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著農(nóng)場的故事長大。
　　 這個故事估計沒幾人聽過，是很小的時候母親講給我聽的。
　　 很古的時候，錢糧湖這個地方并不是湖，而是一大片山地，方圓幾百里，都屬于一戶人家，一名姓金的大地主，當?shù)刈畲蟮牡刂?，也是唯一的地主。因為沒有土地，其他所有人家都不得不為金家?guī)凸ぁ＝鸺胰丝瘫〈醵?，壞事做盡?？偸峭诳招氖卤P剝家中長工短工以及鄉(xiāng)親們，除了他家的小女兒，一個善良如水溫柔似月的女孩，她總是悄悄的幫助窮人們，甚至不惜與家里人作對。父母因此非常惱怒，越來越嫌棄這個小女兒，最后竟然將她放逐到人跡罕至的后山最高峰里，讓小金自生自滅。
　　 終于，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金家老少一次次做盡令人發(fā)指的缺德事后，所有鄉(xiāng)親再也活不下去了，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老天爺大怒，一連降下三個月暴雨，將方圓幾百里陸地全部淹沒，只剩下金家大院那片山脈孤零零掙扎在水面上。大雨卻依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金家人察覺到了危險，將所有財寶裝上一只大船，連夜起程離開。就在他們的船啟航后不久，突然雨勢更猛，狂風驟起，遮天敝日，惡浪濤天，頃刻之間掀翻大船，方圓幾百里汪洋一片，金家所有財寶所有家人連同大船連同大院連同大山全都沉沒，唯有被趕進深山的小女兒因為身居最高峰，得以幸免。
　　 這個口口相傳，從未見諸于任何資料的傳說，叫做沉山。沉山，歷經(jīng)演變，就成了現(xiàn)在的層山，這就是后來江南第一大農(nóng)場錢糧湖農(nóng)場的最核心地區(qū)。
　　 我一直追問母親，那個小金去了哪里。母親也不知道，只說她生活得很幸福很幸福。后來，我又從更老的長輩口中零零碎碎搜集到這個故事的另外一部分。它們和母親的故事，構(gòu)成了完整的“沉山”傳說。
　　 更古的時候，錢糧湖這個地方的確是個湖，比今天的洞庭湖還要大得多的野湖。一日，一個從京城被貶到處流浪的落魄官員乘船經(jīng)過此地，遠遠的看見天上有一道金光閃過，跌落湖里。那個貶官好奇的叫人將船劃近，仔細尋找，終于在湖面上看見一只小雞撲嗤撲嗤，可憐巴巴的，隨時就會被淹死。貶官趕緊叫人救起小雞，居然是一只金光閃閃的小金雞。她被救后，告訴了貶官自己的來歷，原來她是昆侖神山的小公主，因為年幼，一時貪玩，偷偷化身金雞外出游玩，不料遭遇意外，差點命喪于此。
　　 為了感謝貶官一家，小金雞的父親昆侖神山的道祖，使出無邊法力，讓此處湖泊消失，轉(zhuǎn)而出現(xiàn)方圓幾百里的山地。貶官一家終于可以不再四處流浪，得以安家置業(yè)。貶官更從此改姓金，以示對神仙的尊崇，這就是金家的來歷。至于金家后代被淹沒后，小金姑娘去了那里？很簡單，她化身小金雞，飛回了昆侖神山。小金姑娘本來就是小金雞化身護佑金家的，但金家后人讓她對他們心灰意冷。
　　 所以，錢糧湖一詞并不像廣為人知的那樣來源于乾隆。它與皇權(quán)無關(guān)，與皇威無關(guān)，與皇史無關(guān)。之所以叫錢糧，是因為湖底埋葬著金家世代搜刮的錢與糧，數(shù)不勝數(shù)。這片土地，生于善良，沒于善良，又存于善良。層山，從來就是善良之山。
　　 如今，那些更老的長輩們紛紛過逝?？诳谙鄠鞯某辽絺髡f，隨他們遠去，知道的人越來越少。母親也年愈古稀，我早不再賴著她追問小金的去向。因為，層山在，小金就在。
　　 而我，終于完成多年前的心愿，讓沉山的傳說能夠以書面的形式留存下來傳播開去。我相信，它會是最正版的層山。
　　 我隨著農(nóng)場的腳步長大。
　　 一件偶然的事讓我對農(nóng)場的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大概十年前，因為要寫一篇關(guān)于君山的文章，我借閱了整套君山農(nóng)場志，第一次系統(tǒng)的看到了當年圍墾農(nóng)場的英雄壯舉，一時深深震撼。我想，同為農(nóng)場，自己的家鄉(xiāng)錢糧湖農(nóng)場一定同樣震撼。
　　 然而，略略遺憾的是，農(nóng)場志的記錄全是粗線條的，展示的只是事件的骨架，其中的血肉需要讀者自己去填塞。那一刻，我生出一個小小的期盼，有朝一日要用文學的筆還原當年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記憶中，“58年”這個時間無數(shù)次從父母嘴里說出；“挽垸子”這件事同樣無數(shù)次掛在父母嘴上。他們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是無限激昂無限緬懷無限滄桑。曾經(jīng)，因為出生在錢糧湖農(nóng)場，加之它是江南第一大農(nóng)場，所以一直一廂情愿的以為它比洞庭湖區(qū)其他農(nóng)場歷史都要悠久?？戳宿r(nóng)場志才知道，建國伊始，全省就開始了圍挽湖垸的戰(zhàn)斗，錢糧湖農(nóng)場的建設(shè)其實已經(jīng)比較靠后了。1958年7月，湖南省委正式?jīng)Q定，圍挽錢糧湖農(nóng)場。此時，最早開始的大通湖蓄洪墾殖區(qū)動工已過去整整九年。
　　 估計，當年圍墾農(nóng)場的指揮者們在世的沒有幾人了。1958年8月28日，湖南省常德專區(qū)錢糧湖圍墾指揮部成立。指揮長易光明、第一政委王敬、第二政委趙步真、第三政委平吉奎。9月湖南省國營錢糧湖農(nóng)場建立，平吉奎任國營錢糧湖農(nóng)場委員會書記，安金銘任國營錢糧湖農(nóng)場場長。完整記錄下這批農(nóng)場最早的領(lǐng)導者名單，是因為我覺得他們不該被淡忘，歷史應(yīng)該記住他們，農(nóng)場應(yīng)該記住他們，農(nóng)場人應(yīng)該記住他們。作為農(nóng)場的繼承者，君山區(qū)更應(yīng)該記住他們。
　　 實際上，錢糧湖農(nóng)場是先成立，再開始圍挽。它自1958年9月建立至1962年10月一直隸屬于常德地區(qū)。1958年11月5日，全面開工圍挽錢糧湖后，從華容、安鄉(xiāng)、南縣共組織近4萬名干部、民工，至1961年春初步竣工。共完成土石方兩千萬立方米，圍挽荒洲2.278萬公頃，堵塞長江南岸的調(diào)弦口，穿湖圍挽防洪大堤39.79公里，傍山開挖華洪運河29.33公里，新辟劉家鋪入湖洪道3.7公里，建中型水閘5座，共用經(jīng)費1155.9萬元。1962年10月，時任中共常德地委再次決定，從華容、澧縣、慈利、桃源四縣移民到錢糧湖開荒墾殖，共計移民26100余人。這批移民，構(gòu)成了當時錢糧湖農(nóng)場人口的主體，并繁衍至今。因為華容離得最近，貢獻最大。現(xiàn)在錢糧湖人中，華容人最多。此外，從安鄉(xiāng)和南縣兩地遷移的人也不少。我的父母便是最地道的華容人，分別來自華容縣鯰魚須和東山鄉(xiāng)。
　　 當年的一位親歷者曾留下這樣一段有趣的回憶：“同月，省分配錢糧湖農(nóng)場拖拉機11臺，其中斯大林100號2臺、熱特五四2臺、熱特二五4臺，駕駛員80人，另分配蒙古馬290匹……”真是不可思議，江南竟然來過蒙古馬，還如此之多！它們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汗血寶馬？直到如今，我的心頭依然時常涌現(xiàn)這樣的畫面：一群拓荒者，衣衫襤褸，卻意氣風發(fā)。他們騎著汗血寶馬，在湖泊水草里，在百里長堤上，在萬人鼎沸中，策馬揚鞭，不是沙場，勝似沙場。
　　 圍墾，不只是流汗，不只是流淚，還有流血，還有犧牲。
　　 那時，農(nóng)場到處荒蕪一片，各種野獸頻出，它們時不時襲擊著墾荒者們，驚嚇、受傷乃至送命一點都不罕見。這種襲擊，一直持續(xù)到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為了對付野獸出沒，專門成立了狩獵隊。據(jù)曾經(jīng)墾荒的老人回憶，有一位狩獵隊長曾一次用老式排銃射殺過200多只白鶴。耐人尋味的是，近四十多年以來，整個東洞庭濕地保護區(qū)也沒有再記錄到百只以上白鶴的群體，過去的危害早已成為今天的珍稀。
　　 不僅如此，那時錢糧湖還是血吸蟲重疫區(qū)，從外縣山區(qū)移民來的人基本不知道，大都挽起褲腿就下水，有的甚至赤腳站在湖水中，一干就是一天。原居民稍稍懂得防護，下水田下湖大都穿上布套，或打上綁腿，以減少感染。即便如此，我所熟悉的長輩們，也沒幾個人躲過血吸蟲病。小時候，聽到有人因晚期血吸蟲病導致死亡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為了農(nóng)場，我的父輩們，我的父輩的父輩們付出了青春，付出了熱血，付出了生命?；蛟S，曾經(jīng)的他們不以生命為然，但生命從來就無比珍貴。
　　 讓我們永遠銘記，從1949年冬到1961年春，英雄的農(nóng)場人，依靠雙手，依靠雙肩，依靠雙腳，依靠鋼鐵一般的堅強，依靠對共和國的無限熱愛，先后垸起大通湖蓄洪墾殖區(qū)，楊林寨墾殖區(qū)，爛泥、鳳凰山墾殖區(qū)，民主、陽城墾殖區(qū)，沖天湖蓄洪墾殖區(qū)，八官障蓄洪墾殖區(qū)，西洞庭湖蓄洪墾殖區(qū)，建新農(nóng)場，南湖、洋陶湖墾殖區(qū)，錢糧湖農(nóng)場，屈原農(nóng)場，君山農(nóng)場，茶盤洲農(nóng)場，北洲子農(nóng)場等14個墾區(qū)，總面積2537.74公里。洞庭湖從此大大瘦身，而農(nóng)場開始熱火朝天，在那個特定年代抒寫出濃墨重彩的一筆。
　　 盡管等不及出生，農(nóng)場就圍挽起來；盡管來不及體驗，墾荒的苦難就已過去。但在我的整個青少年時代，圍墾農(nóng)場的影子從來都沒有真正散去過，它們始終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生活中。每年冬季，父母都會上堤幾天，叫做冬修水利。我知道，他們修的是大堤，繼續(xù)的是先輩的任務(wù)，捍衛(wèi)的是農(nóng)場的意志。
　　 圍墾，早已是一種精神。新老腳步，前赴后繼，我就在這些足跡壘成的記憶中慢慢長大。
　　 我看著農(nóng)場的苦痛長大。
　　 都知道，洞庭勝景，碧波漾漾；湖鄉(xiāng)水色，荷韻悠悠。但并非都知道的是，勝景之中，藏著多少酸苦，荷韻之下，淌著多少陣痛。
　　 曾經(jīng)，農(nóng)場有兩患，水患與蟲患，水患尤甚。它就像一把達摩克利斯魔劍，高高懸掛在所有農(nóng)場人的頭頂，半個多世紀以來，揮之不去。
　　 站在雨下，看雨落成殤；站在水邊，看水流成殤。每年五六月，伴隨著梅雨季節(jié)的高潮，洞庭湖主汛期亦接踵而至。農(nóng)場人便開始了一年一度最火爆的大戲__防汛。
　　 錢糧湖農(nóng)場防汛主陣地在洞庭湖大堤和一些內(nèi)河堤上。多年前，洞庭湖大堤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堅固，基本上以土堤為主。內(nèi)河堤更單簿，每每大水到來，堤身弱不禁風的樣子，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更要命的是，汛期內(nèi)河水還不能隨便往洞庭湖里排。一般情況是，洞庭湖泄洪讓位于長江泄洪，內(nèi)河泄洪讓位于洞庭湖泄洪。所以，每次大汛來臨，農(nóng)場往往要飽受內(nèi)澇之苦，暴雨季節(jié)尤甚。大堤總要經(jīng)受一場生與死的考驗，垸子總要經(jīng)受一場穩(wěn)與潰的折磨，百姓總要經(jīng)受一場守與撤的煎熬。
　　 我家，就在一條叫“狗尾巴河”的華容河支流堤邊一百多米處。小時候還沒有自來水，我經(jīng)常在那條河邊游泳、洗菜、提水。兩大桶水，憋得臉通紅，一口氣提回家。漲水后，我們會蹚進河里甚至游到河心去舀水，再提回來。而堤上則一字排開防汛值守的棚子，大人們被組織到堤上輪流值守，一直到防汛結(jié)束。
　　 偶爾會有一些險情發(fā)生，人們開始奔波，開始搶險。往往夜燈下，土堤上腳步聲、呼喊聲、車輛聲，各種嘈雜聲，此起彼伏，響徹夜晚，響徹河堤。但土堤一直很幸運，有時大水之下，管涌之中，它風雨飄搖，仍然巋然不倒。護佑著我，護佑著我的家園，護佑著整個農(nóng)場。
　　 然而，幸運沒能延續(xù)下去，一場史無前例的洪水，不期而至。1996年，所有錢糧湖人都刻骨銘心的一年；1996年，所有錢糧湖人都劫后重生的一年。那一年的雨季，一開始就無比詭異。
　　 當時我還在學校教書，正是暑假前夕，清晰的記得當時的雨情。用瓢潑都不足以形容暴雨之猛烈，用整天都不足以形容暴雨之長久，用陰沉都不足以形容天空之壓抑。如桶倒的雨水整周整周的下，天空黑沉沉的，像是日全食來了。在雨勢最大的時候，我竟然一連六天沒有跨出過校門，因為雨傘雨靴根本不管用。
　　 好不容易挨到放假，不好的消息突然傳來，錢糧湖南面的華容縣團州鄉(xiāng)潰垸，農(nóng)場南間堤隨即由二線堤變成一線防洪堤，成了拱衛(wèi)錢糧湖南垸的最后一道屏障。此時，這段15公里的南間堤已經(jīng)整整19年未被水浸泡過，堤身蟻穴鼠穴遍布，從南面而來的洪水一到，堤身立即水流如注。所有人都沒有指望它能擋住洪水。然而頑強的錢糧湖人硬是用彩條布用砂袋用不知疲倦不知歇息的毅力阻擋著隨時都可能破堤而出的洪水，聽親歷者說，在水勢最猛時，南間堤身鋪滿了彩條布，堤上沿線用砂袋壘起的長長子堤拼死的堵著洪水。
　　 八天八夜，洪水開始緩慢退卻，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勝利即將到來。7月27號，我清楚記得這一天下午，騎著自行車準備去學校同事家玩，忽然就看見路上行人紛紛往家里趕，口里還叫喊著“倒堤了……”我一時驚呆，不敢相信。下車拉住幾個人反復問，原來南間堤突然塌陷了，倒在退水之后，倒在勝利之前。
　　 我美麗的心情頃刻被重創(chuàng)，我美麗的家園頃刻被重創(chuàng)，我美麗的農(nóng)場頃刻被重創(chuàng)……四個多小時后，我和我的家人就站在狗尾巴河堤上，眼睜睜看著洪水一點一點逼近，又一點一點淹沒了我的家，十天后，我家的房屋一點一點坍塌在水中，再也沒能站起來。那是農(nóng)場最早的瓦房，半土磚半紅磚，在這個房子里，寫滿了我的青春與快樂。
　　 好在，一時恐慌后，我發(fā)現(xiàn)，父輩們擔心的舊社會那種背井離鄉(xiāng)的境況并沒到來。救災(zāi)工作正緊鑼密鼓的展開著，四面八方捐助的物資源源不斷。在我的學校，就在那座主教學樓前，就在那片平坦的高地上，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軍用直升機，它送來了大量的救生衣救生艇救生圈，然后呼嘯而去。后來，我聽說，整個洪災(zāi)，居然沒有非正常死亡一個人；我又聽說，有些人家里的大米竟然比平常還多；我還聽說，洪水退后倒了房子的人家馬上收到了建新房的補貼。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因為我的父母就收到了補貼物資，他們一度發(fā)愁那些吃不完的救災(zāi)米怎么辦……
　　 1996年，記憶中無法抹去的一個年輪。那一年夏季，那一場洪水，那一次潰垸，那一回救災(zāi)，讓所有人深深意外：意外華容縣團州鄉(xiāng)會突然潰垸；意外洪水減退勝利前夕南間堤會轟然倒塌；意外農(nóng)場南垸潰垸后善后工作會如此有條不紊。第三個意外，讓農(nóng)場人萬幸的同時，又無比自信，新的時代，我們尊重自然，但從此無需對千年水患談虎色變。
　　 我再次想起沉山的傳說。無數(shù)年前，神話中一場洪水讓這片土地化為汪洋。今天，面對比它更兇更猛的洪水，農(nóng)場人卻創(chuàng)造了新的神話。這個神話的主角，不再是小金雞，而是一條東方巨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