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父親的生日(散文)
父親從來沒有重視他的生日,有的時候,我們回到家了,他仍然在地里干活。按理說,生日是值得慶祝的,可以放下手中的話,高高興興地休息一天,也不知道為什么,父親似乎總在刻意地回避著他的生日,或者說抱著一種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
明天是父親的生日,接到二弟電話,問能不能回家。一看,明天正是周末,“當然可以回去?!蔽宜齑鸬?。
去年就沒能回去給父親過生日,原因是手里的工作實在太多,而且不是周末,只能打電話給父親,“太忙了不得回來。”
二弟也在外地施工,再加上疫情防控原因,一時也回不來。于是,父親的生日便只有在母親不離不棄地陪伴中度過了。而今年恰逢周末,二弟也沒有外出施工,真是個好日子,回去給父親過生日便理所當然了。
母親總會把父親的生日記得尤為清晰,每次回家或電話問候,母親總是關(guān)切地問道:“你爹馬上要過生了,你們得回來不?”而我們的回答總是“看情況”。
也不知道為什么,母親對生日的概念十分重視,她會記得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日,比我們還清晰。小時候,家里困難,但母親總會在我們生日那天煮白米飯和肉,甚至還宰上一只雞或做三角豆腐。于是,我們對生日非常期待,原因是生日那天一定有好吃的,最起碼能吃上飽飯吧!
自小在山村長大,對大山有種永遠無法割舍的情感,喜歡走在那條盤山小路上,喜歡夕陽西下那道耀眼的霞光。最重要的是,喜歡看到山里人們耕耘著山村古老的生活方式,裊裊的炊煙便是最真切的情感。
汽車行駛在老家的山村公路上,發(fā)動機發(fā)出歡快的聲響。
老家在一個山坳里,坐東朝西,左邊是成片的油茶林,右邊是古木參天的亂石崗。按理說,坐東朝西不是民間最好的朝向,但祖輩們采用坐東朝西的辦法,卻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山村潮濕的問題——夕陽照進屋子里,驅(qū)趕濕邪,非常溫暖。
對于山里人來說,走出大山是生存的一種無奈選擇,沒有人愿意背井離鄉(xiāng)。但山村實在太貧窮了,有限的土地無法滿足人口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山里人選擇外出務工,盡管那些耕種千百年的土地仍然會種上玉米、南瓜和黃豆。但年輕人的主要精力已然不在那些巴掌大的土地和腳掌大的石縫上。
盡管每個孩子都有生日,但母親總是格外重視父親的生日,也就是說,母親在所有的生日當中,總是把父親的生日放在第一。比如,母親不只一次地提醒及那些飯菜的豐盛程度。
自從山村有了第一臺電視機,外面精彩多姿的世界便從遙遠的城市走進山村。人們在晚飯后,總會情不自禁地走向幾公里外的地方,盡管那里只有一臺很小的黑白電視機。我一度覺得,電視里吃蛋糕唱生日歌的生日方式在山村一定行不通,誰用這種方式過生日一定會帶著太多的不切實際,用山里人的話說是“假乖”。就像一個窮得叮當響的人在大談致富方法,或者像一個衣著光鮮的人卻總踩著一堆黃泥。山里人的生日,是煮上白米飯和肉,這已經(jīng)算是像樣的生日了。
二弟輟學是有原因的,他很清楚家境,桂西喀斯特地形地貌大石山區(qū)是無論如何也供不起三個孩子讀書的,何況我的家境是那么的窘困。于是,二弟初中一畢業(yè)就跟著大人們走進工地了。很多時候,我覺得對不起二弟,他應該讀中專或讀高中上大學。
自我入城就學,二弟外出務工,三弟到縣城上初中,過生日便在一年又一年中逐漸淡忘了。
山中歲月猶如一個磨盤,春夏秋冬年復一年。每次回到山村,依然是那條永遠沒有盼頭的山村小路和那棵已經(jīng)老得不再結(jié)果的李子樹。山里的人們不斷地外出,似乎都在逃離那個貧窮的山窩窩。
夏天的風從一山吹到另一山,一遍接著一遍,吹翻著一張又一張樹葉??諘绲纳酱逡粺o所有,風吹了個寂寞。城市里,我永遠是那個來自桂西山區(qū)最貧困的學生,我穿的是最便宜的運動鞋,每月只有100元的伙食費。二弟年紀那么小,不過,他通過誠實的勞動,開始掙錢補貼家用,還時不時給我寄些伙食費。這是我深感內(nèi)疚的痛點,作為大哥,非但不能自食其力,還在讓弟弟供讀書。每次,從繁華的城市回歸到貧瘠的山村,我總是兩手空空,然后再帶著父親裝的幾塊糯米糍粑,又一次搭上前往城市的班車。
城市閃爍的霓虹燈于我來說只是一道不經(jīng)眼的亮光。中專畢業(yè)后,我通過參加考試,成為一名鄉(xiāng)鎮(zhèn)聘用干部。盡管收入不多,但比起以前,應該可以揚眉吐氣了,畢竟,我無需父親每月艱難地匯給我100元生活費。
我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小鄉(xiāng)工作,到處都是大石頭。小鄉(xiāng)座落在半山腰,距離山谷谷底近200米,晚飯后,年輕人不多的娛樂活動就是打籃球,盡管球場周邊樹起了鐵絲網(wǎng),但籃球跳出鐵絲網(wǎng)滾到山下還是常有的事;后山有一坡長年生長的茅草,顯然人跡罕至,茅草自由地生長多年,冬天干枯,春天又綠。
大山民風淳樸,山里人有好吃的總千方百計邀請鄉(xiāng)干部喝上一盅。每到圩日,群眾也經(jīng)常到鄉(xiāng)干部宿舍一聚,拉家常。大石山區(qū)人們生活雖然還貧困,但非常重視過生日。一年不到,我已經(jīng)參加了很多場生日宴席,特別是當?shù)赝赂改傅纳昭?,是必須參加的,條件好的家庭,還會宰上一頭小豬。
參加工作那年,某一天突然想起,馬上就是父親的生日了,我應該回家給父親過一個生日,畢竟,我們家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生日了,父親的、母親的、我的、二弟三弟的。況且,我已經(jīng)有了收入,不再為買一斤肉而擔憂。
如果能邀請幾位同事給父親慶生,那一定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畢竟,像我們這樣貧困的人家,已經(jīng)多年沒有客人到來。“好的,一定去!”這是幾個要好同事的肯定回答。
恰逢周末,我提前回了老家?!拔沂腔貋斫o您過生的”,我對父親說。父親聽了,滿臉洋溢著幸福。我想,父親的這份幸福應該來自多年沒有再過生日,更是來自我已經(jīng)畢業(yè)參加工作并有了收入。
雖然參加工作有了收入,但收入仍然不多,節(jié)儉一直是父親多年的倡導。我買了幾斤豆芽、幾塊豆腐,父親從樓上取了一只最好的臘豬腿。
本以為同事們或因山高路遠而婉言拒絕。沒想到,傍晚時分,竟然接到電話,幾位要好的同事都來了,但到山腳下又迷路了。沒辦法,我只能急匆匆地跑到山下迎接他們。父親除了感到意外,還略有擔憂,原因是菜譜過于簡單,建議把那只下蛋母雞給宰了。我說,“沒關(guān)系的,我的同事都很隨意?!?br />
當我?guī)е蛔钜玫耐纶s到家中時,天已經(jīng)黑了。農(nóng)家菜已擺上飯桌,再揭開鍋,一只土雞已煮好。原來,父親真的把那只下蛋母雞給宰了,頓時,我面子十足,有臘肉、有土雞、有豆腐,這可是過年的標準??!
父親還是很謙卑,生怕怠慢客人。只不過,同事們的歡聲笑語逐漸打消了父親的顧慮。那晚,父親破例地喝了好幾杯?!袄先思?,生日快樂!”每一次同事們敬酒,父親都一飲而盡。我想,父親喝的不僅是酒,還是滿滿的幸福。
小鄉(xiāng)雖然偏遠,但同事們像兄弟姐妹們一樣,在艱苦的小鄉(xiāng)共同努力著。只是,小鄉(xiāng)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人才力量,隨著公路不斷地暢行,國家決定對一些小鄉(xiāng)鎮(zhèn)進行合并,也就是“撤鄉(xiāng)并鎮(zhèn)”。我所在的小鄉(xiāng)毫無懸念地列入“撤鄉(xiāng)并鎮(zhèn)”名單。
同事們都分流了。我被安排到縣城所在地鄉(xiāng)鎮(zhèn),那段偏遠小鄉(xiāng)的工作和生活在短短一年多就結(jié)束了。第一次參加工作的小鄉(xiāng)就此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心中有著太多不舍,但小鄉(xiāng)畢竟不利于整合人力。
回頭再一次看向那個工作一年多的小鄉(xiāng),后山的茅草正值一片生機,宿舍后面的那片楓木林已長滿大片大片的葉子。我想,小鄉(xiāng)并入大鎮(zhèn)后,不會是失去,而是更多的獲得。愿小鄉(xiāng)從此邁入繁華,愿小鄉(xiāng)的人們從此走向富裕。
分流到大鎮(zhèn)工作后,離家更近了,但回家的次數(shù)反而更少,原因是大鎮(zhèn)的工作更規(guī)范更忙綠。父親的農(nóng)歷生日總在不經(jīng)意間給忘記了。還有一個原因,父親總說要安心工作,少回家,把工作做好他才安心。時間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不慢,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工作二十多年了,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曾經(jīng)那張生澀的臉,已然寫滿滄桑。從小鄉(xiāng)到大鎮(zhèn),從大鎮(zhèn)到縣城,再從縣城到市級,每一步都走得艱難,每一步都用盡全力,隨著離家越來越遠,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
父親越來越老,腰也不像以前那么直了,還有,他說話似乎總比原來更客氣,感覺越來越生疏的樣子。我們再也沒有父親嚴厲的教育,他像對別人一樣,對我們總是很謙卑,總擔心做得不夠好、不夠多,每件事情,都要征求孩子們的意見。我下定決心,無論工作如何繁忙,每年都要給父親過一個生日,如果不是周末,過后也要補上。于是,在我家便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提前過生日或補過生日。
隨著國家扶貧易地搬遷政策的實施,山里的人們不斷地搬離大山,告別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日子。山下有便利的交通、熱鬧的市場和明亮的樓房。父母依然住在山里,養(yǎng)雞養(yǎng)豬,管理那片多年的油茶林,他們說習慣了。
母親小心翼翼地問我們,生日能不能買一個蛋糕。我說,“當然能??!也用不了多少錢。”父親今年的生日,一定來個新方式,像城里人那樣許愿、吹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