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文君走到學校的大門口時，瞧見學校大門前分別懸掛著兩條巨大的紅色標語，上寫道：堅決響應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
　　 李文君懵懵懂懂。校園內(nèi)鑼鼓喧天，好不熱鬧，同學們?nèi)宄扇壕奂谝黄饑\嘰喳喳，議論紛紛。李文君最后搞明白了，原來是南山牧場來了兩個工宣隊的領(lǐng)導，要招收學生去下鄉(xiāng)，說白了也就是去參加工作。李文君和幾個鐵哥們兒商量了一下，一致認為要去參加工作。假如繼續(xù)在學校里讀書，前兩年的書本一發(fā)下來就當成了擦屁股紙。多部分老師們都被轟走了，學生們都頭昏腦脹地去造反、去鬧革命了，哪里還有心思讀書。
　　 那時節(jié)，在幾個大學生的煽動蠱惑下，學生們把老師的辦公室門幾腳踹開，進去后一通亂砸亂搶。李文君愛占小便宜，把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偷偷藏在口袋里，然后就溜了……
　　 校園正中央擺放著一張課桌，兩個叔叔端坐在那里忙碌著。他們頭頂上方那面五星紅旗隨風悠然飄揚著，李文君排在隊伍里，不大會兒就輪到了他。那個叔叔盯著他說：“喲喝！這個小伙子的個頭蠻高的嘛，又帥氣，好好好，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我現(xiàn)在就可以通知你，你已經(jīng)被我們單位正式錄取了。有什么事情趕快回去和你父母親商量好，明天上午拿上行李到這個地方來集合，坐車走人，聽明白了吧？”
　　 李文君問：“叔叔，我們是到草原上去放羊，還是干什么工作呢？”
　　 叔叔揮揮手道：“不是不是，天山九場是個農(nóng)場，農(nóng)牧副漁礦啥都有。不是牧場，那里沒有草原，離烏魯木齊很近的?！?br />　　 “酒場啊，這下可有酒喝了。”李文君又理解錯了。
　　 叔叔又擺手道：“九場，不是喝酒的酒，是七八九的九?？磥砟阈∽舆€是個小酒鬼呢，哈哈哈，挺逗?！?br />　　 “哈哈哈……”同學們也哄笑起來。
　　 叔叔笑道：“臭小子，蠻有理想抱負的嘛，還想去學做燒酒啊？好，挺好的，下一個，嗨嗨！不行不行，你的個頭太矮了，我們那里又不是幼兒園托兒所。去去去，后面那些小個子的同學就不要排隊了，排了也是白排，我們絕對不會收的，大塊頭的同學往前面排，名字報上來。你叫什么？曹林周，好了，下一個?！?br />　　 回家后，父母親得知了此事。母親頓時淚流滿面：“俺文君還是個孩子啊，剛剛過了十六周歲，就走那么遠，讓人放心不下啊，嗚嗚……”母親泣不成聲了。
　　 父親撇嘴道：“哭啥哭，孩子不小了，當年我十六歲的時候都是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了?！?br />　　 母親擦著眼淚道：“就你能，就你能吹！十六歲就去當兵，這當來當去的，又落到啥好處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個黑五類分子，整天被拉出去批斗，接受勞動改造?！蹦赣H又驚呼道，“啊呀！你那個黑五類身份，到時候會不會連累影響俺兒文君呀？”
　　 李文君咧嘴笑道：“管他那么多呢，天涯何處無芳草，好兒男志在四方嘛?！?br />　　 母親依然不同意，道：“娘那個皮，跑那么遠，當娘的心里頭能好受不？嗚嗚……”母親又悲傷抽泣。
　　 父親說：“兒子，老子目前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下面還有你的四個妹妹，你爹又是個黑五類分子。不管那么多，以后你小子可要學聰明點，要乖乖聽話，可不許和別人打架鬧事喔?！?br />　　 “那當然了，俺又不傻，你們放心就是了。”李文君信誓旦旦。
　　 第二天早上，學校里的領(lǐng)導和老師們?yōu)橹鄬W生們召開了歡送大會，歡送會場紅旗招展，鑼鼓喧天。許多家長紛紛前來送行，每個小知青的胸前佩戴了一朵大紅花。大會結(jié)束后，同學們就按照那兩個叔叔的指揮先把行李放到三輛大卡車上，然后排著隊依序登車。父親盯著李文君千囑咐萬叮嚀，最后竟然對著一個高年級的女學生絮叨：“你好，這個丫頭，我可拜托你啦，你要多多照顧照顧俺家里的文君啊，他年紀太小了，不懂事，你可是他的姐姐，要多多照顧他呀?！?br />　　 那女孩也不含糊，隨之夸海口道：“叔叔盡管放心回去吧，你的兒子有我照看著，不會有事的?；厝グ?，叔叔?！逼鋵崳钗木龎焊筒徽J識她。
　　 汽車啟動了，與此同時，有幾個身材矮小的女同學哭著喊著，竭盡全力把行李舉過頭頂，急吼吼地跟隨著啟動的汽車。但是，她們身材瘦小，包裹太大，實在是舉不上去。后來在別人的協(xié)助下才硬塞上了車，然后又在別人的協(xié)助下才爬上了汽車。
　　 同班的潘曉琴同學朝著李文君喊道：“小李子，快快拉我一把呀！”李文君急忙伸手拉住了她。潘曉琴爬上來之后，得意洋洋笑道：“哈哈，她奶奶的，這下子總算是爬上來了?！?br />　　 三輛汽車依序從校園里開了出來，走了很遠，李文君瞧見父親仍然在人群中朝著自己揮舞著雙手……
　　 經(jīng)過了幾個小時的顛簸，汽車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天山九場場部。同學們都跳下了汽車，在幾個工作人員的指揮下，大家把各自的行李全部卸了下來，然后又搬到那間諾大的會議室里。此刻，同學們就像籠中鳥突然間獲得了自由似的，有的同學高興的手舞足蹈，喜笑顏開。
　　 舉目遠眺，此處離烏魯木齊確實很近，可以看到紅山頂上那座寶塔。
　　 有同學說：“這個地方真不錯，離烏魯木齊那么近，估計有七八公里吧？以后去玩可就方便多了?！?br />　　 場部座落在土山坡下，由幾排簡易的平房組成，四處是鹽堿灘和蘆葦蕩，顯得十分荒涼；南面是那座聞名遐邇的妖魔山，山腳下是一片光禿禿的荒山野嶺。房屋前面有一條彎彎的小河。此時正值春季，低洼處依然殘留著殘雪。在遠處那幾片冰雪融化的池塘里，一群鴨子在池塘里“呱呱”叫著嬉戲著……
　　 此次來的學生據(jù)說有一百三十多人，還不包括那幾個偷偷爬上汽車的黃毛丫頭。此時，幾個炊事員抬來了一大條盆熱氣騰騰的飯菜，大家排隊打飯，然后三五成群圍繞著吃喝起來。
　　 傻大個白軍偉提前吃完了飯，他用衣袖擦了擦嘴巴，然后嬉皮笑臉朝著大伙喊道：“嗨嗨！同志們辛苦了哈。”他模仿著當官的模樣，雙手叉腰吼叫著：“同志們啊，你們好好米西的干活，敞開肚皮整，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你們慢慢地米西，我給大家演一個小節(jié)目，也祝大家胃口好，吃飽了不想家嘛，是不是啊同志們？”有人拍起了巴掌。隨之，白軍偉把二胡放到大腿上就開始邊拉邊唱了起來：
　　 天上布滿星
　　 月兒亮晶晶
　　 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
　　 訴苦把冤申
　　 ……
　　 徐殿滿不耐煩了，朝著他呲牙咧嘴吼道：“去去去！一邊玩去煞！盡拉那些個破曲子，跟他娘的哭殤似的，就像誰家死了人。要拉就拉一些讓爺們兒高興的曲子。”徐殿滿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壞慫貨，學校里許多人即煩他又懼怕他。他身高馬大，心狠歹毒，經(jīng)常欺負比他弱小的同學。白軍偉立馬對他點頭哈腰，就像一只哈巴狗，然后轉(zhuǎn)換了一副表情與腔調(diào)，拿腔作調(diào)，嗲聲嗲氣地模仿著女聲吟唱起來：
　　 北風那個吹
　　 雪花兒那個飄
　　 雪花兒那個飄
　　 年來到
　　 ……
　　 “好好！哈哈哈……”同學們被逗樂了，都拍著巴掌歡呼了起來。一個炊事員叔叔撇嘴道：“他娘的，沒看出來呀，這幫子小知青里面還有些人才呢?！?br />　　 吃罷了飯，幾個領(lǐng)導模樣的人走了過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朝著大家喊道：“大家都過來站隊，按照男女站成兩排，嗨嗨！你們那幾個小子磨磨蹭蹭在干什么？耳朵聾了嗎？”
　　 人們急忙列隊，隊伍少卿排列得很整齊。一個工作人員對著大家介紹道：“這位就是咱們的張場長?！彼种钢粋€身穿黑色皮夾克的人。張場長的衣領(lǐng)子是張漂亮的狐貍皮，灰黃相間，顯得格外洋氣。他的腰間還別著一把精致的小手槍，顯得既威風又氣派。工作人員又喊道：“那位是咱們的張參謀長，大家熱烈歡迎?！痹谒膸ьI(lǐng)下，大家急忙跟隨著拍起了巴掌。
　　 張場長向大家揮揮手道：“大家初來乍到，來到我們這里參加工作，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我代表場領(lǐng)導歡迎大家。要知道，你們是祖國的花朵，是祖國的未來嘛，是不是?。總ゴ箢I(lǐng)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了，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世界是屬于你們的。不過呢，也是屬于我們大家的嘛，是吧？你們都是革命的紅衛(wèi)兵小闖將嘛，是吧？不過呢，同時我也知道在你們這群小知青里面呢，也有很多家庭成份不好的和有政治歷史問題的。但是呢，毛主席說過，有成份不為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xiàn)嘛，是吧？但是呢，要是有人不擁護我們的黨，不擁護我們的社會主義，那我們就要對他施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要把他們打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家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同學們齊聲回答道。
　　 二
　　 接下來是張參謀長講話，他穿著黃色軍大衣，頭戴著一頂令人眼饞的草綠色棉軍帽。他朝著大家近似于吼道：“你們的年齡目前還小，甚至可以說是啥都不懂。以后把你們分配到各個連隊里去，那里有很多有問題的人，說白了就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他們是被專政的對象。我提前奉勸你們大家?guī)拙湓?，大家可要把眼睛擦亮些，把階級斗爭這根弦隨時都要崩得緊緊的，千萬可不能有半點松懈啊。千萬不要受那些階級敵人的蠱惑和拉攏腐蝕。誰要是不聽勸告和他們鬼混到一起的話，那他就要好好考慮一下他的下場嘍！好了，小邵，”他扭頭對那個漂亮的女工作人員說，“把名單拿出來，先分別站一下隊?！比缓笏麑χ蠹液暗溃骸敖械矫值耐瑢W不論男女站到這一排，沒有叫到名字的站在原地都不要動?！?br />　　 小邵點著名字，被點到名字的男女同學站到了一排。李文君斜眼瞅著周圍的同學，總感覺到有點兒不大對勁。對面那一排被點到名字的同學幾乎都是根紅苗正又紅又專的子女，而自己這一排幾乎都是家庭成份高的和刑滿員的子女，其中還有黑五類的后代和四不清的家庭子女。
　　 散場后，李文君大膽地走到小邵跟前問：“請問干部，我父母親都是貧農(nóng)，俺爹還當過解放軍戰(zhàn)士呢。有些弄不明白了，剛才我怎么站在那個隊列里呢？”
　　 小邵扭頭掃了李文君一眼道：“喔，是嗎？難道是搞錯了，我?guī)湍悴椴?。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br />　　 “李文君。”李文君急忙道。
　　 小邵翻閱后對他說：“你的父親是李士杰對嗎？他好像屬于四不清分子……唉喲，你管他那么多呢，主要是重在個人表現(xiàn)嘛，是吧？”
　　 李文君較真道：“我父親有什么四不清的問題，到底是啥意思?。繉嵲谑歉悴欢?，一個響當當?shù)慕夥跑姂?zhàn)士，最終倒成了四不清分子了？”
　　 小邵微笑道：“好好好，我一時半會也搞不大清楚，給你暫時解釋不清楚。不然這樣，我在你的名字上面畫個圈，到時候我專門給領(lǐng)導匯報一下再說吧，你看怎么樣啊小伙子？”
　　 李文君感激地望著她說：“多謝姐姐，那就麻煩你了，以后我會感謝你的。?！?br />　　 小邵笑道：“沒看出來呀，你小子還挺懂人情世故的嘛。好了好了，我很忙，你今后無論分配到哪個單位，只要你努力工作，廣闊天地是大有作為的，是吧小伙子？”小邵說著就走了。
　　 不多會，幾輛大卡車就開了過來。到了各奔東西的時刻，同學們被分批拉走了，具體去了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最后輪到了李文君他們這幫子小青年，總共有十五個女同學，十二個男同學，算是一支比較龐大的隊伍。過來接人的是一輛破舊不堪的暗紅色拖拉機，同學們也顧不得那些了，都急吼吼地先把行李扔了上去，然后都爬上了拖拉機。拖拉機“突突”了沒有多大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此連隊離場部特別近，可以說是近在咫尺。連隊街道胡同里污泥濁水，拖拉機一頭陷了進去，前進不得后退不能，干著急“突突”著。開闊的大門兩旁懸掛著兩條橫幅標語，上寫道；熱烈歡迎知識青年來我連扎根落戶，到農(nóng)村去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
　　 幾個干部模樣的人急忙跑過來迎接，大家急忙紛紛跳下了拖拉機。最終，大家在領(lǐng)導們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把行李卸了下來，放到一片比較干凈的地方。然后，那輛拖拉機在大家的幫忙助推下才“突突”著爬出了泥坑。
　　 連領(lǐng)導先為學生們分配了宿舍，看來他們是早有準備的。李文君和三個比較要好的同學自愿組合住在一間拱形的窯洞里，這個連隊里幾乎都是青一色的拱形窯洞，窯洞里面光線不好，黑乎乎一片，并且有些潮濕。地面上用磚頭壘了一道坎，算是地鋪，地鋪里堆放著很多麥草。李文君他們四個小伙子先把床鋪蓋打開鋪好，之后便躺了下來，盯著屋頂發(fā)呆。
　　 下午時分，李文君和戴昌寶閑的無聊，便溜達到場部那個比較熱鬧的商場里。夕陽西沉時，李文君和戴昌寶才溜達回來。譚雲(yún)飛見到他們兩個過來，急吼吼沖著他們喝道：“你們兩個慫貨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四處去尋找?？炜炜?，快到那邊去集合，正在分配班組呢?！?br />　　 在那片比較干凈的一塊空地上，男女同學們都列隊站在那里，就缺少了李文君和戴昌寶兩個人。一個高個帥氣的男人朝著他們兩個喝道：“你們兩個怎么搞的，剛來就無組織無紀律，這樣下去可不行，下不為例哈。唉，你站住?！彼种钢钗木溃澳阍趺创┏蛇@樣，綠褲子小白鞋跟女孩一樣，你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