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父親的針線活(散文)
屯子里,七月流火,火辣辣的太陽烤得街巷滾燙滾燙的,炙熱的沙土道上足以烤傷人的腳掌。
大晌午的,一個無助的孩子順著狹窄的屯子小道瘋了樣跑,從北街一直跑到南街,兩只光著的腳板攪得他身后的土道塵土飛揚。
也許是同情,也許是憐憫,迎面趕來的陳家二嬸子不容分說地將這孩子攔住,并且心疼地沖孩子道:“哎呀,這孩子,你跑啥呀?這么大熱的天,倒氣都費勁,你還穿那么厚的燙絨褲子,你也不怕捂迷糊了?”
當她發(fā)現(xiàn)拼命奔跑過來的孩子是我的時候,就更加呵護地撫摸著我水澇似的頭發(fā),猶如愛心的母雞在保護自己的小雛,說話也放低了聲響:“唉,這不是老油坊家的老兒子嗎,咋了,誰欺負你了,滿頭大汗的為啥要跑?你看你這小布衫后背都扯壞了,臉蛋子上,也劃了好幾道血口子?!?br />
“后面——后面——那個后街的小彪子天天打我,一天不管啥時候,我一經(jīng)過他家門口,他總劫道打人,今個我在學校暑假值日回來,剛走到他家大門口,他看見我就沖出來打我,要不是我跑得快,就得讓他打死?!蔽一剡^頭,上氣不接下氣,讓陳家二嬸子看我的后面,哪知,要打我的那個小彪子看有大人護著我,心虛地馬上轉身溜了。
“打你,別怕?!标惣叶鹱邮种噶艘幌拢倚厍芭宕鞯摹凹t小兵”(指革命小將)字樣的徽章,安撫著我:“他打你,你可以質問他,沒招你,沒惹你,憑什么打人?不行你可以告訴小彪子他們老師,讓老師訓他,或找他家長,讓他家長削他。你也是紅小兵你怕什么?你勇敢點,硬氣點,也許他就怕了,不然他天天欺負你?!?br />
“小彪子說我是沒有媽的孩子,草棵子里蹦出來的,我說不是,他就老是打我。”
“竟胡鬧,別聽他瞎說。他再胡攪蠻纏地整你,趕明個你上學校來回不敢走,二嬸子接送你,并跟他說道說道,俺就看看他小子能咋地?”二嬸子說著,又打量了一下滿頭大汗的我地穿著:“天都這么熱了,你這孩子咋還穿這么厚的燙絨褲子,你沒有褲衩嗎?穿褲衩多涼快呀。”陳家二嬸子好奇地問。
“有啊,你看?!弊宰鹦暮脧姷奈?,故意撩開自己的燙絨褲腰,讓陳家二嬸子瞧我燙絨褲子里面用鞋帶系著的黃布褲衩。說實話,我不敢再往下拽,再往下父親針線活的手藝就露陷了。褲衩早已開檔,要不是省城工作的二哥給買的燙絨褲子包著,鳥蛋早跑出來了。自從媽媽因病走了以后,我們一家人的針線活,縫縫補補啥的,都是靠父親。而盡管父親很認真,家務里的針線活,還是做得不如人意。今天這個褲襠開了,明天那個褲子膝蓋破了,鞋子襪子壞了,都是需要父親一針一線地縫補。
父親是個十分要強的人,白天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晚間點著油燈得給我們在家的哥仨個做針線活,一忙就忙到大半夜。家里哥們多,又都是半大小子,能吃能造,也費衣服。日子窮,買不起新衣服,就把舊衣服,壞的不行的合拼起來,改造成能穿的褲衩,小褂、單褲,實在改不了的就打袼褙做鞋。有時也拿幾尺布票,用鵝蛋錢去供銷社買點白花旗,白花旗是最便宜的一種布了,再買兩包染料,把買來的白花旗,用大鐵鍋染成黑色或藍色用。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理解父親的辛勞,他是既當?shù)之斈铮瑸榱艘患胰说纳?,沒黑天沒白天地拼盡了所有。因家庭苦日子拖累,和各種事情的煩惱,父親有些抑郁了,每天經(jīng)常是自言自語。遇到不順心的事,夜里他輾轉反側地睡不著,一個勁地去自家的小院里來回轉悠。
陳家二嬸子知道我命苦,問我早上吃飯沒,我說沒有,問我你爸爸下地干活,你到家是不是還得自己做飯吃,我點了下頭。陳家二嬸子知道我家里沒有人,就把我領到她家,讓我在她家跟她家的二兒子就是我上一班級的小金子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陳家二嬸子特意把好吃的煎雞蛋夾給我吃,并且告訴小金子,說以后在學校的時候要多關注我,幫助我,也要告訴別的同學不許欺負我這個沒媽的孩子。我深受感動,這陳家二嬸子咋就這么好呢,她不但讓我來她家吃飯,吃飯的工夫還把我被那個小彪子撕壞的衣服給縫制好了。
晚上,父親下班到家,我沒有把今天被小彪子打的事和他說,我說臉破是自己不小心刮的,在陳家二嬸子家吃飯的事我說了。父親說,陳家二嬸子是個心善的人,他當家的在朝鮮戰(zhàn)場犧牲了。她一個人把倆孩子拉扯大也不容易,沒事少給人添麻煩。
在農(nóng)村,屯子里,莊稼人沒事,黑天就睡覺了。這會兒,悶熱的天要下雨,天陰的老黑老黑的,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生產(chǎn)隊忙活了一天的父親,吩咐我們哥幾個去萬炕(滿族居室內傳統(tǒng)設施,也就是靠西墻的與南北炕相連的土炕。)和北炕睡覺,他要在南炕連夜拆被子,做被子。我奇怪地問父親,說現(xiàn)在是夏天根本不用蓋被子,為什么要點燈熬蠟弄被子?父親說,閑時忙用,現(xiàn)在農(nóng)閑時節(jié),時間充裕,要等到秋后或冬季,生產(chǎn)隊要天天夜戰(zhàn)拖谷打場,哪有時間做這些呀。你們幾個也都長大了,被子要加大了,再蓋就露腚了。唉,我的父親,整天都是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啊。
煤油燈下,看著父親忙碌的身影,我的心很酸,有時他哈腰穿針引線時不慎扎了手,他也只是自己小聲地哎喲幾聲,從不喊我們過去幫什么忙,他平時總是告誡我們只管上學讀書,他的觀點是沒有文化不行,有文化將來才能干好大事。再苦再累父親都是自己抗。他把我們哥幾個的被子一點一點地拆開,摞起來準備第二天洗,有的被單壞了的,就用針線連上。我睡了一覺醒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見父親還在忙活,心想,自己將來一定要爭氣,報答父親的恩德,讓他也享享福。
漆黑的夜,起風了,窗戶紙吹得牛吼一樣叫。眼見要下雨,父親趕緊跑進猙獰的夜色里,放下防雨的秫秸窗簾子,蓋上醬缸醬斗篷,蒙上咸菜壇子。似乎父親的舉動,引來了鄰居家大黑的犬叫,接著我家養(yǎng)的兩只大鵝也驚動得“嘎嘎”地叫起來。我也沒有了睡意,兩只眼睛緊緊地望著“劈啪”作響的房頂紙棚花出神,好像從中悟出一些使我迷惑的答案。
父親的辛勞刺痛著我的心,我再也不能給他添亂了。時間一久我經(jīng)常被小彪子長期欺凌的事父親肯定會知道,這事瞞得了初一,瞞不了十五,知道了父親一定會上火。現(xiàn)在唯一要辦的,就是盡快拍平這件事,絕不能再起風浪。我身體單薄,憑我一己之力,硬抗指定對付不住小彪子。我必須聯(lián)合我們大院里東西廂房的幾個玩伴:小胖孩,小新子、詹榮子、還有陳家二嬸子的小金子一塊出場。主意已定,一天我在跟小胖孩,小新子、詹榮子說這事的時候,結果他們毫無怨言,積極支持,說他們以往也經(jīng)常遭到那個小彪子的打罵。至于陳家二嬸子家的小金子更是沒的說,他說本來媽就告訴他有事幫著我,照顧我嘛。教訓一下小彪子也是一件好事,免得他一天到晚的隨意劫道打人,當獨門光棍。
一切按計劃行事,一個周五的上午,我故意去學校西側的樹林里摳黃泥,這黃泥是搓泥蛋的首選,天天有同學來這摳黃泥巴,回去搓泥蛋打麻雀。我摳黃泥回來走到小彪子家門口,正巧看見小彪子在門口坐著玩彈弓,這家伙一天沒事坐在門口的石墩上,就是想看誰不順眼慫誰的。我心想這家伙難道也知道我要來嗎,在這守株待兔地堵我呢?
我假裝低頭朝前走,心里打鼓一樣“咣咣”地跳,看小彪子下一步還能做出啥幺蛾子,想打罵我還是想搶我已經(jīng)做成豆腐塊的黃泥巴。他見我要走過去,沒理會他,小彪子立馬對我發(fā)火了:“你快給我站住,今個你出息了,想牛一回是吧?”他竄過來,抓住我的脖領子,“快點把你手里的黃泥給我扔下,我還要留搓泥蛋打鳥呢。”
“給你就給你唄,也不是啥好東西。要不這樣你看行不?小彪子,你要這黃泥回去搓泥蛋也費勁,我家有搓現(xiàn)成的,都晾干好長時間了,你拿回來就能用。那泥蛋搓的老好了,不大不小打鳥一打一個準,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只要你以后不打我,我可以天天給你搓泥蛋。”
小彪子聽我這樣一說,開心的不得了,馬上說:“不打你也行,那你今天得給我五千個泥蛋,下星期也得給我五千,以后就照這樣繼續(xù),什么時候你反悔了,老子就還像以前那樣對你?!?br />
小彪子有點苛刻,我心里很不爽,但為了我和小玩伴們約好的行動,我還是滿口答應了他的要求。他跑進院子拿出一個小鐵桶說立即跟我到我家取泥蛋去。
我家住的是一座老宅,整個院子里住了十來家。正方門房,后院是果樹園,院脖很長,有近一百米。我家住的是正房東屋東面的南炕,窗戶前用秫秸夾了一個柵欄,柵欄里是存放各種雜品的地方。這時辰,院子里很安靜,大人一般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幾個老爺爺老奶奶,帶著幾個小孩子在外面跑來跑去的。小彪子放下小桶,催促我進柵欄里拿泥蛋的工夫,小胖孩、小新子、詹榮子,如神兵天降般突然降臨,大喊著小彪子的名字:“小彪子,今天你終于落到我們手里了,以前你天天欺負我們,今天我們要報仇!”
可話音剛落,小彪子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嗖”的一下掙脫我們幾個,百米沖刺似的奔大門口跑去。讓小彪子沒想到的是,沒等他跑出大門,身高馬大的小金子從門房的墻角沖過來把他給拽住了。
這時的小彪子知道自己難以脫身,也深知自己以往犯下的過錯,今天是該還賬了。我拽住小彪子脖領子,胖孩、小新子、詹榮子分別拽住小彪子的兩只胳膊。此時的小彪子,如泄了氣的皮球,汗流滿面,呼呼三喘,咧開大嘴開始耍賴了。他坐在地上,嗷嗷地嚎,一改往日的瘋狂,原來小彪子也不過是只紙老虎??蘖艘粫?,小彪子便求饒起來,求我們不要打他,以前他做得不對,以后再也不敢欺負我們幾個了。我們幾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誰也不會打架,最后還是小金子說話了,他嚴正警告小彪子:“我告訴你小彪子,今天我們不打你,不罵你,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但以后你務必做到,不許欺負任何人,大家都是一個屯子的,又都在一個學校上學,人不親土還親呢,別老在自己家門口稱王稱霸。如果以后我們再發(fā)現(xiàn)你打人攔道,我們就要打得你滿地找牙,見一回打一回,你不信咱們就試試?!?br />
小彪子連連點頭,哆哆嗦嗦地:“我信我信,今后再也不敢了,在那樣我就天打五雷轟?!?br />
小彪子灰溜溜地走了,桶也給了他。我們幾個人算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還是第一次看見小彪子認慫的樣子,相信他以后不會再敢欺凌我們了。
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天晚上小彪子和他媽來我家了。開始我以為這小彪子一定是跟他媽來我家找茬的,結果不是。他媽是來我家賠禮道歉的,說小彪子他爸,常年在外地干木匠活蓋房子,她自己平時在家里忙于裁縫活,給別人做成衣,沒空管教小彪子,這小彪子任性,好動手,隨他爸脾氣不好,傷害了好多家孩子的心。尤其像我這樣失去母愛的孩子,受小彪子氣,她們一家人感到很過意不去,希望我們原諒他們。并且還給她日常裁剪衣服的紙皮樣板拿來送給了我父親,而且還認真地教我父親怎樣裁剪衣服褲子。按照她的樣板,裁剪大號的衣服就按樣板往外放,裁剪小號衣服褲子就往里縮,無論放大或縮小都要按四周平均。用送了一把尺子,做了如何量體裁衣的示范。臨走時還一再叮嚀,說我父親實在自己做不了的針線活,她會竭力幫助我們,知道我們家困難分文不取。
她們走后,我想這也就是小彪子媽媽說說而已,客氣客氣也就罷了。哪成想,小彪子他媽還真是這樣做了。他不但冬天幫我們做棉襖棉褲,夏天幫我們做短褲,有空的時候還幫我們做鞋,拆被子,行被子,從此我們再也不用穿什么開襠褲,不合體的爛衣服了。因為父親在小彪子媽媽的指導下,父親做針線活的技術顯著提高了,啥樣的針線活,都能做得有條有理,掌握了一定的針線活技巧。父親不僅給自己家做,有空的時候還能幫助左鄰右舍的忙呢。至此,我家和小彪子家走得像親戚一樣,我與小彪子也成了雷打不散的好朋友、好同學、好兄弟,每天一起出行,一起沐浴著和煦的陽光,快快樂樂地度過美好的童年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