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村叫雙嶺村，地處遼北，是遼寧最冷的地方，素有遼寧的“哈爾濱”之稱。那村太小，小到只有幾十戶人家。村上的人家，幾乎都扯上了親戚，見面的時候不是三叔、二大爺、四舅姥爺、五姨父，就是張大姑、王大姨、喬二嬸子、趙姨奶……村上的人勤勞樸實，真是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生態(tài)日子；村上的人也有幾分野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耍起性子來，幾頭牛都拉不住。村子四處環(huán)山，幾十座茅草房掩映在一片綠色之中。山上古樹參天，黑松、落葉松、白楊、白樺可以遮住夏日的驕陽。
　　 村口道邊有一棵古老的大榆樹，粗黑的樹干須三個人才能合抱。盤旋虬勁的枝椏伸向四周，即使冬天落光樹葉，也像一把斜撐的大傘。寒來暑往，秋去冬來，似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默默注視著村莊每戶人家喜怒哀樂的日子，和苦辣酸甜的生活。
　　 村上的河，是碾盤河的發(fā)源地。有無數(shù)條支流，蜿蜒纏綿。清亮亮的河水總是不大不小、源源不斷一個姿勢恣意地流淌，一年四季，就像一位溫柔多情的母親，沒有一點脾氣。河岸一側(cè)貼近農(nóng)莊，另一側(cè)臨山，河水清洌可鑒，山光云影倒映其中，再有魚兒嬉戲流連，鵝鴨追波逐浪，一幅鮮活流動的水墨丹青畫呈現(xiàn)于眼前。
　　
　　 二
　　 雖然那年我只有四歲，但剛一進村的情景依舊清晰。那是夏日掛鋤農(nóng)閑時節(jié)，奶奶把我從小鎮(zhèn)上接到她居住的小村莊。還沒到村口，老遠就看到一棵高大的老榆樹下聚集著一群人說說笑笑，有坐著的，也有站著的。不待我們走近，一個身材微胖，和奶奶年紀不相上下的老奶奶迎上來笑容可掬地俯下身子，拉過我的手說：“哎呦，大寶貝來了呀？這回就常住了吧？”
　　 “哎呀呀，這小孩兒怎么瘦得跟個干巴貓似的？”人群里一個身材高大的叔叔一邊說一邊沖著我做鬼臉，逗得人們哈哈大笑。
　　 “明個二爺爺給你去河里捉蝲蛄吃，幾天就把你個小瘦干兒給吃胖了！”說話的是一個嘴里叼著煙袋胡子很長的老人。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圍觀我和奶奶問長問短，我不好意思地抱著奶奶大腿，躲避著他們的目光。
　　 農(nóng)村就是這樣，誰家有一點“風吹草動”，全村人無不知曉。第二天一早我還沒醒來，就有好吃的送過來，有二爺爺?shù)暮游|蛄，王三舅媽的野雞蛋，趙姨奶的咸狍子肉，都是犒勞我的。早飯過后，又來了好幾個孩子，大胖兒、二肥，小三子、噶豆子，他們給我?guī)砹撕芏嗤婢?，布口袋、嘎拉哈、玻璃球兒、啪嘰（piaji）、翻繩兒，不到半天時間我們就熟絡(luò)起來。
　　 大山里的山珍野味也很適合我的胃口。奶奶說我吃過百家飯，誰家做了好吃的，都想著給我送來一碗，餃子、面條、雞肉、血腸……半年以后，我由原來瘦得皮包骨頭的干巴貓變成了一個黑黝黝、胖墩墩、雞窩敢掏、狗窩敢闖的野丫頭。
　　
　　 三
　　 村口的老榆樹是鳥的天堂，也是孩子們的樂園。由于枝葉繁茂，遠離農(nóng)舍，各種鳥喜歡在這里筑巢搭窩。每當清晨，休息一夜的鳥兒們跳出巢穴站立枝頭，麻雀嘰喳、燕子呢喃、喜鵲嘰嘰、烏鴉哇哇，歡唱聲此起彼伏，恰似給這寧靜的山莊演奏一場清晨音樂會。
　　 說起這棵老榆樹，還有一段傳奇的經(jīng)歷。它孤零零地長在村口，有百年樹齡。聽二爺爺講，有一年村里來了土匪，騎著馬挎著槍，搶走村里好多東西，就當他們離開村子時，天空忽然陰云密布，下起瓢潑大雨，他們只好在樹下避雨。突然一束電光從天而降，緊接著“咔嚓”一聲驚雷，土匪頭子應(yīng)聲倒下，活活被雷劈死。剩下幾個以為是遭了天譴，扔下東西于風雨中倉皇逃遁。從那以后，村里再沒有來過土匪。村民們也把這棵樹視為神樹，庇佑全村人平安吉祥。
　　 由于是神樹，每家大人都教育孩子不要爬這棵樹。大樹一年四季披紅戴花，樹下常是香煙繚繞。趕上夏天連續(xù)干旱，村民們殺豬宰羊，在這樹下擺設(shè)香案，論資排輩跪成一片祭拜天神求雨。誰家小孩吵夜不睡覺，愛生病，就認這大樹做干媽，孩子就好養(yǎng)活。
　　 每當春天，樹上長滿了榆樹錢，遮天蔽日，股股清香沁人心脾。我們幾個頑皮的孩子早都忘了大人的教誨，爬上樹，大把大把地擼下榆樹錢，放到嘴里大快朵頤。吃夠了，就像小猴子一樣在樹枝間竄來竄去。惹得樹下不敢爬樹的幾個孩子只能眼巴巴地仰著臉流口水，羨慕又嫉妒，于是開始威脅——哼！要是不給我們（吃），就告訴你們家大人，說你們爬大榆樹。這一招果然奏效，為了買住他們的嘴，只見樹上天女撒花般撒下一把把榆樹錢，樹下的立刻蜂擁而上，伸著小手、張著嘴巴去接。
　　
　　 四
　　 夏天，村里的小河是最活躍的，是全村人聚集的焦點，從早到晚，小河像一位不知疲倦的母親迎接到來的每一位兒女。每天清晨，當東方的晨曦剛剛放射第一道光芒的時候，那些勤快的鴨鵝就下了河。它們時而在水中騰飛，表演一段水上芭蕾，時而把頭伸向水中，叼出一條小魚向同伴炫耀。有時它們的隊伍里也會混進幾只毛色深綠的野鴨，“嘎嘎嘎”地叫著，似在相互寒暄問候。
　　 最熱鬧的還是中午。一些嬸子、阿姨們在河里一邊洗衣一邊閑聊，歡笑聲伴著嘩嘩的流水聲，讓人感到渾身每一個細胞都舒爽。小孩子自然有小孩子的玩法，身穿短褲，腳穿涼鞋，拿著小笊籬，喜歡在河岸邊的水草里撈泥鰍。方法雖簡單，可每次不落空。先用一只手把笊籬探入水底，然后用一只腳在水草上面往笊籬的方向一蹚，接著迅速把笊籬拿起來，幾條活蹦亂跳的泥鰍就撈上來了。我們把撈上來的泥鰍放到沙灘上挖好的蓄滿水的小坑里，等回家的時候在岸邊抽來一個草穗，把一條條泥鰍穿成一串，凱旋而歸。
　　 最有意思的是小伙伴們在一起比賽吞活魚。在淺水洼處經(jīng)常會有一些叫白票子的小魚，我們叫它“小魚精”。這些大約一厘米長的小魚游動的時候像箭一樣一竄一竄的很好玩兒，用手一捧就上來了。也不知道聽誰說過吃小魚精能消炎敗火，大家就連魚帶水一起喝下去。剛開始還都挑小的喝，后來大約二厘米長的也不在話下。有一次二肥抓住了一條小泥鰍，說誰敢喝這個，誰就是大英雄。話一出口，大胖把胸脯一拍說那有啥難的，看我的。只見大胖捧上一捧水，讓二肥把泥鰍放里面，把嘴湊近手上一仰脖，“怎么樣？我厲害吧？”還沒等說完，大胖一陣惡心，一張嘴，“哇”地一聲，那條小泥鰍從嘴里吐了出來?！肮?，笑聲驚動了河里正在洗衣的人們，驚飛了一群正在水中覓食的野鴨，再看小伙伴們笑得東倒西歪，小噶豆子索性躺在沙灘上。
　　
　　 五
　　 我們最喜歡和二爺爺去二道河里捉蝲蛄了。前提是我們要聽話，只能在岸上看他捉，誰也不許下河。二爺爺在村里德高望重，是一位退休老干部。我們喜歡他，還因為他每次帶我們出去，每人都會分到幾塊餅干，那時候，餅干在農(nóng)村孩子眼中可是高級點心，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每年中秋節(jié)過后，是河蝲蛄最肥的時候。二道河在村里的下游，水深且涼。二爺爺不讓下河，就是怕我們著涼。那河蝲蛄不同于一般的魚蝦，對水質(zhì)的要求極為苛刻，必須是干凈的活水。我們幾個小不點兒蹲在岸上，吃著香甜的餅干，看著二爺爺下水。他輕輕一翻石頭，就看到一群群青綠色的蝲蛄，傻呵呵地擠在一起。二爺爺用自制的漁網(wǎng)把它們撈上來，放到小桶里，我們就在岸上玩。等捉滿了一桶，我們前呼后擁跟著二爺爺回家。到了村口，他讓我們回家取個小盆，每人一份。二爺爺只留一少部分，有時候甚至一點都不留。蝲蛄是我最喜歡的美味，他捉的蝲蛄我吃的最多，如今再上好的龍蝦，也無法和當年二爺爺?shù)奈|蛄相媲美。
　　
　　 六
　　 歲月清淺，陌上花開。在那個小村莊我生活了六年，度過我人生最美好的金色童年。時隔經(jīng)年，那村、那樹、那河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她們是我幼年成長的搖籃，似一位母親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我，愉悅了我……這些已然成為我歲月遙遠的印記，永遠地銘刻心中。
　　 依稀中，我又看到了那個炊煙裊裊的小村莊，一群小燕子般的孩童在房前屋后穿梭，枝繁葉茂的老榆樹上，飄然灑落著榆錢雨，還有二道河里彎腰駝背的二爺爺一手捋著胡須一手向我舉著河蝲蛄……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