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陽關(guān)三疊(小說)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這是唐朝大詩人王維在送別好朋友去西域的酒宴上,即興吟誦的一首詩。因為最后一句重復(fù)吟誦三遍,故此詩也叫《陽關(guān)三疊》。后來王維的好朋友大音樂家李龜年又把《陽關(guān)三疊》譜成曲各處傳唱。因為《陽關(guān)三疊》的曲調(diào)婉轉(zhuǎn)憂傷,尤為美麗多情的江南女子所喜歡。到了清朝,幾乎江南女子有口皆唱《陽關(guān)三疊》。
一
乾隆四十二年,六十七歲的老天子最后一次下江南微服私訪時,曾在秦淮河上遇到過一個漁家女。那女子邊打魚邊哼唱《陽關(guān)三疊》,天籟一樣婉轉(zhuǎn)動聽的聲音,被畫舫上的乾隆聽見了,老皇帝春心大動,立刻推窗招呼漁船過來。漁船劃過來,乾隆掏出一錠銀子扔到漁船上,說請船上剛才唱《陽關(guān)三疊》的女子來到畫舫為我再唱一曲。銀子又被扔過來,漁家女的回答:“只打魚不賣唱?!?br />
一個皇帝要找一個漁家女還不容易?當(dāng)晚漁家女便被弄到乾隆的下榻之處……
很多天過去了,老皇帝要回紫禁城了,臨別之際,乾隆見漁家女杏眼含淚,粉面帶悲,頗有依依不舍之意。龍顏傷感,許諾帶女子進(jìn)宮封妃。
龍舟啟動,漁家女縱身跳入濁浪滾滾秦淮河中……
二
被熱氣蒸烤著的蟬兒拼命地吱吱叫著,雖說才進(jìn)入農(nóng)歷四月,可鄖西一帶已經(jīng)燥熱難當(dāng)。
聽說襄陽齊二寡婦的白蓮教匪正往鄖西流竄,五十多歲的老知縣孔繼檊趕緊把自己的獨生兒子孔華峰(外號花蜂子)關(guān)進(jìn)縣衙的后院。齊二寡婦的白蓮教匪專門跟財主和當(dāng)官的過不去,萬一浪蕩兒子撞在她的芙蓉雙刀上,豈不斷了孔家一脈香煙?怕兒子寂寞,孔知縣又煞費苦心地尋個街頭賣藝拳師教兒子武藝。亂世之年,學(xué)些拳腳,可保自家安危。如果武藝超凡,還可以考武舉子。有一句話叫“學(xué)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不就是這意思嗎?
老知縣孔繼檊是做夢娶媳婦想得美,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常年尋花宿柳生活放蕩,早已被掏空了身子。別說習(xí)武,這大熱的天,老實坐那兒待著還喘不上氣兒來呢!
這不,一大早孔華峰剛剛跟師傅比畫個騎馬蹲當(dāng),就仰面八叉倒在像棉被一樣柔軟的草地上,一會兒喊“茶來”,一會兒喊“打扇”,教武藝的李拳師變成了仆人。
“少爺,快起來,老爺叫您呢!”花蜂子正“啾啾”地逗著不遠(yuǎn)處杜鵑樹上的一只黃鸝鳥,突然從前院跑來兩個青衣小帽的衙役。
“左不過又訓(xùn)斥,說我練武不勤,吃不了苦。老家伙真膩歪死人了!”花蜂子嘟囔著把身子翻過去,屁股對著兩個衙役和打扇的拳師,“你們回去跟老爺說,我練武正練到興頭上,就不去見他老人家了!”
“少爺您猜錯了,好事呢!”倆衙役齊聲說。
“什么好事?”花蜂子把身子又翻過來。
“老爺?shù)亩鲙熁荻冀y(tǒng)大人昨兒晚差人送來了信,說是行轅已經(jīng)到光化,不日即到鄖西。老爺接到信以后,決定今兒早晨坐船走水路到光化迎接都統(tǒng)大人的行轅?!?br />
“這與我何干?”花蜂子冷冷地說,又重新掉過身子,把身上的大紅長袍撩到腰上,“往屁股上扇,就這兒肉厚,就這兒最熱。他媽的,這鬼天氣真是熱死人管夠!”
“少爺,我說今日您的腦袋怎么不開竅呀?”瘦高一點兒的衙役說,“老爺一走,這整個鄖西不就是您的了嗎?您又可以像從前一樣無拘無束,吃喝玩樂了!”
“不行了,還多個護(hù)軍副統(tǒng)領(lǐng)惠倫呢,人家他媽的是惠大人的手足同胞呀!”
“哎呀呀,我說少爺,惠倫礙您啥事?他當(dāng)他的副統(tǒng)領(lǐng),您當(dāng)您的少爺,咱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何況,老爺不在這幾天,您就應(yīng)該子代父職管理鄖西嘛!”矮一點兒衙役說,“老爺差我們請您到前院,就是要當(dāng)面把這個意思傳達(dá)給您。老爺就坐在轎子里等著少爺您呢,您快去吧!”
“猴崽子,早不說老爺在前院等著我!”花蜂子一下子來了精神,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前院躥,身后緊跟著的拳師衙役像一串尾巴。
進(jìn)了縣衙前院,花蜂子瞥見父親的藍(lán)呢大轎停在院子中心,周圍站著衙役仆人和轎夫。
“老爺在哪兒?莫非此刻還在公堂審閱公文?老爺可真是廢寢忘食,鞠躬盡瘁!”花蜂子故意兒大聲說,他估摸在轎子里的老爹聽見他的奉承話,心里指不定多高興呢,一高興沒準(zhǔn)兒就不訓(xùn)斥他了。
“少爺,老爺就在轎子里呢!”有衙役小聲告訴花蜂子,并且沖轎子努嘴。
花蜂子趕緊跑到藍(lán)呢大轎前,“撲通”雙膝跪倒,嘴里高聲呼叫:“老爺,聽說您即刻到光化迎接惠都統(tǒng)行轅,孩兒特來給您送行?!?br />
轎簾掀開,坐在轎子里的孔知縣見瘦骨嶙峋的兒子跪在面前,特意拽了拽天青色胸前繡鸂鶒補(bǔ)子的官服,裝出一副特別莊重嚴(yán)肅的樣子:“吾兒,近來習(xí)武可有長進(jìn)?”
“啟稟老爺,孩兒的武藝大有長進(jìn),刀槍劍戟擒拿格斗均已達(dá)上乘。”花蜂子像背書一樣回答,眼睛卻盯著地下的方磚,有幾只螞蟻正在爭搶一只死蟲子。
“是這樣嗎,李拳師?”孔知縣的目光轉(zhuǎn)向兒子身邊筆管條直站著的拳師。
“是,老爺?!崩钊瓗煿虻鼗卮穑吧贍斦f得一點兒沒錯,眼下要是有幾十個白蓮教匪敢跟少爺較量,憑著少爺?shù)奈渌?,怕是得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哭爹喊娘?!?br />
孔知縣的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起來吧,峰兒,還有李拳師?!笨字h說完這句話,沖兒子招招手,“離為父近一些,我有話對吾兒講,”
孔華峰挨著轎簾站?。骸案赣H對孩兒有何吩咐請講,孩兒洗耳恭聽?!?br />
“華峰呀,我這就去光化迎接都統(tǒng)大人的行轅,為父不在,鄖西的事就交給你了?,F(xiàn)在是非常時期,白蓮教匪正在向咱們鄖西移動,吾兒要多加防范。你和師傅的一身武藝,要擔(dān)負(fù)起保衛(wèi)咱鄖西父老鄉(xiāng)親的重任?!?br />
“是,爹爹。請您放心去光化,孩兒絕不辜負(fù)老爺?shù)暮裢?。”花蜂子說,臉上開始冒虛汗,心里說,我的好爹爹喲,就別啰唆了,您老人家快走吧,我都快站不住了。
“老爺您放心,我和少爺一定不辜負(fù)您。日頭高了,老爺您快啟程吧!”知花蜂子者李拳師,他知道再耽擱會兒,這位少爺就該癱倒了。
目送父親的轎子出了縣衙大門,剛才還唯唯諾諾噤若寒蟬的花蜂子,突然一下子來了精神兒,吩咐眾人:“還不快給爺備轎,爺我要去翠花樓找一枝花耍!好幾天沒見著那婊子了,爺著實有些想了呢!”
“少爺,”李拳師走到花蜂子跟前,“那個骯臟的地方何必少爺親自去呢?差人讓一枝花自己坐滑竿來就是了?!?br />
“師傅說得極是?!被ǚ渥诱f,剛要派衙役去翠花樓把一枝花抬來,被李拳師攔住:
“少爺,今兒是四月二十五,鄖西大集,附近山村鄉(xiāng)野的莊稼人都愛趕鄖西集,其中少不了大姑娘小媳婦的,說不定少爺一出門,就能碰上個美嬌娘呢!不比那被千人睡萬人騎的婊子強(qiáng)?”
“聽師傅的,咱們這就去集上尋找美姬艷妾?!?br />
李拳師護(hù)著少爺花蜂子出了縣衙大門,一指東邊不遠(yuǎn)處的十字路口,“少爺您看,說書的那兒人多,女人也少不了,咱們就去那兒吧!”
兩人來到十字路口,說書的是鄖西有名的評書大師柳麻子。每逢鄖西大集,柳麻子都要在這里說書,花蜂子也常帶著衙役過來聽書。但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女人?;蜕弦惶?,花蜂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就算美女躲進(jìn)地縫里也休想逃過花蜂子的眼睛。今兒聽書的人又海了去,人縫里常常露出花花綠綠的衣裙,肯定是女人嘍!只可惜呀,今天沒坐滑竿,無法居高臨下看見女人的臉蛋兒。
柳麻子今天說的是《井臺會》,就見他聲音抑揚頓挫,說得活靈活現(xiàn):“話說那被哥嫂虐待穿著破衣爛衫的李三娘,正在滴水成冰的井臺上打水,突然跑過來一只中箭的兔子,隨后一位白盔白甲的小將軍追過來……”
“柳大師,對不起了,請您預(yù)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吧!來耍馬戲的了,我們要看馬戲。”突然間,聽書的人群中很多人齊聲高喊。
“謝大家賞臉聽柳某評書,柳某這就告退?!绷樽酉虮娙俗饕?,提著放地上的捎馬子就往外走,人群好像商量好了似的,瞬間,噼里啪啦紛紛往中間的空地上扔大銅子兒和制錢,也有扔散碎銀兩和銀毫子的。見柳麻子撿不過來,最前邊的人就幫助撿,撿多了就放進(jìn)柳麻子的捎馬子里。
“少爺,快看?!崩钊瓗熡酶觳仓馀鲆幌禄ǚ渥樱殖硕杨^頂上指。
花蜂子順著李拳師的手指看去,好家伙,人圈子的頭頂上什么時候立著一個穿紅掛綠的美嬌娘???花蜂子也顧不得李拳師了,躬身就往人圈子里擠,一面嘴里喊:“讓開讓開,孔少爺來也!”
鄖西人誰不知道孔知縣家的惡少花蜂子?見狀紛紛避讓,花蜂子很快就擠到人圈子的最里面,離賣藝女子不過半步之遙。
就見這女子上穿大紅緊身襖,下著蔥綠燈籠褲,一只琵琶倒背身后,三寸小金蓮立在那匹膘肥體壯的棗紅馬背上,任憑馬兒在圈子里狂奔猛跑,女子穩(wěn)如泰山。
突然,女子雙腳掛磴,身子懸空倒垂,一雙手伸到身后叮叮咚咚彈起琵琶。又突然,女子一躍而起,單腳立于馬背之上,另一只穿粉紅繡花尖鞋兒的金蓮高高舉過頭頂。
伴著琴聲,女子輕啟朱唇,立刻,婉轉(zhuǎn)憂傷的《陽關(guān)三疊》如山間小溪涓涓流過,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流淌的小溪緩緩而止,頃刻,人群中爆發(fā)出猶如天上驚雷般的叫好聲,喝彩聲,制錢和散碎銀兩像雨點般擲進(jìn)場地。
花蜂子今天特賣力氣,為給女伶叫好,嗓子都快喊成了破鑼??匆娙思叶继湾X往中間的場地上扔,他也伸手撩起長袍的大襟兒掏錢,卻發(fā)現(xiàn)衣袋空空,出來太急,忘記帶錢了。
“少爺要賞賜女伶嗎?那就讓她跟咱們到縣衙里領(lǐng)賞吧!”李拳師說,這個人神出鬼沒,花蜂子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站到自己身邊的。
“小娘子請下馬,跟本少爺?shù)娇h衙領(lǐng)賞?!被ǚ渥記_女伶招手。
女伶朝花蜂子嫵媚一笑,翩然下馬,像只彩蝶一樣輕輕落到花蜂子跟前,雙手在身側(cè)對花蜂子道個萬福:“多謝公子美意。”嬌滴滴的聲音宛若黃鸝鳥。
“不用謝,跟我走就是了,本少爺多多賞你錢?!?br />
急不可待的花蜂子上前欲拽女伶的手,卻被女伶巧妙躲開,粉白的臉頰上頓時泛起兩朵紅暈,宛如三月桃花:“請公子問過我家班主?!?br />
“班主他也不敢違拗我呀!”花蜂子說,就見一位眉須皆白的清瘦老者向他走來,到跟前對著花蜂子深深一揖:
“小的給公子請安了?!?br />
“你就是班主嗎?本少爺與你商量個事,讓你家馬戲班里的這位小娘子隨我縣衙里領(lǐng)賞,順便與本公子在縣衙盤桓幾日。”花蜂子斜楞著眼看班主,心說你若敢說半個不字,本少爺立刻送你上西天。
“公子賞識本班女伶,小的求之不得。只是小的也有難處?!?br />
“什么難處?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惹得本少爺興起,當(dāng)心把你腦袋擰掉?!?br />
“是這么回事,女伶是我們馬戲班子的臺柱,哪個雜耍里都少不得她。您要是把她帶走了,我們就一個雜耍也演不成了,全馬戲班子幾十口子人就得喝西北風(fēng)了?!?br />
“少爺,這位班主說得倒也在理?!被ǚ渥觿傄l(fā)作,被李拳師攔?。骸耙凰餍宰岏R戲班子的人都進(jìn)縣衙,專門給公子演幾天。公子要是體恤老百姓,就讓鄖西百姓也進(jìn)衙與公子同樂。”
“這……老爺回來若知道了,非怪罪不可?!?br />
“老爺不會怪罪的。我聽說乾隆皇上在皇宮里辦千叟宴,請的都是普通老百姓,這叫禮賢下士,與民同樂。公子是賢達(dá)之人,為什么不效仿當(dāng)今圣上呢?”
“罷罷罷,就按師傅說的辦,我也坐一回圣人?!被ǚ渥诱f,“你先回去招呼一下衙役和下人們,弄幾桌酒席,再到翠花樓請幾個婊子來,本少爺今天要左擁右抱,盡享歡樂!”
“是?!崩钊瓗煷饝?yīng)一聲,鉆出人圈子。
立刻,老者指揮馬戲班里的男男女女,裝車的裝車,牽馬的牽馬,跟在花蜂子后面,浩浩蕩蕩向縣衙走去。
三
鄖西縣衙的大堂上特別熱鬧:孔知縣升堂時用的公案撤去了,大堂兩旁“肅靜”和“回避”的木牌扔在地上,明鏡高懸的匾額和下面的海水紅日圖被幾匹彩綢遮住,大堂通南到北一字排開六張八仙桌,桌上擺滿珍饈佳肴。
李拳師暫時充當(dāng)大堂總管,指揮大家就座入席?;ǚ渥优c六位女人同桌:左邊翠花樓的一枝花,右邊剛才演馬術(shù)的女伶,花蜂子居中。三個人的下首,是四位年齡更小的女子,兩位是翠花樓的,兩位是馬戲團(tuán)的。拳師與老班主和其他伶人一桌。其余四張桌子,衙役伶人仆人皆有。大家猜拳行令,豪吃豪飲,好不熱鬧。
“感謝公子知遇之恩,奴婢敬酒兩盅?!逼僚嫦袼ks技般,大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捏,兩只白底藍(lán)花細(xì)瓷酒盅就到了孔少爺唇邊。
“我喝,我……”孔少爺話還沒說完,酒盅里的酒倏地都灌進(jìn)嘴里,女伶手指輕輕一彈,兩個酒盅飛到空中又落回原來的地方。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