱們家的仇人,為什么還要用他呢?”
奶奶停止了哭泣,擦了把眼淚說:“民,你不知道,咱王家沒有能人啊。你二叔天生就沒啥材料,膽小怕事,別說讓他去刨死人背回家啦,平時連殺個雞都不敢。你爹又在新疆,天高路遠又不方便。再加上他是個黑五類,哪也去不了,不找人家咋辦哩呀?嗨!算了算了,事情都過去幾十年了,不提他了??墒悄?,總覺得有口惡氣出不來,有時候能把人憋死。王金龍的兒子黑蛋現(xiàn)如今就在咱王寨村里開商店,你要是咱王家的祖孫兒,哪天回去探親的時候,有膽量就過去替俺呼他幾個大嘴巴子,也好讓他們那些龜孫知道俺王家還有后代哩?!?br />
我暗思忖,奶奶如此這般說,其意思還是對爺爺之事耿耿于懷。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此事就像一顆仇恨的種子,深深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
三
一九八六年春,我?guī)е眿D回山東老家去旅游探親。此時正值春季,四月份的山東老家早已春暖花開。先在大姑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吃罷了飯就把彈簧刀藏在身上去了王寨村。到了村子里,先去拜訪了幼時最要好的小伙伴王建民。聽奶奶說,我和王建民從小就是一對淘氣包,臭味相投。還說王建民的父親王春力是王金龍的遠門親戚……這一來二去的又把我搞糊涂了,如此算來,王金龍和王建民也應(yīng)該算是親戚吧?
但是,為了完成奶奶的夙愿,說啥也得給那個未曾謀面的黑蛋來個下馬威,甩給他幾個大嘴巴子。于是就打聽清楚了黑蛋家的位置,其實并不難找,村子里只有一家小商店,商店就是黑蛋開的。進了門,但見一個灰頭土臉的老頭站在柜臺里,他抬頭瞧見了我,打量了一番,苦笑道:“兄弟,你是不是從新疆來的?”
“嗯,你怎么知道?是王建民告訴你的?”
他神色有些慌亂,結(jié)巴道:“不不不,不是,不是。”
“請問你是誰?村子里有個黑蛋你認識嗎?”
“認識啊,他將將到縣城提貨去了。”
聞聽此言,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此時,王建民進來了,二話不說就拉著我出了商店,說:“民哥,一眨眼的功夫你就竄了,一想就知道你跑到這里來了。走吧走吧,啥都不要買了,家里啥都不缺?!?br />
然后,王建民領(lǐng)著我去游覽王寨村,來到了黃河岸邊的莊稼地里,麥子齊腰深,長勢喜人。一陣微風(fēng)拂面,麥浪滾滾,一股股麥香襲來,令人心曠神怡……
后來聽大姑說:“民,其實吧,那個灰頭土臉的老頭就是黑蛋,只是王建民從中阻攔庇護。民,俺說句公道話,做人最好不要小肚雞腸,要大度些。老輩子人的恩怨情仇,冤冤相報何時了?萬一把黑蛋打傷嘍,公安局能饒得了你?再說了,這次王金龍從那么老遠的地方把你爺爺?shù)膲炂鹆?,又一路背著一個腐爛的尸首回到了咱家門里,一分錢也莫要,就憑這一點,就應(yīng)該給他記一大功。要是讓你去背你爺爺,你能做的到嗎?所以說呢,別聽你奶奶盡在背后瞎叨咕,要冷靜看待此事。沖動是魔鬼,最好不要去傷及無辜的人……”
完稿于烏魯木齊2022.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