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守(小說)
一
葉守城幾十年如一日地蹲守著朱家垸的某一個角落,就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大隕石,在地上砸出那么一個坑來,不展不移,焊在地表一般,麻頭怪腦的,杵在那里。也不管你看他的眼光如何,倔強得安然。
四十年啊,多么漫長的歲月!四十年前,二十五歲高個壯小伙葉守城以上門女婿的身份走進朱家垸,把自己的青春和力氣毫不吝惜地灑在了這塊土地。起初這塊土地和他過于陌生,他被它冷眼,被它排斥,可是他葉守城有力氣,有決心,硬是盤熟了那些冷硬的土疙瘩,柔軟了那些同樣冷硬的人心。
此時,葉守城正端著一海碗米酒跨進瀚海爹的門檻:“叔!”
“誒!”瀚海爹答應著,從房間里蹣跚而出。他的背更駝了,身體簡直折成了弓形。
葉守城趕忙把海碗頓在堂屋的方桌上,搶出兩步,伸長胳膊去攙扶。
“又給我送東西來呀?”瀚海爹努力地斜起身子,望向葉守城的眼睛。
“剛做出來的,您最愛吃的米酒?!比~守城看瀚海爹已經(jīng)在方桌旁坐穩(wěn)當了,才接口說。
“嗨,又糟蹋你的糧食?!?br />
“您這話說的,人活著不就得吃嗎?”
“人活著是得吃,可也得動?。∧憧纯次?,光吃不能動的,吃了可不是白白浪費糧食嗎?”
瀚海爹言語里充滿了沮喪和埋怨。他怨自己,怨自己硬要這么一大把年紀地活著。硬要活得喪失勞動能力,喪失尊嚴,活成一截中空且彎曲的朽木。
“您老啊,就放寬心地活著,安安逸逸地活著,有得吃就吃,能夠睡就睡。這不還有我嗎?我陪著您?!比~守城從方桌上的罩籃里取出一把調(diào)羹,舀起一勺米酒遞給瀚海爹,“您快嘗嘗,看我的手藝丟沒丟?!?br />
“甜,是那個味!”瀚海爹到底依言把米酒投喂進殘缺得只剩牙幫的嘴巴里,兩片干癟的嘴唇咂巴著。
“是那個味。”瀚海爹一邊點著頭一邊重復。
“有以前的味道?”葉守城瞇著的眼睛里光芒一閃。
“嗯,甜呢!”瀚海爹又舀了一調(diào)羹米酒。
“到底是自己種的好吃?!比~守城很開心,“明天軋一袋米給梅珍寄過去,她喜歡吃米酒?!?br />
“你種糯谷了?”瀚海爹問。
“種了五百方,我用刷谷機刷出來的。沒打過農(nóng)藥,無污染,純天然?!比~守城笑著說。
“地還是沒包嗎?”
“沒包?!?br />
“為么事不包?”
“不想包?!?br />
“你在擋人家的財路呢!”瀚海爹微微嘆了一口氣。
“管他呢,我的地我做主?!比~守城的話音極輕,像撲棱著的雞翅上飛出的一片絨毛。
二
騎著電三輪的葉守城去鎮(zhèn)上給梅珍寄糯米,又被朱光強截住了。朱光強是朱家垸的管事人,雖然人住在鎮(zhèn)上,但并不妨礙他處理灣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
“守城叔,馱著米這是要到哪里去?”
“給你梅珍姑寄點糯米?!?br />
“姑還在上海帶娃?弟又添了一個小的嗎?”
“他會生么?我那般說他,他就是鐵了心不要?!?br />
“您有一百萬?”
“沒有?!?br />
“沒有您還那么說?”
“只要他生,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下海都要給他摸到那一百萬。”
“我說叔哇,那么明白的一個人怎么就糊涂了呢?孩子是他的,他說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咱們一代管一代,您有人養(yǎng)老送終就行。”
葉守城擺擺頭,欲重新啟動電三輪,卻被朱光強摁住了把手:“您別慌著走唦!”
“不走和你不咸不淡地嚼舌頭耽誤事?”葉守城不耐煩,“今天十一點半之前寄出米,梅珍明天就能收到?!?br />
“這不還早嘛!”朱光強掏出手機看了看,“喏,還只十點剛過呢!”
“你有事快說,莫扯那些野麥子?!比~守城看到朱光強就不舒服,說話的語氣不中聽,臉色也不好看,仿佛他們之間結(jié)有積年的怨仇一般。
“您看,那地……”朱光強楊眉細眼地笑,一臉的討好。
“不包!”葉守城斬釘截鐵地說。
“您說,您為么事不包?您說個理由?!敝旃鈴娨桓焙谜f好商量的姿態(tài)。
“沒有理由?!比~守城依舊沒有好聲氣,“我的地我說了算,我說不包就不包。”
“別個人家都同意了,就您這里打了壩。一畝地一千五,又不用您勞動。您種水稻一年忙到頭能平扯出一千五的賺頭嗎?就算能,您出的工呢?您出的工不要算錢嗎?那么能干的一個人,怎么就算不過來這筆賬呢?”朱光強言語上也有些激動起來。
“我說不包就不包?!比~守城一副九頭牛拉不回的模樣,“誰還能捆著我綁著我包不成?”
“您這是在惹眾人惡?!敝旃鈴娬f。
“誰要包包去,我管不著誰,誰也管不著我。”葉守城說完,一加油門,電三輪像一匹烈馬猛尥一下蹶子,抖開了朱光強把著龍頭的手,躍了出去。
“這死老頭,整個一茅坑里的石頭,臭不臭硬不硬?!敝旃鈴娍粗涣餆熯h去的電三輪,臉灰得像雪要來的天空。
三
糯米寄出去了。梅珍在電話里嗔怪葉守城寄得太多,說是十斤二十斤就夠了,一寄五十斤,運費比米本身的價值都高。說她想吃米酒哪里還需要親自去做,超市里啥都有賣的。
葉守城說:“錢掙著就是花的,何況我又沒有亂花。超市里的米能做出以前的味道呀?你做一回吃了就曉得的,只怕吃了還想吃?!?br />
“以前的味道,以前的味道,這日子早不是以前了?!泵氛湔f,“你就是不開化,死腦筋。”
葉守城不吭聲。
梅珍又說:“你來了算啦,孩子這里也寬展,你來了我們一家五口樂樂呵呵待在一起多好?你也不必一個人單單調(diào)調(diào)得像只孤雁?!?br />
“灣子里還有瀚海爹。”葉守城說。
“瀚海爹有他兒子們照應,少你一個不少。”梅珍說。
“不去,去了地誰打理?”
“你還當我不曉得?光強早就給我打過電話。人家建蓮藕基地,有浙江老板包地投資種蓮藕。地還是我們的地,就是借給別人種幾年,每畝地咱也有一千好幾的收入,何樂而不為?咱托著手玩不好嗎?在泥巴里爬了大半輩子,這會兒也讓咱們韻韻老板的味呢!”梅珍在電話那頭說著說著就笑了。
“一包五年,五年過后那地還怎么種水稻?”葉守城的口風還是沒有半點松動。
“你操那多心干嘛?你有吃有住就好,車到山前必有路?!?br />
“哼,必有路,還敢問路在何方呢!”葉守城只在心里大大地哼了一聲,話并沒有說出口。
“今年把家里的事安頓好了你就來哈。”梅珍又請求著說。
“你讓他生個二胎,他生了二胎我就去?!比~守城仿佛被莫名之火點著了的炮仗,一下子噼里啪啦地爆發(fā)起來。
“你這個老家伙!你先前揚言說只要他生二胎你就給他一百萬他都不生,現(xiàn)如今還指望他會遂了你的愿央著你來不成?你以為你是誰呀?還得三催四請八抬大轎來抬?活該……”梅珍恨恨地按了掛斷鍵。
四
葉守城騎著電三輪蜿蜒在一條條灰白的水泥道上。
葉守城喜歡蜿蜒在這些小道上。從坑坑洼洼的泥濘路到布鞋踩上去有點硌腳的石子路再到平平整整的水泥路,從步行到騎自行車再到開電三輪。葉守城在這些縱橫交織又連接貫通的小路上一走就是四十年,他太熟悉由這些路面框畫出的邊邊角角了。他知道每一塊地的姓名,知道每一塊地的肥瘦,知道哪些地種雜交產(chǎn)出最高,知道哪塊地種棉花衣絨最長,知道好種易活的油菜的喜好,知道麥子的挑剔,黃豆的隨意。
一到春天,滿眼的油綠以驚人的速度在一展平陽的田野鋪排。陽光在那片綠毯上恣意跳躍,讓人不得不瞇起眼睛,用力品咂那茁壯的生命力,直至那生命力蓬勃出的希望脹滿心田。
初夏的金黃是香甜的,是最最愿意叫人忍不住深呼吸的。那濃郁的香甜是那么明目張膽,亮閃閃的,不由你不去緊皺鼻子,吸,吸,吸,以致最大限度地擴張你的胸腔。試問,誰能經(jīng)受得住那香甜滋味的挑逗呢?那時候的葉守城只要有閑暇,就喜歡站在那片金黃的綠裙邊深呼吸。深呼吸的同時,看那些翩飛的蝴蝶舞蹈,聽那些辛勤的蜜蜂奏樂,直看到油菜花日漸稀落,看到一穗穗密密斜掛的油菜莢虔誠地孕育它們的籽實。年輕的葉守城覺得那些油菜莢好似梅珍圍巾上的流蘇,艷艷的、暖暖的,似一股別樣的香味撲進他的胸膛。梅珍最愛油菜籽榨出的油香了。每次去榨油坊,梅珍總會許多次的贊嘆菜籽油的香味,那是一種甘醇的香味,年輕的梅珍一日三餐都浸潤在那香味里,把葉守城的被窩也浸潤得香香的。
秋天是充滿了濃烈的汗水味的。秋天的黃不能等同于初夏的黃。初夏的黃是浪漫的,有一層朦朧的美,就像一幅月籠沙洲的畫。秋天的黃是沉甸甸的寫實。它黃得踏實,黃得有力度,黃得濃墨重彩,黃成一個能帶給人結(jié)結(jié)實實安全感的漢子,黃成那個時候梅珍眼里的葉守城。
那時候的冬天,那時候年輕的冬天,那些個麥苗還需要雪被來暖和,雪水來滋養(yǎng)的冬天,梅珍總是跟在葉守城的身后,跟在帶著一條狗的葉守城身后,閑逛在空曠靜寂的田野上。那一刻,這片屬于江漢平原的田野一下子變成了他們仨的私有物。梅珍那時候還沒有孩子,她和葉守城一起度過了八年沒有孩子的二人世界。
梅珍說:“回家吧,還有一只鞋底沒納好呢!”
葉守城說:“又不等著穿,再逛一會兒吧!”
梅珍就聽葉守城的話,梅珍卻不讓葉守城牽她的手。她一旦看見葉守城的手探在半途中,就立即把手藏在袖頭里抬頭望天空。天空也像鋪了雪,薄薄的,陽光生怕驚擾了那片薄雪一般,極憐惜極輕柔地為它們涂抹上淡紅的顏料,梅珍的臉也淡紅了。
五
葉守城在一道堤壩邊勒住了電三輪的韁繩。這是一條圍住養(yǎng)蝦池的堤壩,不遠處還有同樣的堤壩,那是養(yǎng)蟹人筑起來的。他們一律圈定好大片大片水稻的家,深挖,高筑,注水,然后投喂蝦苗蟹苗。他們?nèi)找故刈o于這片土地來講萬分生疏的物種,等待收獲時節(jié)的驚喜。
瀚海爹曾問葉守城干嘛不也順應時勢,挖塘養(yǎng)蝦蟹。只要技術到位,養(yǎng)蝦蟹的年收入那的確不是種水稻可以比擬的,那可是六位數(shù)和五位數(shù)的差別,是天和地的差別呀!
可葉守城反問瀚海爹:“能一輩子養(yǎng)蝦蟹嗎?能人人養(yǎng)蝦蟹嗎?都不種水稻吃的大米哪里來呢?就算可以買,那倘若無處可買了呢?”
瀚海爹看著葉守城,不說話,只重重地發(fā)出一聲嘆息。
說實話,葉守城太討厭這些堤壩,比他兒時討厭他家鄉(xiāng)的那片片梯田還討厭。他覺得丘陵地帶的梯田就像一條條倒立著的巨魚身上的鱗片,一塊一塊的,窄小、密集、踩低攀高,漸次更小,小成針尖一般的心胸。兒時的葉守城常常在那片魚鱗似的田塊間放牛,曾無數(shù)次放開繩索一任牛兒啃草,自己噔噔噔地攀上小山包的頂,眺望遠方。他希望能看到一覽無余的廣闊的遠方,但總是失望,因為那視野里總會鉆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山包來,阻隔他的視線,斬斷他的遐思。
葉守城萬萬沒想到他離鄉(xiāng)背井選擇的這塊心怡的土地上也會突兀地站立出這許多的堤壩來,站立出這許許多多方正的土包包來。他已經(jīng)看慣了的開闊的四野正是因了這許多土包包而被割據(jù),被分裂,被摧殘。正像那時候完完整整屬于他的梅珍,羞澀而美好的梅珍,后來被兒子占據(jù),被孫女占據(jù),變成他兒子的媽,變成他孫女的奶奶,變不回他記憶里的妻子一樣。
“變了,都變了。”葉守城踢動一塊堤壩跟腳的土疙瘩,在心里說。
在這片土地上,他葉守城再也享受不到那肆意馳騁所向披靡的綠了,他聽不到雙搶時那沸騰的汗水和熱血了,他也看不到曾和他一樣在這些小道上來往穿梭的人流了。不,一到出售蓮藕的時節(jié),這條條水泥道還是人氣旺盛的,還是車水馬龍的。只不過那些如群群工蟻圍繞運輸蓮藕的大卡車忙上忙下的人們的交談里沒有他熟悉的鄉(xiāng)音,沒有他熟悉的溫度,沒有溫情了。
葉守城很無助。他不曉得這片他依傍著呼吸了許多年的村莊是從幾時起進入老年狀態(tài)的,它變得越來越羸弱,越來越寂寞,就像瀚海爹一個模樣。當偌大的曾經(jīng)洶涌著幾百戶人家的村子只留有他和瀚海爹相守的時候,他并沒有多少情緒,他覺得他能在就好,在就好。他沒有放棄這片土地,土地自然不會棄他而去??墒钱斔僖淮伟炎约旱膸桩€稻田侍弄出綠色的時候,他站在田壟邊看著那片綠色的時候,他心疼了,他心疼那片綠色的拘謹了。那片宛如一位斗志昂揚、意氣風發(fā)的漢子,卻因沒有大施拳腳的天地而不得不潰敗,不得不抱頭傷懷的綠啊!
六
葉守城給瀚海爹送晚飯的時候,心情并沒有好多少。他一邊慢條斯理地把飯菜從三層保溫盒里往外拿,一邊嘀嘀咕咕。
瀚海爹低著頭坐在方桌邊,默默地聽著。
“守城啊,你也快是七十的人了吧?”瀚海爹突然問,“彥小子的女娃也該上學了吧?”
“可不是,今年該上幼兒園大班啦!”葉守城說。
“你也莫要總怪他不生二胎。”看瀚海爹想聊幾句的興致還蠻高,葉守城心里的郁結(jié)好像通暢了不少。
“叔哇,現(xiàn)在國家需要孩子呢,鼓勵生三胎呢!我只要求他們生兩個,過分了?”
“你是怪彥小子沒給你添個孫子呢!”瀚海爹抖抖索索地捏起筷子,“我曉得的,你總心心念念想要個孫輩的男娃兒?!?br />
葉守城沉吟了許久,說,“叔哇,就算二胎是個女娃娃,孩子們將來也有個伴不是?倘使二胎真是個女娃娃,我也從此死了這條心認命了不是?”
“女娃娃也金貴呢!”瀚海爹說。
“可女娃娃就像那河溝里的無名籽,沒有根呀!”葉守城說。
“有根又么樣呢?”瀚海爹的食欲好像越來越差了,飯碗里才剛剛扒出一口兩口的小缺口來,筷子便被按在了桌面上,“根呀,絆人手腳呢!守城啊,我人老了,糊涂,你可不能和我一樣糊涂呢!你想想你自個兒,你可也是你父母的根呢!你父母給你這個守城的名字,你可曾為他們守住了什么呢?你又能守住什么呢?”
“我能守住什么呢?”收拾碗筷回家的葉守城一直在想瀚海爹的話,想得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得心里一陣陣發(fā)酸。他想到老家那里早已入土為安的老父老母,想到他的兒子朱彥,想到梅珍,想到那些堤堤壩壩,想到朱家垸的曾經(jīng),想得索性披衣而起,吱呀一聲打開大門。
清冷的月光從門洞里嘩地奔涌進來,仿佛一個受凍的孩子一下子扎進溫暖的懷抱。葉守城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踩著月華踱在連接著他和瀚海爹房子的小路上。
這是怎樣的一座村莊的夜呀!樹影幢幢中,沒有燈光,沒有雞鳴,沒有狗吠,就連秋蟲也仿佛失去了演奏的興趣。沉寂,宛如是在醞釀一場熱鬧的沉寂。葉守城突然想到了大黃,那條他養(yǎng)了十多年的老狗,那條被他葬在屋后白楊樹下的老狗。他看向那幾棵白楊,月光下的樹干灰蒙蒙的,模糊暈染了粗壯,樹影下隱約著銀銀的小河,柔柔的,極有光感的。
七
瀚海爹喝了四支助壯素,走了。葉守城實在想不出瀚海爹到底是從哪里弄到的助壯素。據(jù)說,為了防止老人們自尋短見,鎮(zhèn)上農(nóng)資門店是不向高齡老人出售此類農(nóng)藥的。
“只要有賣的,還愁買不到嗎?”在電話那頭,梅珍說。
葉守城沒吭聲。
“喪事是光強幫忙操辦的吧?他沒找你?”梅珍問。
葉守城沒有回答。
“你到底來不來唦?你這犟腦殼喲,你一個人在那里,就不怕鬼打?”
葉守城依然沒有回答,他被天空飛過的雁陣吸引住了。這是不是最后一撥遷徙的雁陣呢?他看到那人字尖端的大雁,高昂著頭,飛得那么趾高氣昂、義無反顧。那一字雁陣的尾端卻飛著那么一只,已經(jīng)和雁部隊落下了一段距離,卻依然飛得猶猶豫豫,仿佛人在一步三回頭。
——2022.12.11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