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巢】村里的那些人和事:三爺?shù)娜松募荆ㄕ魑摹ど⑽模?
一
秋風(fēng)一陣陣地吹,樹葉一片一片地落,空氣中夾帶的涼意也一絲絲地加深。三爺望著越來越空曠的原野,滿心憂慮地說,冬天又要來了。
三奶的咳嗽時時牽動著三爺?shù)男?,他拉動風(fēng)箱的聲音變得遲緩而沉重。三奶的咳嗽卻從不和他的節(jié)拍,一陣緊似一陣,一聲比一聲急促。
這時,遠(yuǎn)在北京的小華,也條件反射般地皺起眉頭,他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長久凝視著阡陌深處,那一行行飛成人字形的大雁一點點淡出他的視線,他知道母親的冬天又來了。
母親晝夜不停的咳嗽聲撕裂著他的心,他推開窗,讓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希望心中的愁緒能被吹散。一只掉隊的大雁從頭頂掠過,奮力地向前追趕,那“嘎嘎”的叫聲聽上去是那么蒼涼和孤獨,在天地間長久地回旋飄蕩。他感覺自己就是這只候鳥,已出來太久,也該回家了。他開始想念母親做的蔥油餅,想念父親調(diào)制的小咸菜。他想回家看看母親,也想看看勞累半生的父親,如今,他們過得好嗎?父親的腰是不是又彎了一些,母親的咳嗽是不是又加重了?為了給母親從北京買幾盒名貴的藥,他省吃儉用,節(jié)省路費,差不多都快兩年沒有回家了。
冬天是三奶最難熬的日子,偶爾的一絲涼氣,就是一個導(dǎo)火索,讓她咳嗽不停。整個冬天她一直都在和咳嗽作斗爭,從不敢懈怠,每天不知要戰(zhàn)斗多少回合。她以守為攻,直到咳嗽自動敗下陣去,她才能筋疲力盡地躺下睡一會兒。下一輪挑戰(zhàn)來臨的時候,三爺輕輕把她扶起來,讓她靠在炕墻上,然后拿一床卷好的被子墊在她身后。
為了供小華上學(xué),三奶一直舍不得去大醫(yī)院治療。小華本想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去上班,讓父親盡快解脫出來,卻不想幸運之神毫無征兆地降臨他,苦難繼續(xù)煎熬著父親。那年清華大學(xué)從全國各地的大學(xué)中選取了15個成績優(yōu)異的尖子生,設(shè)為重點人才培養(yǎng)對象,他直接從西安交通大學(xué)去了清華大學(xué)讀博。
小華給三奶打來電話,娘,等我畢業(yè)了,就把你和爹接來北京,學(xué)校說給我安排福利房,里面有暖氣,就像春天一樣,你就不會咳嗽了。
三奶喝一口水硬生生把咳嗽壓下去,兒啊,你安心讀書,你爹冬天不出去干活了,他每天都會把炕燒熱,今年又把窗戶封嚴(yán)了,涼風(fēng)進(jìn)不來的。三奶不等小華回過神,就“啪”一下掛了電話,接著咳嗽一聲連著一聲。三爺見她憋得發(fā)紫的臉,快速端起一碗水送到她嘴邊,三奶喝下,喘上一口氣,就像剛從鬼門關(guān)里逃過一劫。
三爺輕輕拍打她的后背,說,他娘,明天我去買些炭,把爐子生起來,屋里還會暖和些。
三奶急忙擺手,別別,小華現(xiàn)在雖然不花我們的錢了,可他還要買房子娶媳婦,雖說是福利房,我們家也是買不起的,咱還是把錢給娃留著吧。三爺不再吭聲,默默回到灶膛前,又添了一把柴禾,使勁拉著風(fēng)箱。
二
在三爺?shù)钠谂沃?,春天終于來了。隨著天氣的轉(zhuǎn)暖,又吃著小華寄來的藥,三奶的咳嗽就像立秋以后的蟬鳴,偶爾低吟幾聲,有時甚至一整天都聽不到。
三奶站在明媚的陽光下,心中的霧霾一下散去。她拎起鋤頭,在院子里這里鏟鏟草,那里刨刨坑,所到之處一片平整光滑。到了夏天,這里就會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三奶看著綠意蔥蘢的小院,心也跟著微風(fēng)搖晃,她樂呵呵地笑著,把耳朵貼近菜地,聆聽它們的竊竊私語,沙拉拉,一陣歌聲響起,她笑吟吟地把手伸過去,把一根根鮮脆碧綠的黃瓜從藤蔓上摘下來,再讓一個個隱沒在枝葉間的西紅柿現(xiàn)出原形,然后抱著它們樂顛顛地走向廚房。三爺拿個馬扎從屋里走出來,坐在門前的石桌邊,小花貓蜷縮在他的腳下打著盹。三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吧嗒吧嗒抽著煙,靜靜享受著時光的美好,
三爺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種啥像啥,他在三奶翻好的地里撒上各種蔬菜種子,一個夏天都不用買菜,還把吃不了地分給左鄰右舍。
同時,三爺也是一個很出色的泥瓦匠,他比我父親輩分高,年齡卻小我父親兩歲。他倆從小一塊長大,一塊上學(xué),又一塊跟著我爺爺學(xué)手藝,情同手足。我爹憑手藝養(yǎng)育大四個孩子,三爺只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早些年,他家的日子過得比我家寬裕,時常接濟(jì)我家。后來三奶突然得病,日子一下變得緊巴起來,女兒小霞不得已早早輟學(xué)。疾病,就像一個巨獸,張著血盆大口,無時無刻不都在脅迫著三爺一家人的命運。
三奶始終相信好日子會來臨,冬天不會太漫長,所有該發(fā)生和不該發(fā)生的都是必然,不要抱怨,也不要灰心喪氣。她說,我們老百姓就是過孩子的日子,孩子有出息,吃點苦怕啥,我現(xiàn)在吃的這些苦,將來都會成倍地變成福,很明顯,她的全部希望是小華。
這話沒錯,全村人都曉得三奶將來會有享不完的福,就怕她壽命不夠長。但我父親總說,你三爺和你三奶不同,他是干活的命,不干活他就渾身難受,有福他也不會享。
這一年的夏天,小華取得博士學(xué)位,被清華大學(xué)留校任教。次年三月,小華榮歸故里,并且?guī)Щ匾粋€水靈靈的四川姑娘,是他在西安交通大學(xué)的同學(xué)。三奶喜出望外,拉著姑娘的手左看右看,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三爺?shù)男睦镆蚕衲嗣郏锢锿馔獾孛?,給姑娘倒水的工夫,問姑娘喜歡吃什么,姑娘一點都不見外,張口就來,辣椒米飯。三爺又馬不停蹄地趕去鎮(zhèn)里,買回姑娘最愛吃的尖辣椒。
小華對三爺說他們是回家舉行婚禮的,三爺眼睛一瞪,這么重大的決定也不提前說一下,這房子還沒收拾,彩禮也沒準(zhǔn)備,婚怎么結(jié)?人家姑娘一看就是城里人,憑啥嫁給你這窮小子?
小華呵呵一笑,明天我和小葉(小華女友)打掃一下衛(wèi)生,婚禮不用聲張,就通知我們家親戚來吃頓飯就行了。三爺知道,小華這是在幫自己收回以前的隨禮錢。
三爺不知道的是,眼前這位才貌雙全的女孩,不但是北京大學(xué)的一名老師,還擁有一個顯赫的家世,她的爺爺和父親退休前都是四川省軍區(qū)的司令員。從小生活優(yōu)越的她,對錢是沒有什么概念的,她看中的是小華憨厚樸實的性格,和對她體貼入微的真誠。小華也是在去拜見小葉父母的時候,才知小葉的家世,他的心不自覺地就沉了下去,他想打退堂鼓,但當(dāng)小葉父親問起他的專業(yè)以及未來研究方向時,小華滔滔不絕,令小葉父親大加贊賞,認(rèn)定小華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前途無量,將來一定會給女兒帶來幸福。
小葉父親對小葉說,你爺爺常對我講他生活過的農(nóng)村,我知道農(nóng)村人培養(yǎng)出一個大學(xué)生很不容易,并且讀到博士學(xué)位,那簡直就是用他們的命換來的。小葉連連點頭,并且告訴父親小華母親的病。小葉父親沒有多想,直接告訴女兒,我們家不缺錢,你們的婚禮在北京舉行,一切由我操辦,但你們一定得先回家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然后把小華父母接來北京治病,他們以后的日子可不能再因為錢的事發(fā)愁了,要按時給你的婆婆公公打錢。
這場婚禮,三爺不但沒有出一分錢,小葉還在婚禮當(dāng)天送他一個萬元大紅包,同時也送給婆婆一套純金首飾。小葉無比開心地說,爹娘,謝謝你們,因為你們才讓我遇見小華,才有我幸福的人生開始。
小華的婚禮在我們的村子引起轟動,大家都羨慕三爺三奶生了一個好兒子,他們時來運轉(zhuǎn),要過上好日子了。三奶走在街上,平日里那些連正眼都不愿瞧她一眼的人,老遠(yuǎn)就把笑意堆在臉上,只等三奶走近,說上一些恭維的話。三奶倒是樂得聽這些話,比吃藥治好咳嗽還開心。
這些話都是小華和三爺聊天里的內(nèi)容,三爺又把它轉(zhuǎn)述、講給了我父親。
三爺愛找我父親喝茶,我父親真心恭喜他,三叔,你的兒女都已成人,日后就別干那些掙錢的活了,好好保養(yǎng)一下身體。
三爺笑而不語,喝一口茶,眉宇間隱隱浮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過了好大一會才說,以前吧,日子是苦,可干勁沖天,有奔頭啊,現(xiàn)在倆孩子都結(jié)婚了,他娘的病也治好了,以前不就是盼這一天嗎,可我怎么就覺得心一下子就空了呢?
三
自從那年舉行婚禮以后,小華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倒讓三爺三奶變成了候鳥,冬去春回,在濰坊和北京之間飛來飛去。
每年秋后,等屋后的那棵大樹落光了葉子,三爺就和三奶沿著村子的中心的那條水泥路走向村外的公交車站,然后再坐上火車去北京。三奶拉著帶轱轆的行李箱,打扮得像城里人一樣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了家門。村口有人問三奶,這是又去北京了?三奶眉眼擠成一塊,是啊,是啊,要不是這倔老頭非要在天暖以后回來,我是不愿意這么來回倒騰的,一趟車費就夠我倆吃一個月饅頭的。三爺則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嘿嘿地笑著,輕輕拍拍三奶的肩膀,他娘,快走吧,火車來了可不等人的。
三爺在北京也閑不住,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兒子經(jīng)常出差很少在家,兒媳回家就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她樂得公公在這里。但她知道,天氣一暖和,公公就要回老家了,她就再把父母接過來,她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做家務(wù),更沒時間做飯。
回到老家的三爺,依然種菜種莊稼,空閑的時候還是會去找些零活干,有一年他動員父親,兩人一起承包了一個小工程,給人蓋了一所房子。烈日炎炎下,三爺和父親揮汗如雨,卻是干勁沖天。此時的他們,都已過了壯年,揮動泥瓦刀的手卻比以前更有力量了。他們不再為生計發(fā)愁,不再為孩子交不上學(xué)費而焦慮,他們揮舞而出的是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
三爺不想再去北京,但拗不過三奶,三奶喜歡北京的繁華,也喜歡北京房子里的暖氣,在那里會讓她舒服地度過無比寒冷的冬天。
小華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以后,三爺好幾年都沒能回老家,他說北京很無趣,幸好有孫子陪伴。他依然買菜、做飯,洗尿片,給孩子喂奶粉,他不讓三奶干一點家務(wù),他怕三奶好不容易治好的病會再次發(fā)作,給小華增加負(fù)擔(dān)。
三爺時常和我父親說一些他在北京的趣聞。在北京,不像村里,人與人之間是不交流的,對門碰個對面也不打招呼。和他說話最多的人就是孫子。有次他推自行車去菜市場,走到半路才想起忘記帶錢包,就返回取錢,把車停在樓下。進(jìn)屋看見孫子把水灑了一地,就讓五歲的孫子守在窗口,看著他樓下的自行車。他怕三奶滑倒,得先把地拖干。
三爺隔幾分鐘就問孫子,車子還在嗎?孫子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車子,還在。一連問了三四次,孫子的回答始終如一,還在。三爺放心地收拾屋子。最后一次,三爺問,車子還在嗎?孫子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在了。三爺把頭伸出窗外一看,果然不在了。三爺說,誰推走了。孫子回答,不認(rèn)識。三爺急了,那人推車的時候你咋不說呢?孫子感到很委屈,那人推車的時候,你也沒問啊。
三爺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父親和他都哈哈大笑,他說,這是他來北京笑得最開心的一次,孫子于他是唯一的樂趣。
小華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后不到半年,三奶突發(fā)心梗,住進(jìn)了醫(yī)院。出院以后的三奶受不了孩子的哭鬧。孩子一哭,她的腦袋就要爆炸。這時候的小華已經(jīng)身兼多職,不但要上課,山東省所有的核電站技術(shù)也都是他負(fù)責(zé),還要定期出國進(jìn)行學(xué)術(shù)交流。不得已,小華讓姐姐請假來北京照顧母親幾天,三爺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小霞也有家庭和工作,在這里住不了幾天的。
三爺趁著吃飯的機會,和兩個孩子商量了一下,還是回老家吧,你娘需要清靜。小華想了想說,我送你們回去,你們先在我姐家住下,我回去以后,就在姐的小區(qū)給你們買一套房,也方便姐去照顧。我給姐每月4000塊錢,去找個保姆,還是她自己去照顧,這錢姐說了算。藥我從這邊按時寄過去。等孩子大一些的時候,我再把你們接回來。
回去以后的三奶又添了新病,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了。三爺為了不影響小霞的生活,堅決不讓小霞辭職,也不準(zhǔn)她請保姆。他不但照顧三奶,還主動承擔(dān)起小霞一家的一日三餐。三奶行動不便,上廁所都離不開三爺。三爺日漸消瘦,在一個傍晚買菜回來突然暈倒在樓道口。
三爺被小霞送去醫(yī)院,醒來的時候,三爺問小霞得了啥病,小霞說是勞累過度,沒啥大事。
住院期間,小霞家里醫(yī)院兩頭忙,不得已辭去了工作。小華正負(fù)責(zé)一個重大課題的研究,他連夜返回陪父親在醫(yī)院僅有幾個小時,又匆匆返回北京,他說第二天還要開會,臨走時塞給姐姐十萬塊錢,說,錢沒了就說,你出力,我出錢。
可是,誰也沒料到,在一個秋風(fēng)微涼的早晨,在大地尚未醒來之前,三爺爬到醫(yī)院的樓頂,他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縱身一躍,像一片樹葉那樣沉靜地墜落而下。
四
三爺去世后,三奶失去了往日的笑顏,她拒絕跟小華去北京,也不愿再住小霞家里,執(zhí)拗地要回自己的家。
小華陪母親在老屋住了一段時間,一個電話從北京打來,他不得不痛苦地和母親離別。他花六千塊錢一個月給母親請了一個年輕的保姆,既能幫母親種菜,也能照顧母親的身體。臨行前,他一只腳還沒踏出門檻,淚水就嘩嘩而下。身后是無法割舍的親情,前面是遠(yuǎn)方,是三奶督促他快走,不要掛牽家里,他才艱難地邁出腳步,含淚遠(yuǎn)行。
多天以后,小霞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一包東西,里面有父親的身份證,存折,老房子的地契,地契的里面夾著一張醫(yī)院的診斷證明:肺癌晚期。
小霞嚎啕大哭,她不知這個她費盡心機要守候的秘密是怎么被父親發(fā)現(xiàn)的。

作文如此,現(xiàn)實也罷,將自己融入其中,每一個細(xì)節(jié)比起遠(yuǎn)觀,更有質(zhì)感。天下許許多多的動人之處,不一定是盛大的場面,往往是心中有愛。
中華文化中的優(yōu)秀父母,撫作育女,不遺余力,在晚年都不愿給子女增添麻煩,如果能自己走進(jìn)棺材,走完自己的一生,視為最高境界。
文中的三爺,活得堅強和自立。而所謂堅強的人,歷程往往是一些刺痛心肝的故事。

決絕的離開,是他最后的選擇。留下孩子們對他凄楚楚的呼喚,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雖然出身平凡貧窮,但三爺三奶奶仍然省吃儉用供兒子讀書求學(xué),供了兒子讀書又操勞兒子的婚事,待兒子結(jié)了婚,二老又不辭辛苦的從老家來到城市幫助兒子照顧小孩……甚至于最后三爺罹患絕癥選擇自殺,也只是出于減少兒子的負(fù)擔(dān)。所有的這一切都無不闡釋了民間最簡單也最深奧的道理,“可憐天下父母心”。借用真真姐的一句話,這道題學(xué)歷解不開,只能用經(jīng)歷去理解,“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