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站在歲月這頭眺望(散文)
多少次想寫點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文字,但總是半路擱筆。關(guān)于家鄉(xiāng),我的記憶太雜,看到的一景一物都會沒頭沒腦地連帶著想起好多與此有關(guān)的人和事來。于人而言是一些沒有意義的芝麻小事,于我而言,卻是滿滿的溫情,所以很難于人言的。
今年,小弟騰出手來,準(zhǔn)備在老家蓋房,而他又比較忙,我相對閑散?;丶业拇螖?shù)多了一些,親友們只要有空閑都來幫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好多都是生面孔,那些相熟的面孔少之又少,父輩們只有寥寥幾人。每次路過廟臺,看見一幫年輕人圍在那里打牌下棋,聚集閑談。只有四叔和馬姓老叔靜靜地靠在廟臺的圍墻邊曬著太陽,心里莫名地感到酸楚。歲月這狗東西,在你不經(jīng)意間不僅改天換地,帶走了你的華年,連同那些你在意的親人一并帶走,留給你的只是零零碎碎的記憶。這恰如埋頭行路的人按著自己的步點默默地前行,猛然間回頭,發(fā)現(xiàn)帶你走過淺灘,翻過高山的親人朋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你而去。那種孤寂寥落讓人生生地感到彷徨無依。
四叔已經(jīng)八十有二,馬姓老叔更是八十有六。言及同年,沒有悲傷,很是平靜,仿佛他們只是行了遠(yuǎn)路。也許,送走的老哥們多了,他們自己反倒能夠安然以對。只是把那永久的離別只當(dāng)是回家那么輕松,可與我而言,心里生出隱隱的痛楚。父親、一幫與父親同齡的父輩們恍如昨日還在這廟臺上高談闊論,而今,竟只成了記憶中的模糊的印象了。
在童年的記憶里,村里的觀音廟是建在老街的正東的。一條老街本來就曲曲折折,寬不過五六丈。除三處高宅大院門前寬闊,留出七八丈的空間之外,其他各處逼仄擁擠,高高低低,錯落相間。從西往東看,觀音廟恰好建在街道的正中。街道在此處拐了一個大彎,又接上了向東的道路。街道西高東低,但觀音廟卻建得很高,廟前一座高臺闊大,足有百十多個平方。上植兩顆樹齡上百年的古柏,樹冠折斷,上半部虬枝橫斜,下半部光溜溜地沒了樹皮,但還是一年年地發(fā)著新枝,顯得郁郁蔥蔥。廟臺前端,矗著一座純粹用闊大的石頭鑿制的七層石塔。廟臺上便是五間觀音大殿,廊柱粗壯,前廳寬大。大殿的前臉全是雕花門板,琉璃瓦蓋頂,飛檐斗拱,顯得金碧輝煌。
仔細(xì)回想,童年的記憶好多是和這座觀音廟聯(lián)系起來的。六七十年代正是鏟除牛鬼蛇神最起勁的時候,高座蓮臺的觀音菩薩也被搬下蓮臺,放置在大殿一角。大殿成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唯一能看出此處是廟宇的惟有這金碧輝煌的建筑和臺前的石塔了。未幾,說是破四舊,石塔被砸得粉碎,兩顆百年古柏也被砍伐,做了隊部的大梁。唯一沒有被毀去的只有這寬闊的廟臺了。
在我的記憶里,每天下午放學(xué),背著書包,第一個必到的地方就是這座廟臺了。照例,在這廟臺寬闊的石階上,能找到父親的。不聲不響地偎在父親身旁,聽叔伯們高談闊論。父親總是沉默寡言,一柄長長的旱煙鍋,火苗一明一滅。一鍋煙抽盡,在石階上磕磕,再裝一鍋,又有滋有味地吧嗒起來。還有幾個叔伯,也是擎著一柄煙鍋,邊聊邊抽。煙味雖然嗆人,但后味卻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惟有一個我應(yīng)叫姑父的馬家老伯只抽卷煙,顯得很是另類。一幫老人圍坐,邊上或坐或站總有一大幫人,老少夾雜。即使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旁處的那些人也是伸長了耳朵,聽著這些老人們的東扯西扯。
要說這些人,我最佩服的是馮叔了。不同于其他叔伯,戴個瓜皮小帽,讓人難免想起梳著長辮,頭戴瓜皮帽子的大清遺民。馮叔梳個大背頭,頭發(fā)雖已花白,但紋絲不亂。別人高談闊論間,總是不知不覺地被他搶了話頭,有滋有味地談他在縣城讀高中,在柳湖讀師范,在平?jīng)鲅瞄T行走的逸聞趣事。只是眉飛色舞間要偷偷地喵父親一眼。見父親沒什么反應(yīng),才又高聲大氣地暢談下去。但馬老伯可很不給面子,有一次他正說到差點被委以重任的時候。猛不零丁地一句,咋不說說你被人家五花大綁,若不是咱一幫老弟兄搭救差點砍頭的溴事?馮叔只是諾諾,不知怎么接續(xù),大家放肆地大笑。這樣的場面時有,在相互的戲謔與玩笑間。太陽落山,各自回家,吃過晚飯,又三三兩兩匯集于此,開始不咸不淡地暢聊。有時,說到高興處,有人干脆端個飯碗,邊吃邊聊。本家廣建叔父常常如此,端一碗糝飯,就著咸菜,低頭吃飯,但又很是認(rèn)真地聽列位老哥侃著大山。嬸子久等不回,趕到廟臺,罵罵咧咧地給續(xù)一碗飯,接著聽講。有一回,馮叔眉飛色舞地講紅軍長征越六盤、過平?jīng)?、入慶陽、抵延安的趣事。廣建叔喟然長嘆,悶聲不語地端起放在石階上的飯碗回家了。馬老伯也是連連嘆息,伺后才知,廣建叔那年只有十二三歲年紀(jì),路遇李先念部一支過銅城,輜重過多,需雇傭騾馬。他剛好送貨到銅城,完畢回返,聽人家給六塊袁大頭,欣然前往。到得延安,首長看他機(jī)靈,有意留他,但他舍不得自家騾子,執(zhí)意返回。這一回,人生迥途,所以最見不得人家提這事。
這些人中最有學(xué)問的當(dāng)屬楊叔了。際遇坎坷,原在鄰縣公干,在反右的風(fēng)暴中莫名其妙地被定為右派,遣送回籍。楊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常常遭人白眼,但在這廟場,似找到自己的舞臺。講水滸,述聊齋,不亦樂乎。一次馮叔實在不愿他搶了自己的話頭,挑了一大堆毛病,楊叔倒是認(rèn)真,隔天拿著一本厚厚的原著與他理論。我們一幫小孩子管他真?zhèn)?,聽得樂哈哈喜滋滋。楊叔也一副不甘與雞鴨同語的架勢,另辟地盤,吸引一大幫小年輕們頭頭是道地盡展所學(xué),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F(xiàn)在想來,我們好多同齡人讀書的興趣應(yīng)是他的啟蒙了。
沒包產(chǎn)到戶前,這里是生產(chǎn)隊分派任務(wù)的唯一場所。隊長一聲長喝“出工了!”男男女女肩扛家什,到此集合。隊長按照各自特長,分工,出工。到了農(nóng)閑,請來劇團(tuán),在廟臺搭一大棚,作為舞臺,演各種樣板戲。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紅燈記》和《杜鵑山》了,雖然,那唱腔不敢恭維,但情節(jié)卻是感人至深。有時,縣里巡回放映到了鄉(xiāng)里,第一場電影必是在這里播放,于是遠(yuǎn)近各村攜家?guī)Э?,街道被圍得水泄不通。我們這些小家伙只能各展神通,爬樹上墻,總是占據(jù)最佳的位置。實在沒地方,就端個小凳,在銀幕的背面觀看。雖然看到的圖像是反的,但情節(jié)一樣不缺。
包產(chǎn)到戶,文化解禁,廟臺也跟著多姿多彩了起來。廟臺地處要道,一條長街長達(dá)三四里,分成三個村組,東頭、中街和堡子。這里是唯一一處寬闊地域,每到年關(guān),此處必是鑼鼓喧天。三個村組在此處合伙裝扮社火,氣勢很不一般,少則十多組,多則二十多組,身穿戲裝,身背彩旗背壺,手握刀槍劍戟,跨騎高頭大馬,截取古戲片段,英姿颯爽,好不威風(fēng)。鄰村社火過得此處,必是熄了鑼鼓,悄聲而過,及至各村社火齊聚,也是由得這隊打頭,浩浩蕩蕩,大氣磅礴。三爺一通之乎者也,算是禱告天地,廟臺支起一面大鼓,三名大漢鉚足勁一通長調(diào),舞獅耍龍,便開了社火的頭。我們一幫小孩子跟著社火隊伍走村串巷,一路點著炮仗,和著喧天的鑼鼓,拜年收禮,煞是熱鬧。
此后,清空大殿,重塑觀音,觀音廟又回復(fù)了往日的肅穆。但村人們習(xí)慣于在此聚攏,廟臺依然不失往日的喧鬧。只是沒了那種信馬由韁的歡愉和喜悅,大家只是如念舊一般到此一游,然后回家沉浸在電視所展現(xiàn)的世界里張著好奇的雙眼,打量外面的世界。唯有一幫老人還是習(xí)慣于圍坐此處,默默地吸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重復(fù)著聊過多少次的話題。翻舊如新,打發(fā)著無聊的歲月。
從十六歲離家上學(xué)到參加工作,很少回老家。廟臺隨著老一輩的去世的落寞我是知道的,但落寞如此的確很是讓人不舍。但記憶深處的那個廟臺還是一如既往地盤桓。
如今幾經(jīng)改建,觀音廟已不如往日的輝煌敞亮,廟臺也沒有了往昔那般的歡笑,也只能在記憶里翻檢那些熟悉而又遙遠(yuǎn)的面孔了。站在歲月的這端,回望已逝的過往,那些美好而又苦澀的記憶儼然如陳年老釀,依然散發(fā)著醉人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