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蛇?靈(小說)
序言:
別,別看我。
別,別吃我。
吃了我!
別!
碧水深處,白鱗翻涌
別了,夢中的人間煙火。
一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大雨滂沱,腳下泥濘,我正在逃離那個所謂的家。
“阿爸,求你別打我!我疼……”
“就知道浪費糧食,我養(yǎng)你這敗兒何用?”
記憶的閘門被雨水沖刷,那些支離破碎的痛苦如同這些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身體的每一處。疼痛與麻木交織在一起,自從娘親去世,阿爸娶了后娘開始,這家就容不下我了,不過及笄,收拾衣物,發(fā)現除了身上一身長衣,以及娘親留下的九彎素紋平銀鐲子外,再無其他。
那就走吧!
天大地大,豈無我亦初容身之所?
二
古有慈溪,山青且靈。間繞碧虛,一徑千里。
我自遠方來慈溪,只為聽聞此間有靈,我想為我逝去的娘親祈福,愿她早日脫離苦海,早登極樂。只是我盤桓數日,并未曾遇到山靈精怪。
好在此處山水極美,我便朝飲晨露,暮枕月色,好不逍遙自在。碧虛河中白魚肥美,火上一炙,便是人間美味。
漸漸的,我忘卻了身上曾經經歷過的傷與痛。
漸漸的,倒映在河水中我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
三
山間太平,不知歲月。
但正當我習慣了這份平和靜美時,某個夜晚,一聲尖厲的呼叫撕裂了安靜的時空,一時間鳥獸散。
“救命!唔……救命!”
細細一聽,似乎有人落水,拔腿我就往來聲的方向跑去。
晚上的碧虛河,沒了白天的清綠平緩,目光所極之處,一片黝黑,只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充斥著耳膜。
“喂!你在哪?”我焦急地看著四周,出聲尋找著那個聲音的來源。
“唔……救……救我!”
看到了,看到了,就在下方不遠,隱隱一個人正扒著水中石塊,看衣著像是住在附近的獵戶,此時隨著水流起伏,整個人在水里時隱時現。我心想自己還通些水性,未曾猶豫就一個猛子扎進河水。
河水冰冷,刺骨的寒彌漫周身,腳下不曾探著河床,只能盡力劃動四肢,向落水人靠攏。一個浪花襲來,眼鼻皆進水,一時間呼吸尤為不暢,只能暗暗祈禱神明護佑一二。
后來我才知道,人在流淌的河水中,與那一葉浮萍沒兩樣,浮萍尚且會自浮于水,而人,只能無助地被一個又一個浪花吞沒,人的努力,也只是讓自己短暫地獲取那一瞬間的清冷空氣,整個肺部如同一個被灌滿水又塞上瓶蓋的水瓶,手或腳在水里也只能作無力的掙扎。距離落水的獵戶越來越近,但也感覺身體中的力量隨著河水的洗涮越來越微弱,視線變得模糊,似乎整個人都要陷進無邊的黑暗。
四
現在回想起來,與靈兒的初次遇見,應該就是落水那次。
是的,我獲救了。不光是我,那位獵戶也被救上了岸。
迷失在黑暗中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更何況是迷失在黑暗的水里。那天晚上,月亮也仿佛失去了蹤跡,耳中灌了水,聽得也不是那么真切,隱隱耳邊聽到一聲若隱若無的女聲:“閉上眼睛……”
強忍著冰冷河水的刺目,在閉上眼睛的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黑暗中出現了昏黃的燈火,隨著河水起伏上下,當我努力想睜開眼再瞧真切一點時候,耳邊清晰地傳來了女聲:“別……別看我……”
隨后腰間一緊,仿佛一條粗大的繩索在腰間卷住,伴隨著巨大的浪濤聲,我被高高拋起,隨后掉落在岸邊柔軟的泥沼中,隨后就失去了意識。
五
對于那晚的經歷,我的腦海留存下來印象深刻的唯有那一句:“別看我。”至于其他,隨著時間的推移都變得模糊起來。是誰救了我?帶有同樣疑問的還有那位一同被救的獵戶。他會時不時地送我剛打的野雞,表達感激之情,而我會把野雞細細地清洗,烤成香噴噴的烤雞,再用荷葉包了,放在河岸邊向陽的大石上,向著河里恭恭敬敬拜上幾拜,嘴里念叨著感激之情云云。
烤好的野雞,香氣四溢,很多次我在烤雞邊守上一天一夜,見沒人享用,就填了自家的肚皮。誰想,有次等我睡醒,烤雞沒了,身邊多了一位姑娘。
“這雞是你烤的?真香?。 边@是她見面跟我說的頭一句話。
“喂,你是誰?”這句則是我問她的。
碧虛山中,有人,但不多,多是農戶獵戶,兼或行腳商人,像眼前這位明眸皓齒、雪肌玉骨的美人,仿佛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等等,我如何確定眼前這位是人?
此時太陽正烈,陽光下照得姑娘的皮膚通透如玉,陽光下姑娘的眼眸也如同灑上了一層金粉般明亮耀眼。一頭烏發(fā)梳成靈蛇髻,一襲鮮紅的衣裙包裹著秾纖合度的身子。細長的手指正捏著雞腿上下打著節(jié)拍。陽光下,姑娘的影子斜斜地延展開去。
那姑娘見我瞧著地上影子,把雞腿往我張大的嘴里一塞,笑說:“瞧你這膽小的,難不成怕我是鬼?你有見我長我這么好看的鬼嗎?”
我無言,雞腿堵著嘴也言不上來。三兩下啃完,自然回味不了雞腿的美味。回頭看著她,還是想知道她是誰。
“我是靈兒,看你三天兩天在這磕頭,想著你這人挺好玩的,還送燒雞來,咱交個朋友唄?”姑娘落落大方。
“朋友?和我?”我扭扭捏捏。
“是啊,平日里我也沒什么朋友。”靈兒的眼里似乎流露出一絲落寞。
朋友?獨來獨往這么久,這個詞來得這么突然,讓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喂,你怕我嗎?我不是人?!?br />
“喂,還沒告訴我你叫啥。”
“喂,我是妖?!?br />
“喂,別跑啊,喂!”
我只記得,當時的對話,最后一句是我邊撒丫子跑邊拋出去的一句:“別!別吃我!”
六
靈兒是條蛇。
我居然跟蛇當了朋友。這也沒什么不好的。我很快樂。
靈兒告訴了我很多修煉的法則,比如每當天氣晴好,白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選一個溫暖柔軟的草地曬著太陽,月亮升起的時候,挑河邊干凈的石塊一起對著月亮吐納吸氣,她說這叫吸收日月精華。
靈兒告訴我,不是每條蛇都能變成妖精,她的祖上告誡她們這些蛇子蛇孫們,要有機緣巧合。但是卻沒有告訴它們,什么是機緣巧合。
靈兒告訴我,她躲過了人們一次次的圍追堵截,她厭煩了當蛇,她想當人。但是蛇是沒有辦法變成人的,只能變成妖。妖可以長成人的樣子。
我撓頭,“你這么想當人?當人有什么好啊?”
靈兒聽我這樣說的時候,她會在我后腦敲這么一下,然后咧開嘴,朝我吐著信子,說道:“我不想被人抓住。蛇被人抓了,只有一個下場,就是死。誰不希望活著呢?哪怕它只是一條蛇?!?br />
靈兒說:“我遇到了一個道士,原本以為他會殺我,但是沒有。他還教我怎么變成人。”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靈兒,說道“你現在就變成人的樣子了,很好看。”
靈兒搖頭,沖我眨了眨眼睛,陽光下她的眼睛金黃透綠,瞳孔縮成一條豎線。
“道士說,我要變成真正的人,就不能吃人,一個也不能吃,只能救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br />
“我照著他說的做了,我沒吃人,我吃燒雞?!彼α耍Φ媚敲春每?。
七
碧虛河在山間九曲十八彎,月亮升起時,淡銀色的光芒灑落整個山間,夜晚的景色顯得朦朧又縹緲。
我以為我跟靈兒可以這么快樂地生活下去,至少可以快樂地生活很多年。
但是,我不該忽略掉一點,她不是人,只是妖。
總有人不會相信妖不吃人。
是妖,就要想辦法除掉,為民除害。
是蛇,就會被人圍追堵截。
這是宿命,逃不掉。
某天夜里,月亮升在天空正中的時刻,靈兒拉上我,來到河邊,來,我們一起游泳。
夏季的夜晚,水是溫柔的,碧綠的河水在月亮的照耀下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晶瑩質感。紅色衣裙下閃著白銀鱗片的蛇尾,讓我明白原來正是此物在自己落水時纏在腰間。靈兒咯咯地笑著,朝我潑水,白色蛇尾攪起陣陣漣漪。順著衣領看去,一片一片的白色鱗片長在晶瑩如玉的肌膚中央,迎著月光熠熠生輝。
“我發(fā)現,每當我救一個人,我身上的鱗片就會掉落一片,人為什么就沒有鱗片呢?”靈兒的笑容被憂愁代替,看到她的愁容,我仿佛看到了我出走那天倒映在水里的我的臉,痛苦,猶疑交織。
“道士說得對,想要變成人的樣子,救人就可以,等我身上的鱗片全部掉完,我是不是就是徹底變成人了?”靈兒抬眼,眼里的希望讓她整個人都閃著光芒。
“要是你吃人會變得怎樣?”我問靈兒。
“那掉落的鱗片就全部長回來,我就不能變成人了,我會變成原本的樣子,一條蛇?!?br />
“為什么非要變成人?人有什么好?”我把阿爸打我的事情告訴了靈兒。其實這個事情我已經跟靈兒說了好多回,我覺得做條蛇沒什么不好,換言之,做人沒想像中的那么美好。
“每條蛇都向往著人間啊?!膘`兒莞爾說道,“我也向往那人間煙火。可以去很多地方,吃很多好吃的,最主要的是,不會被人打殺。”
八
不會被人打殺?可我也會被人打啊,朝代更迭,血流成?!@些我都未曾跟靈兒提及,我只想跟她在山間嬉戲玩耍,讓笑容凝固在彼此的眉間臉上。
破空而來的呼嘯聲,打破了我的想像。
一柄漁槍出現在空中,朝著水中的靈兒射去。
“危險!快逃!”
我終究只是一個人,在危險面前,靈兒顯然比我機警百倍,蛇尾將我一卷,回頭看向來人,原來是獵戶。
“別殺她!她不害人!”我拼命呼喊。
獵戶不為所動,手中的柴刀直直指向靈兒“妖!該殺!”
“她救過你性命!”我張開雙臂,面向柴刀。
“妖就是妖,人妖殊途,我是救你。”獵戶的聲音在風中獵獵,靈兒的紅裙在碧水中鮮艷如血。
九
失去了鱗片的身軀原來跟人一樣脆弱,蛇血是冷的,但是血一樣在身軀里流動。血往下滴,沾染了白鱗,染紅了河水,把紅裙染得更艷了。
“靈兒,吃了我!吃了我,你就長回了鱗片,你就可以不被傷害!”
“別……我不吃人!”
“不吃人,你會死的!”
“死也不吃,我要變成人??!”
“死了,變成人還有什么意義?我要你做真正的自己,哪怕是條蛇!”
血還在滴,蛇尾的力量越來越弱,我在下墜。
月色迷蒙,碧水深處,白鱗翻涌。
我看著靈兒的雙眼,風聲傳來她的聲音:“別了,我夢中的人間煙火……”
(全文完)
不管是人還是妖,都有善惡之分,小說一改俗套,立題新穎,通篇文字靈動,沒有多余的一個字,結尾處處理非常有手段,讓人意猶未盡。我很喜歡。好久不見,問好剪燭西窗的同學們,清茶哥哥編輯辛苦了。遠遠地擁抱你們。
問好墨丫,抱一個。
小說在看似波瀾不驚的敘事中隱含著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也極易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沉思,產生共鳴。
喜歡這樣耐讀而深刻的文字,學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