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岸】養(yǎng)老(小說)
一
女兒的病痛把房間里僅有的光氣吸去了。女兒脊椎側(cè)彎,再不做手術(shù),會失去最佳機會。女兒今年十四歲了,明年就要升八年級,接下來是中考,上高中。背上一尺多長的刀口,被手術(shù)釘揪著,梯子似的一溜兒嵌進肌膚,似隱似顯,讓人擔(dān)心會不會裂開。問過醫(yī)生,視頻里的醫(yī)生啞然一笑。
像一尺長的蜈蚣爬著,老婆問我女兒刀口長成啥樣,我給老婆比方著。
老婆說,我不敢看,你看,然后告訴我。
老婆捏捏鼻子,轉(zhuǎn)頭去了衛(wèi)生間。其實,老婆讓我看刀口長勢的時候,我也是怯怯懦懦。
你看你個熊樣,老婆的話粗暴而有力。
立馬,我振作起來。飯桌上,藍邊白瓷碗,小米粥,燉得鼓囊囊的豆腐,騰著白氣,似晨霧籠罩著屋子。
女兒還沒起床。我耷拉著腦袋刷著手機,一截截視頻,還沒顧得打個照面,就被劃拉走了,比我的心思還亂。樓下,廚房里,老婆忙著洗豬腸。嗵嗵,老婆上樓啦。
咋還不吃飯?
等你倆。
等啥,吃了,還得干活!
往常,我早就在后廚忙上了。洗豬腸,切蔥花、姜絲、碾蒜末,對,還有紅辣椒片,沒它,肥腸的香味攏不起來。豬腸這東西,好吃,收拾麻煩。洗不好,會有騷味兒。
最見不得你,不能遇個事!老婆絮叨。
我遞著眼色,意思當(dāng)然是讓老婆小聲點,別把女兒驚醒了。
老婆瞪著眼睛,蓋過了剛才的牢騷。我先給老婆盛了粥,再給自個兒盛半碗,粥勺沾滿小米粥,我使勁抖著。
老婆白我一眼,我知道老婆嫌我磨嘰。把粥勺擱到粥鍋里,輕輕地蓋上鍋蓋,蓋和沿輕碰,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聲,細亮細亮。
老婆抄起一朵兒米粥湊到嘴邊,噘起嘴噗噗吹吹,張口抿進去。老婆的吃相告訴我,心急吃不了熱粥。女兒的病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抓起筷,抄起一撮兒,吹吹,吸溜進嘴里,米粥像火球在舌頭上翻滾,呼呼地吹出團團白氣。
看你的吃相,狼攆你了,哈,哈!
這段時間,難得見老婆笑笑。老婆,人明快。晴,就大太陽,陰,則滿天云。從來不像我,陰不陰,陽不陽??晌矣X著,日子本就不那么分明,福伏禍兮,禍伏福兮!
老婆嘁一聲,沒念幾天書,你拽個啥,啥西,還東呢。過一時高興一時,誰知道明個兒睜開眼看見是啥!
老婆就這個脾氣,關(guān)心人的話擱她嘴里,眨眼就給油煎了。脾氣孬點,人不壞!我母親說。
母親住在老家村里,離縣城六十來里地。不和我哥一塊兒住,她說她愛清凈。平常,店里收拾完了,給母親打個電話,不過大都已是十多點啦,累得站著都想睡,總是母親還在興頭上,我這邊就掛了。就這吧媽,快睡哇!生怕母親又扯起江海和媳婦拌嘴的事。
江海和我同歲,住在我家隔壁,媳婦是東北的,是在南方打工時好上的。江海能說會道,交往幾次就搞定!江海親口跟我說的。回來后,用南方打工攢的錢,出了首付,貸款買了轎車,跑出租。他說開出租每天能和各色的人瞎諞。
女兒自己已經(jīng)能下地了。為了安穩(wěn),下地活動,還是我或她媽照看著。臥室的門閉著,老婆把碗筷摞起來咚咚下樓去了。我走上陽臺把晾曬的白圍裙扯下來。透過窗戶,十字路口,沒有那個男子。往常,這個時候,那個男子蹲在花池邊,頂著一蓬荒草一樣的亂發(fā),不遠處的垃圾箱,總有不經(jīng)心的人撒漏了垃圾,身著橙色衣服的清潔工永遠在那里清掃。街邊鋪子混雜的味道已經(jīng)飄了進來,極細極柔地。
我開飯館的地方是條老街,租了一棟臨街的二層小樓,主家在市里面做生意,有樓房,一家人很少回來??梢哉f,搬進去就跟住自個兒家一樣,不用看主家的眉眼。和老婆拌嘴,嗓門想多大就多大,不用擔(dān)心主家敲門警告。
原來,飯館開在城北,一間門面房,六七張條桌。一盤剛出鍋的溜肥腸,拍成圖片,掛在左側(cè)的白墻上,右邊是青島啤酒代理商給摁上去的廣告,冒著泡的啤酒溢出杯子,瀝瀝啦啦,那是吃飽了才會有的感覺。那地方周圍是賣建材的,拉貨送料、肩扛背馱的多。中午、或是晚上,息個肩,歇個腳,順便吃個飯,簡單,一碗削面、或是一碗抿圪斗,另外,弄一倆菜,灌幾瓶雪花,抿幾口二鍋頭,再“哥倆好”地比劃比劃,日子頓時就舒坦起來。
我租住的是一處民房,主家老頭,六十多歲,看起來像是機關(guān)干部,一臉威嚴(yán),從不和我們打招呼。主家倆兒一女,都在外地工作。兒女們考慮老人住個大院,一是孤單,二來也沒個照應(yīng)。就攛掇老倆把閑房子租出幾間。主家婆婆倒還和善,剛搬進去,就柔聲細語安頓,娃,你叔他睡覺不好,不要弄出啥大動靜就行。婆婆看著老婆左手拉著的女兒,補充道。索性,把女兒放在老家跟他奶奶,和老婆商量,老婆答應(yīng)了。
老人的院子是四合院,我們租的是西房,里外兩間。估計,老頭每天都鉆在屋里琢磨咋才能睡好,一天我們難得見他個影兒。咱一早就出門了,晚上十來點才回來,咋見著人家!我跟老婆嘀咕,老婆回敬。
晚上回去,拿鑰匙開門,婆婆從堂屋的防盜門縫探出身來觀望。叔睡啦哇?我壓著聲音。嗯,早點睡哇!婆婆帶住了防盜門,耳朵聽得真真的,連砰的一聲都免了。寧靜籠罩了院子,我不禁回想起兒時,晚上,母親總要為我掖好被子。
老婆是個急性子,一句對不上,就和你狂轟濫炸,婆婆的話早擱一邊。我不斷提醒,老婆瞪著倆眼睛要吃了人。原本,不是個事——店里來了一熟客,我多聊了幾句,有客催菜,老婆急了,劈頭就是一頓臭罵,盡管壓著聲音,句句戳心。熟人在場,我不得回幾句!晚上回去,老婆非要讓我說說她哪里錯啦。
你沒錯!我好說歹說,道著歉。
那你咋對我呢?
對著熟人,不是臉上掛不住么。
臉重要,還是錢重要?
砰、砰——有人敲門!我聲音降了八度,提醒一句,老婆止住了嗓門。三娃,睡哇,有甚明日說哇!老婆呼呼地喘著粗氣,整個兒一個高壓鍋,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氣是撒不完的,拿右手食指指著我,那意思當(dāng)然是都怪我——我雞啄米,不停地點著頭。
城南。老街外。搞開發(fā),民工多。我和老婆商議來老街開店,總得有像樣的理由。那地方,來吃飯的,多是外地民工,一茬一茬,見天換,指望拉回頭客,白日做夢,老婆提醒。其實,開飯館,老街并不是首選,開發(fā)區(qū)鬧騰,空氣里還有股水泥的土腥味,不定啥時候,老街也要拆遷開發(fā)。街上的人說,區(qū)里的頭頭們開會啦,要在這個地方建個什么廣場。
其實,我搬到老街,是想吸點新鮮空氣,咱沒本事像江海去外面闖蕩,見世面,在家門口,也能感受一下啥叫現(xiàn)代。大樓帶著風(fēng)一天升高一截的推背感,讓我無法安睡。仰頭望望撐著天的塔吊,老街就跟塔吊穿著的舊鞋似的。
主家答應(yīng)把街面小樓租給我,說,看我實在,有個啥事好商量。我知道,他家的樓房一直空著,估摸著,人們大都擔(dān)心干不了三天,又得挪地方。誰想折騰?
順樓梯下去就是后廚,后廚在樓梯內(nèi)側(cè),用玻璃隔斷隔開,前面是廳堂。肥腸擱在塑料籃子里瀝水,蔥絲、姜絲、蒜沫、紅辣椒條分別放在一溜盤子里。啪——打開煤氣,火苗從炒瓢下噗地竄了上來。
來了!快進!老婆已經(jīng)在外面招呼客人了。肥腸爆炒的聲音,壓過了老婆和客人的說笑聲。
蔫不拉幾,話又不會說——爛泥抹不上墻。有客提出一會兒見見大廚,碰個酒,老婆繞著彎兒回絕了。
不是老婆說,見了客人,我真不知道該說啥,這陣子,又加上孩子的病,每天不是悶頭干活,就是刷手機。
好在,多數(shù)時間,我鉆走后廚忙活,也省得陪客人熱鬧。拿老婆的話說,我的存在感,全在客人的舌尖上。嘴尖的熟客,透過肥腸的味道,都能知道我今日心情的好壞。這是老婆說的。老婆開始還以為是客人胡諞。留心一段時間后,老婆發(fā)現(xiàn)是真的。和我約定,咱今后少拌嘴啊,人家吃肥腸都能吃出來。我至今納悶,心情好不好,擱炒肥腸都能不一樣。
好在,老婆打圓場有一套:張哥,老嫂天天灌你蜂蜜,你也會膩。調(diào)調(diào)口味,有新鮮感么!老板娘說的是,哈哈哈,客人的笑聲讓門面生動了起來。
左手腕用力一抖,炒瓢里的肥腸騰空而起,如花瓣唰唰落下,再顛。鏟子快速翻炒幾下,肥腸與姜蔥辣椒佐料融為一體,滾燙的湯汁冒著泡。炒勺拍拍,讓每塊肥腸都吃透湯汁,蒸騰起的辣香味竄了出去。
各色的客人,夸著肥腸的味道,和老婆聊著。老婆摁著計算器,嘴里招呼著,常來啊。高潮退去。我收拾著后廚的剩菜剩飯,裝進一個干凈的塑料袋里。原先,剩菜剩飯,都裝在買菜的塑料袋,然后扔到十字路口的垃圾桶里。
有一天,我路過十字路口,發(fā)現(xiàn)一個臟乎乎的人蹲在花池邊,身邊一個塑料袋,他用臟乎乎的手從袋子里抓起一片紅辣椒送到嘴里,咝咝地,抬起頭望著天空,很享受的樣子。他穿的運動鞋,耐克的對勾,已經(jīng)掉了大半,只剩下挑起的尾巴,他的目光從不落在從他身邊走過的人身上,我走過去也一樣??此哪?,該是個男子。臉上皺紋不大多,辨不出膚色,像專門涂了層黑,頭發(fā)和臉幾乎是一色的,灰土土的。自那以后,剩下的飯菜,我會捋捋,像樣點的,裝進買饅頭等熟食的塑料袋里,倒垃圾時,另外為他放在花池邊上。
有次,老婆看見了,問我,耍啥神經(jīng)?
沒啥,我回道。
男子不分冷熱總敞著懷。天冷了,會裹件羽絨服,黑蘭的、或是紅色的,要么下面露出半截西服,要么包半截屁股。上午,飯館子開始動手的時候,他便蹲在花池邊,低著頭,很少見他抬頭看街上的行人,一兩點的時候,身邊便多了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要不是那次路過,真不知道他也喜歡炒肥腸的辣味。這兩天,天氣轉(zhuǎn)冷,手機預(yù)告要下雪。
落雪,十字路口便見不到他了。這是我來到老街,又一個新發(fā)現(xiàn)。頭一個發(fā)現(xiàn),是老街像塔吊穿著的舊鞋。我沒和別人說,覺著跟別人說了,別人不見得往心里收拾。
二
坐在店門口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是給自己松綁的時間?;ǔ剡?,沒有男子的影子。我給他拾掇的剩菜剩飯,夠他吃一頓了。人不在,送還是不送,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樓上傳來女兒“哎喲——”的聲音,我立馬收回了心思,轉(zhuǎn)身上樓。老婆正扶著女兒拄著拐走動,女兒手術(shù)快仨月啦,醫(yī)生囑咐,要下地多活動活動,要戴好卡。卡是塑料做的,固定著上身,防止腰吃勁兒,動了里面的骨頭。女兒每次活動,我的心都要順著女兒的脊柱琢磨一遍。這樣,心里便安穩(wěn)些。女兒說,我有強迫癥,老婆唬的更徹底,神經(jīng)??!窗外的天,迷迷糊糊,看看墻上的石英鐘,時針已經(jīng)快接近“2”了,依舊不那么鮮亮,看來下雪是肯定的了。
女兒的病痛,讓整個家靜默了一般。全家人的心都擱在女兒身上。老婆吼著,芝麻大點兒的事,能吹起一地雞毛。笤帚隨便靠在電視墻墻根。老婆不再一邊把笤帚卡進灰斗柄一邊數(shù)落我.我井噴式增長的失誤,讓憤怒的老婆無法兼顧家務(wù)。你能不能長點記性!我呆坐著,翻看手機。啥事?我抬起頭,看看老婆瘦小的背影。
哦,差點忘了,我是要拿手機查一查大夫的電話,問問,女兒的痛,到底是咋回事。其實,不懂的事情,網(wǎng)上搜搜,也能找到答案,準(zhǔn)不準(zhǔn)確無所謂,最起碼是個參考吧,問醫(yī)生總是那么幾句。隔著這么遠,醫(yī)生能說個啥?老婆嫌我瞎耽誤功夫??蓡査猩逗梅ㄗ?,老婆也說不上來。我右手食指撥拉著手機屏,和大夫通話的勁頭減去大半。跟大夫通了電話,說啥,女兒是個啥疼法,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咋給大夫說,大夫咋診斷,況且前幾次,明顯感覺大夫有些煩啦。打開瀏覽器,輸入脊椎矯正手術(shù),搜索,一條一條點開,尋找可以“入座”的診斷。文字,圖片、還有視頻,我一邊瀏覽一邊問著女兒,疼的部位,痛的感覺,似乎要讓女兒把疼痛提溜出來,立在眼前。
如果說日子有色調(diào)的話,我們家最缺的是亮色。一早,太陽還沒睡醒,老婆把窗簾拉得大開,擔(dān)心紫色的窗簾將晨光黯淡。老婆收起窗簾,還要細細的看看窗簾合攏的是不是緊密,窗口閃出來了沒有,生怕漏掉一絲晨光。我坐在馬桶上,極力回想著自個兒六歲那年胳膊骨折時的感覺,這樣或許能替女兒分擔(dān)一些痛。安慰,在疼痛面前就像個小丑,煩得女兒沖著我瞪眼,我嘟嘟囔囔,像敗下陣的士兵,兜著所剩無幾的自尊。疼痛怎能說沒就沒有了呢!相比眼下的疼痛,身體痊愈是多么遙遠事情。病痛把日子塞得滿滿的,沒給愈后留一點空間。我和老婆,還有女兒都裹在疼痛里,拔不出一絲輕松。勸病人忍一忍,倒不如讓她喊出來、叫出來、哭出來?;蛟S哭出來的全是疼痛呢。臥室里靜了下來,剛剛哭過的女兒,不再胡言亂語——
光顧著女兒的脊柱側(cè)彎。母親也催促,趁孩子快放暑假做了,少誤課。在母親發(fā)現(xiàn)痰里有血絲之后,我跟母親說,到省城去看看,母親一口拒絕了。那時,剛過五一,天,不冷不熱,可遲遲做不通母親工作。那段時間,女兒放學(xué)回來就跟老婆哭,同學(xué)背轉(zhuǎn)她喊她大S。啥意思?老婆問。女兒,雙臂下垂,向左彎著腦袋,努力站正的樣子,讓他媽看。媽,你說我這是不是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