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暖】外行看熱鬧(隨筆) ——評彈的妖
中國的地方戲曲,傳古頌今,經(jīng)久不衰。一場又一場的推宗明本,一代又一代的推陳出新,沉淀出她們別具一格的底蘊(yùn),更雕琢出她們獨一無二的個性。最妖的莫過于蘇州評彈。
她的妖嬈讓你挪不開眼,捂不住耳,收不住心。藝術(shù)做到如此境界,夸一聲經(jīng)典,贊一句傳世,毫不為過。
這妖嬈,離不開指。男人的,女人的,都是那么纖纖的,秀秀的,長長的。如一樹柳枝,招風(fēng)招雨招牽畔;如一襲青衣,撩人撩情撩牽念;如一米月光,映水映心映牽掛。評彈人的指極少離開三弦或琵琶,彈唱是它們的生命。
偶一離開,一點一伸一勾,便有超然生命之外的銷魂。
這妖嬈,離不開眼。在三弦下琵琶琴間,男人抑或女人的眼,都是那么定、那么靜、那么俏,看似不動,卻時刻醞釀著驚天一動;看似沒動,卻始終充斥著潛流暗涌。初看不動,再看微動,細(xì)看卻是滿城風(fēng)雨的動。
眉與目之間,男與女之間,唱與聽之間,秋波頻送,是真正的曖昧。
這妖嬈,離不開嘴。她們從不扯著嗓子,也從不放開喉嚨。就那樣,落落的端著身,輕輕的抿著唇,幾乎從不張大嘴。女人尤其低眉順眼,看不出動靜,細(xì)細(xì)的嬌嬌的聲音卻低轉(zhuǎn)深沉的流過來?!斑捱扪窖健彼膫€字,那一聲聲在古舊幽深小巷里盤旋繚繞的召喚與挑逗,用在這種嘴上,才動聽,才入味,才傳神。
所謂一分春風(fēng)、二分春色、七分春情,多半就是這樣來的。
這妖嬈,離不開詞。她的唱詞大多為情而作,即便表面無情,內(nèi)在亦是情深似海,深出一股無可理喻的妖異。這妖異且恨且憤且痛。最經(jīng)典的評彈曲《杜十娘》中,女主怒沉百寶箱時,這樣唱:“可知十娘亦有金銀寶,百寶原來有百寶箱。我今朝當(dāng)了你郎君的面,把一件件,一樁樁,都是價值連城并尋常,何妨一起付汪洋。青樓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情傷,也是一種妖。痛入骨髓的絕望與無奈,萬念俱灰的放棄與解脫,相思御妖而行,到另一個世界里。
這妖嬈,離不開音。蘇州人的方言特別婉轉(zhuǎn)緩慢、委婉羞怯,得益于此,評彈人往往評得輕輕碎碎,唱得粘粘貼貼。當(dāng)下最走紅的評彈女星陸錦花,從她嘴里流淌出來的《聲聲慢?青磚伴瓦漆》,比夜鶯還夜鶯,比周璇還周璇。那味道,伊能靜唱《花好月圓》前,曾獨白過一段話,用上了這樣三個字:diadia的。
也不知道這三字到底怎么寫,不過不識其面才更覺其妖。
評彈的妖,大抵與水有關(guān)。水是至柔至妖的東西,古往今來,中國幾乎所有與水有關(guān)的傳奇必有妖。妖豐富了水,水滋養(yǎng)了評彈,評彈吸蓄了妖。懷想舊時,秦淮河上,一座客舫,一群游人,一片水色,彈著三弦的男人,奏著琵琶的女人,迎著流動的水,以及水一樣的月光,輕含笑,輕啟唇,輕拔弦,輕送曲,輕回眸,歌聲踏水而來,又傍水遠(yuǎn)去,迷迷的,濛濛的,膩膩的,煙雨逍遙一般。
水上在傳唱,水下在傳奇,水外在傳情,這樣的場景,如何不潤人心。
評彈的妖,大多與人有關(guān)。蘇州那地方,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江南女子,都如水一樣,綿綿的,軟軟的,糯糯的,抱著把琵琶,一拔一彈,妖妖的味道便出來了。男人亦如此,吳地儂語,隨著三弦音出,水弱水弱的,又水暖水暖的,說不出的意亂,說不出的神迷。
聽的人也入戲。唱和的,叫好的,催曲的,甚至喧賓奪主斬馬腳的,會隨著彈唱的高潮一齊妖艷起來。
評彈的妖,大概與地有關(guān)。吳地,河湖遍野,星羅棋布,人們出行基本是一條船,一把櫓,慢悠悠,晃悠悠,想快也快不起來。這韻味,是蘇州人不急不躁、休閑淡泊的生活習(xí)慣與情趣得以沉淀的最大地理因素?!渡虾5脑绯俊返谝徊块_篇里,吳蘭珍這樣安慰為婚姻感情苦悶的姨媽、女主林婉芝:“你可以出去看看戲,聽聽評彈?!笨梢?,評彈的家鄉(xiāng)對評彈的鐘愛不僅僅是打發(fā)時光,更能夠療傷治痛,特別是那種刻骨的痛與銘心的傷。
若非這樣妖魅的地理與人文,又怎能縱橫如此妖孽的唱腔,又怎敢縱容如此妖冶的唱詞。
初聽評彈,兩個人徐徐緩緩,象極了水的起起伏伏;細(xì)聽評彈,兩個人羞羞答答,像極了水的滴滴落落;又聽評彈,兩個人卿卿我我,象極了水的朝朝暮暮。
所以,凡是雨中、水中、河中的風(fēng)光背景,倘若配上評彈,畫面意境瞬間便生動風(fēng)情起來。一些深入骨髓的妖與媚,會隨著雨滴、水滴、浪滴,點滴到夢里,點滴到情里,點滴到心里。
妖得讓你無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