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清明節(jié)下不下雨，我知道，余生我所有的清明節(jié)，我的世界都會下雨，目之所及，一切的一切，都潮濕粘膩。滴滴答答的細雨，浸濕了灰暗千瘡百孔的外墻，潮濕如青苔一樣細細地彌漫了自己的身體，我的心里在刮風，我的眼睛在下雨。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在未經(jīng)老父親離世之前，我是難以深切地體驗到“斷魂”的痛苦；感覺雨只是雨，清明除了一年一度地祭祖外，還有踏青，郊游，這個節(jié)日，是喜憂參半的。
　　 直到老父親離世。生性愛笑的我，失去了最開懷的笑聲；愛杜撰瞎編故事的我，失去了所有矯情的想像。父親溫暖的懷抱成了虛無的仰望，父親慈愛的批評成了永遠的懷念，父親無私的疼愛成了我一觸就碎的無價水晶瓶，父親蒼老沙啞的笑聲是我在夢中極其渴望聽到的最美音樂。
　　 今年的清明節(jié)，逢在閏二月的二月十五。大概在十多天前，就有很多關(guān)于清明節(jié)上墳吉兇的各種言論，吉兇言論說得似乎都有理。尤其是近期剛有親人去世的經(jīng)歷的人，不約而同地，都會選擇趨利避害——避開那“二月十五”，前三天或后三天都可以，這是民間一種較為流傳的折中說法。
　　 本著這個原則，我們周日提前三天去離家十多公里的墓地上墳。備好香燭祭品，買好紙錢，我們姐妹仨上午九時多出發(fā)，去墓地看望老父親。
　　 路上車水馬龍，同一方向的車很多，很擁擠。
　　 我們買了一個花籃，白的花，黃的花，綠的葉，新鮮芬芳。首先去墓地。我們拿出一次性小碟，擺上十多樣果點供品，斟上酒和茶，墓碑上的父親遺像，凝固的笑容，似乎在安詳?shù)睾退暮⒆觽兇蛘泻?。瞬間，不由自主地，我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兩棵半人高的綠柏擁抱著父親棲息的家園，整齊劃一的青石砌飾，閃著冷光。陽光很熱，我們次序跪拜，叩首，涕淚橫流，太陽光下的我們，萬箭穿心般地痛。四周或高或低、遠遠近近的哭喊，顯現(xiàn)出濃郁的悲哀氣氛。
　　 因為不是像大年初二、十月初一似的公祭日，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沒有對所有的香燭紙錢統(tǒng)一管理，所以，我們買的紙錢可以自行去殯儀館的焚燒爐去焚燒，幾個爐前，都排著長短不一的隊，人太多，真正地是“摩肩接踵”。
　　 濃煙滾滾，烈火燃燒，燃燒過的紙片像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團團旋轉(zhuǎn)。
　　 每一次期數(shù)，都是令人痛斷肝腸。“化悲痛為力量”，好好地生活，這是對逝者最大的安慰。殊不知，這悲痛轉(zhuǎn)化為力量的過程，是如此漫長，如此艱難。我一想到自己心臟還在跳動，而父親卻長眠于地下，那種痛如刀絞的慚愧和懊悔，順著冰冷的腳底慢慢地爬到小腿，爬上心口。之前對父親做得不夠的，已無法彌補；做的錯事，已無法修正；想說的話，已沒了聽眾；想聽的話，再也沒人說。
　　 好好地活著，這種理念開始真正指導自己未來生活的時候，是在那場始無前例的疫情之后。經(jīng)過刻骨銘心的“陽”轉(zhuǎn)“陰”的過程，等完全康復之后，我想，余生，我要好好地活著，這也是父親生前對我們的期盼。惟有如此，才不枉尚在呼吸的生命。人生過半，應該學點有用的東西。
　　 母親的身體不好，瘦弱，脾胃虛弱，近期有些失眠耳鳴。在醫(yī)院里輸過液，喝過湯藥，沒有明顯效果，而且，喝久了湯藥，身體也有排斥反應。怎么才能讓母親身體健康起來呢？這也是我和兩個姐姐都非常關(guān)切的問題。
　　 有人說，人生的三種境界，辛苦地活著叫生存，體面地活著叫生活，明白地活著叫生命。我為了簡單生存填飽肚子，經(jīng)歷了多年的艱辛；為了體面生活的夢想，也曾熱情努力，發(fā)奮圖強；到如今，我人到中年，才為了自己寶貴生命認真思考。之前父母身體有恙，一直是依賴醫(yī)院，住院，大劑量的藥物，病情雖有些好轉(zhuǎn)，但同時也對代謝藥物的肝腎產(chǎn)生損傷，而且這種藥物損傷，需要很長時間才消解掉。而且，不止一次地吃藥，醫(yī)院的化驗結(jié)果，總是這個低了那個又高了，摁下葫蘆起了瓢。我們之前總是習慣性地把修復生命的任務，交給他人，交給醫(yī)院，結(jié)果卻不甚理想?，F(xiàn)在，我重新審視生命，開始對生命重新思考，怎樣不服藥，不輸液，治療疾病呢？我于是開展笨拙的、嘗試性的自救，對身體開始維護保養(yǎng)。
　　 我買相關(guān)工具書，學把脈。陰、陽、虛、實、郁、瘀、水、濕、寒這些脈象的細微差別，我如品茶似的一點點地琢磨，學著對癥開出非常保守的藥方服用，貌似也有效果；學習按摩，對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我一點點地記憶，一點點地在自己身上體驗酸麻脹痛的感覺，體驗條索狀、顆粒狀等的病變，眼睛仿佛有了透視功能，對前胸后背的骨胳框架，大致有了個較為清晰的定位。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功夫不負有心人，漸漸地母親頑固性的失眠，被我每天一個多小時的揉筋艾灸等治療，不厭其煩地按摩，真的有效果了。常常是，母親在我輕柔地按摩時，真的靜悄悄地睡著了，從此徹底地擺脫了對催眠藥的依賴。
　　 我每天早上對母親前胸腹建里、中脘和后背各個腧穴的等多個穴位點按、挑撥、旋扭等操作，母親的脾胃功能也得到了些修復，噯氣少了，飯量也較之前有了增加，尿頻得到控制，而且腳也暖和起來，不那么冷了。
　　 我因為有這些事情要做，慢慢地對父親的思念，不那么強烈了，雖然每每想起時依然揪心。只是每天在父親的遺像前，沐手焚香奉茶，讀部經(jīng)書，讓父親聽聽，父親安詳?shù)匚⑿Α?br />　　 明天是清明節(jié)。今天下雨了，雨水冰涼，粉粉的櫻花在春風里在細雨里飛舞，落在地上聚積成一個小花丘，就像櫻樹一滴滴的淚，紛紛揚揚。
　　 一陣微風吹過，南墻根兒的那棵高大的榆樹，淺綠色的榆錢兒隨風飄落。我想不久，這些榆錢兒也和它四周那些高高低低粗細不一的榆樹一樣，也會長成一棵樹，圍在那棵母株周圍，在風中低語，在雨中生長。這清明節(jié)的雨，真是滋生萬物的雨啊。在這里，我仿佛能看見榆錢兒的魂和根須。開花和結(jié)果將成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間的隱秘。
　　 能埋掉的，葬入黃土生根發(fā)芽，埋不住的，飄游高遠天際，與天空中的塵土樹葉草籽垃圾一起，起起落落，飄向遠方。
　　 這些飄落的榆錢兒，落在土里，成為春天的一顆種籽，發(fā)一次芽，開一次花，在一場新鮮的春風中，在一場清明節(jié)的雨里，感知不為人知的蒼天的恩惠與生機。
　　
　　 202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