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江南是多雨的季節(jié)。那雨，淅淅瀝瀝，像是倒懸在天際的珠簾，又像糾纏不斷的絲線，絲絲縷縷垂落下來，把江南的山山水水韻染成一幅幅煙雨迷蒙的山水畫。遠眺，如潑墨般的山巒；近看，青磚黛瓦的屋頂，鱗次櫛比的亭臺樓榭，組成了江南特有的清奇美景。
　　 這一天，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雨，終于在傍晚時分有了停歇的意思。此時，夜幕降臨，微風襲來，竟然給人一種仿佛淺秋一般寒涼的感覺。
　　 山莊里，大門早已緊緊關(guān)閉。院內(nèi)，偶爾有人走動。后院的練舞場地上仍有一些人，在孜孜不倦地演練著武功。
　　 莊主凌紫薇，江湖名號紫薇仙子。她雖已年過五十，但仍然光彩照人，完全看不出真實年齡。她坐在蒲團上，看似是在閉目養(yǎng)神，實則，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波瀾起伏。她知道，冷華就要走了，這個在山莊陪伴她四年的弟子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而且，她是以一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離開，她知道，幾十年的恩怨情仇，是到了該了結(jié)的時候。思及此處，她的心疼痛起來。雖然早就知道冷華來山莊學藝的目的并不單純，但她仍然悉心教授，不遺余力，把自己平生所有的功夫都教給她，期冀能打動她，改變她原本并不單純的目的，從而化解上一輩的恩怨情仇。然而，直到昨天，她明白，自己所做的努力都將化之東流，一切都未曾改變。
　　 忽然，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她知道是冷華來了。她嘆了口氣，輕聲說：“進來吧?！?br />　　 冷華，人如其名，冷艷，美麗。冰冷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一雙深邃的眼睛更是寒光四射，猶如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刃，隨時出鞘一般。她一襲白色的衣裙，臉上不著一絲脂粉。平素里，她總是素面對人，然而，她的美麗在莊子里無人能及。
　　 她進得門來，抱拳作揖，向師傅問聲好。凌紫薇微微一笑，說道：“華兒，你有什么事嗎？”
　　 冷華說：“師傅，這幾年承蒙師傅教誨，弟子感恩在心，本應侍奉在前，時刻不離左右。但是前日家中捎信過來，家母病重，渴盼見我一面，我不得不告辭。”
　　 凌紫薇說：“我雖不舍你離去，但你母親有恙，作為女兒，你理應在床前盡孝，我不攔你，你回去吧?！?br />　　 接著她又說：“其實，我早就應該讓你回去的，我武功的三大絕學‘才下眉頭’‘一剪寒梅’‘楊柳春風’你都已經(jīng)領(lǐng)悟其精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我也沒有什么再教你的了。只因你我?guī)熗皆谝黄饚啄甑那榉郑疑岵坏媚阕?，所以才耽擱你回家的時間了?！?br />　　 冷華說：“師傅，對于師傅的恩情，弟子當永世不忘，時刻銘記在心，弟子也舍不得您。”
　　 凌紫薇說：“華兒，這些年，我教授過的弟子為數(shù)眾多，但像你這樣出類拔萃的，卻是微乎其微，放眼江湖，你的武功即便不是天下第一，但在年輕一輩中已是翹楚。所以，即便你身處險境。自己也能化險為夷，為師我很是心安?！?br />　　 冷華的眼光一閃，她的嘴角微微上翹，旋即她又恢復平靜，說：“有師傅在，徒兒怎敢自傲？以后還需勤練武功，更上一層樓。師傅好生休息，弟子先去收拾東西，明早好上路。”
　　 凌紫薇又是一笑：“你去吧，明天我送你下山?！?br />　　 冷華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旋即又恢復如常。即便這樣，她這一微妙的動作也被凌紫薇看在眼里。
　　
　　 二
　　 第二天，天氣陰沉沉的，看情形，似有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崎嶇的山路上，凌紫薇一襲紫衣，她手執(zhí)一把紅色的雨傘，步履輕盈。那神態(tài)，恰如她的名號，仙子一般。她手里那一把雨傘的顏色，很突兀，然而，那并不是她平常用的雨傘。
　　 冷華看見這把雨傘與往日不同，不禁問道：“師傅，您平時用的雨傘并不是這把，今日怎么換了雨傘？”
　　 凌紫薇笑著說：“沒什么，我平日用的那把雨傘壞掉了，剛才出來，看見天氣不好，隨手拿了這把你大師伯遺留下的雨傘?！?br />　　 冷華心里一驚，但仍平淡地說：“原來是這樣?！?br />　　 凌紫薇一邊走一邊說：“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瞬五年過去了，當年我遇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小女孩，孤苦伶仃、楚楚可憐的模樣我至今仍記得?！彼D(zhuǎn)過頭，盯著冷華說，“華兒，我記得很清楚，當年你說自己是孤兒，我才收留了你，可是，你怎么忽然就有了母親呢？”
　　 冷華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來，眼睛里夾雜著一絲凜冽的光，她說：“師傅，那時候我是騙您的呀。我要是不那么說，您怎么能收留我呢？”
　　 凌紫薇也笑了：“你現(xiàn)在怎么就說實話了呢？不怕我收回武功嗎？”
　　 冷華又笑了，那笑的眼神里，有一抹邪魅的光在閃爍：“因為我不怕您了。而且，你傳給我的武功，也不是你想收回就能收回的呀。”
　　 話未說完，冷華背后的長劍如鬼魅一般出現(xiàn)在凌紫薇的眼前，就要刺透她胸腔的時候，凌紫薇手上的雨傘出其不意地化作盾牌，遮在她的身前。冷華一愣，她沒想到雨傘居然是盾牌，她明白，自己剛才一擊不中，便再也沒有機會了，她頹然地收了劍，責問著：“原來，你還是留了一手?！?br />　　 凌紫薇依然一臉燦爛的笑，她說：“這不是我的武功，是我借用別人的武功招式。幸虧這自保的招式，否則，我今日還真的敵不過你剛才出其不意地一擊?！?br />　　 冷華說：“難道你早就知道我在說謊？”
　　 凌紫薇說：“我收授徒兒，焉有不了解他身世的道理？你來的第二天，我就讓你大師兄私下調(diào)查過，憑他的能力，沒有什么事是他查不出來的?！?br />　　 她說：“雖然知道了你的身世，但也知道你年紀幼小，不該受上一輩人的影響，況且你小小年紀，并非大惡之人，只不過是受你母親蠱惑，不知道事情真相罷了，我仍然決定傳授你武功?！?br />　　 冷華說：“真相？真相是什么？你覺得我會信你而不信我的母親？”
　　 凌紫薇沒有說話，她的眼前閃過幾道身影，幾十年前的一幕幕漫過腦際，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三
　　 那時候，她正值二八豆蔻的年華，拜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劍俠清蓮為師，習學武功，當時比她早來一年的便是大師兄江一凡。這一對年輕的男女，在師傅的悉心教導下，武功一日千里，很快，便學會了師傅的絕世武功，但是，由于習武時間短，他們的功力略欠火候。即便這樣，在當時的武林，他們兩個的名號，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后來，她又把師傅的武功絕學，一招一式，融會貫通，自創(chuàng)了符合自己習武條件的一套劍法，那便是“才下眉頭”“一剪寒梅”“楊柳春風”。后來，她憑著這幾套劍法，在江湖上叱咤風云，和大師兄一起鏟奸除惡，聲名遠播。
　　 那一年的秋天，師傅為了歷練年輕一輩以后行走江湖的經(jīng)驗，帶著她和師兄師弟幾個人參加武林盛會，回來的途中，遇到宵小歹徒攔截一隊車輛，看情形那車輛好像當官的。師傅哪里容得下歹徒行兇，讓他們師兄妹出手，趕跑了歹徒。車里的主人出來拜謝，交談之下才知道，那是名動京城的秦王殿下，他帶領(lǐng)家小回老家省親，雖然有護衛(wèi)，但是這些護衛(wèi)平日里都是在京城耀武揚威，哪里知道江湖厲害。他們以為憑借秦王的名號，沒人敢惹，誰承想大意失荊州，差一點就被歹人把財物搶奪一空，就連年少的紫霞郡主都會蒙羞。幸好，遇到了劍俠清蓮師徒。
　　 一年后，師傅收了一個關(guān)門弟子，名叫紫霞，她便是一年前獲救的紫霞郡主。當時她親眼看到大師兄江一凡以精妙絕倫的武功，以一敵十，趕跑了歹徒。那時候，她少女的心情竇初開，芳心暗許，決定非這個男人不嫁。秦王一兒一女，對這個女兒百般寵愛，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做父親的沒有不允的。于是，紫霞帶著一顆意亂情迷的心來到山莊，名為習武，實則追著江一凡而來。
　　 她聰明伶俐，有一顆七竅玲瓏的心，習學武功之時，一點即通。不久，她的名號已經(jīng)與師兄師姐一般在江湖上聞名遐邇。師傅對她的喜愛程度，也遠遠勝于其他師兄弟。然而，她并不是易于之人，她心思很重，而且心胸狹隘。自從她來到山莊，就對江一凡一往情深，覺得她與江一凡才是一對神仙璧人，他理應屬于她。因此，在江一凡跟前，她總是一副嬌羞的小女子神態(tài)，明里暗里沒少獻殷勤。后來，當她發(fā)現(xiàn)師姐凌紫薇和江一凡總是成雙入對，雙雙仗劍江湖的時候，她才恍然大悟，覺得自己被人耍了，傷心之余，便去師傅跟前哭求，讓師傅給她做主，把她許給江一凡。
　　 師傅雖然事事偏向于她，但是，仍然有作為師傅的原則。她明明知道自己大弟子的感情傾向，怎么能不管不顧？她沒有答應紫霞的要求，紫霞的心里便有了芥蒂，她認為師傅對她沒有那么好了。此后，紫霞的心里開始恨上紫薇了。她想，如果沒有紫薇，師兄喜歡的人一定是自己。
　　 凌紫薇回憶著，她說：“如果沒有那次出山，自己不會中毒，師兄江一凡也不會因為救自己而命喪九泉。三十多年了?！彼哪抗怙h向遠方，連綿不斷的群山遮住了她的視線……
　　
　　 四
　　 那年，那一天。山外傳來一個消息，十幾年未曾出現(xiàn)的采花惡賊拈花一笑重出江湖，為害一方，已經(jīng)有幾個二八年華的女子被他所害。
　　 拈花一笑，早年間為害江湖，禍亂人心，劍俠清蓮用劍削去他兩根手指，廢去他的武功，從那之后，拈花一笑的名號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此時，他重出江湖，作惡成性，仍然惡習不改，年已花甲的劍俠清蓮拍案而起，抽出久未出鞘的青釭劍，怒氣沖沖地說：“此賊為惡江湖，戕害少女，我豈能坐視不管！”
　　 紫薇見狀，連忙說：“師傅，除掉此賊，并非難事，焉用您老出山?！?br />　　 江一凡也說：“師傅，交給我們?nèi)グ?，您就在家等消息。?br />　　 清蓮劍俠說：“也好，有你們替我出山，我放心。”
　　 那時候，他們誰都沒注意，紫霞的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冷眼看著，那神態(tài)，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又仿佛她對這一切都洞察秋毫。
　　 雙方一經(jīng)交手，紫薇便明白，拈花一笑的武功不可小覷，十幾年下來，他的武功不但恢復，而且還精進許多。一招一式，根本看不出是哪家武功門派，愈打紫薇愈心驚。幾招下來，她香汗淋漓，已經(jīng)找不到破解的招式，一旁協(xié)助的江一凡盡管招式也有些凝滯，但兩個人圍攻下，拈花一笑仍然沒有占到便宜，忽然，他說：“停，我不想與小輩纏斗，走也！”
　　 見他要走，紫薇輕叱一聲：“惡賊，休要走！”江一凡剛要阻攔，紫薇已經(jīng)提劍追了上去，拈花一笑回過頭來“桀桀”幾聲怪笑，只見一道藍色青光閃過，紫薇的手臂中了暗器，瞬間，她便失去了知覺。
　　 想到這，凌紫薇的眼睛濕潤了，她說：“要不是我一心想要除去惡賊，我也不會中毒針，大師兄就不會在那次飲命黃泉?！?br />　　 那天，為了救她，江一凡以一己之力，最終戰(zhàn)勝拈花一笑，殺了惡賊，力氣所剩無幾。后來又為她驅(qū)毒療傷，自知自己已經(jīng)無力回天，臨死把自己的功力全部輸送到她的身上，又把自己成名絕學漫天飛花傳授給她，從而成全她成為一代武林宗師……
　　 時至今日，她仍然記得江一凡死前看著她的眼神，是那樣戀戀不舍。他告誡她：“薇兒，以后你切記，人心難測，有些人，不可全拋一片心。我傳給你的武功絕學，到你為止，不許你傳授弟子，你一定要答應我?！贝⒘艘粫终f，“你向來心思單純，以后，萬萬不可這樣了，凡事三思而后行。還有，今天的事，不會那么簡單，日后你要當心……”
　　 凌紫薇說：“冷華，我的話你可以去問你的母親，你問問她，如果要追究，那么大師兄到底是誰害死的？如今卻來報所謂的仇，幾十年了，她難道還不知道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不用回去問，我來了！”
　　
　　 五
　　 半山的開闊地，站著兩個衣衫飄飄的中年女人。她們相對而立，相互凝視著。
　　 凌紫薇說：“這么多年，你還沒放下偏執(zhí)，仍然在犯著當年的錯誤。”
　　 紫霞說：“我有什么錯？我喜歡大師兄錯了嗎？可是有你在，大師兄就不可能喜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愛情?！?br />　　 凌紫薇說：“你的愛情？你那叫什么愛情？你太自私了，你以為你愛大師兄，可你想沒想過，大師兄他愛你嗎？”
　　 紫霞說：“你才自私呢，你不顧別人的感受，占據(jù)著大師兄，你們出雙入對，形影不離，你讓我情何以堪？”
　　 凌紫薇說：“你依然如此冥頑不靈，對得起師傅對你的悉心教導嗎？對得起大師兄對你的愛護之情嗎？”
　　 紫霞說：“你休要和我提起師傅，更不要和我提大師兄。當年要不是師傅不顧師徒之情，逐我下山，我也不會隨波逐流，嫁給江湖浪子冷無情，最后落得個被他拋棄的下場?！?br />　　 凌紫薇說：“你怨不得師傅，當年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和臭名昭著的拈花一笑勾結(jié)，加害同門，卻不想害死大師兄，這樣的惡行，師傅如何能容得了你？”
　　 紫霞說：“你我話不投機，看來我倆注定要有一戰(zhàn)?！?br />　　 話未說完，她率先出劍，劍劍殺招，直攻凌紫薇。凌紫薇微微一笑：“看來你武功精進不少?！币徽小安畔旅碱^”封住了攻來的劍招，隨即幻化成萬千招式，點點劍花舞得密不透風，罩住周身。紫霞“桀桀”地笑了起來：“紫薇，你以為你的劍招能奈我何？這些年冷華在你身邊可不是白伺候你的，你武功有什么進展，我了如指掌?！?br />　　 凌紫薇笑著說：“原來，我的身邊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br />　　 紫霞說：“我是她娘，她當然得聽從我的吩咐行事?！闭f話間，兩個人換了招式，一招一式?jīng)]有破綻。
　　 凌紫薇想，真沒想到她的武功如此了得，用我自己的招式怕是破解不了，時間一長，以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恐怕很難勝她。當年和拈花一笑一戰(zhàn)，凌紫薇中毒之后，雖然被江一凡施救解毒，但終究是留下了后遺癥。
　　 思及至此，凌紫薇輕叱一聲：“看劍！”手中的劍飛了出去，斜插在前面的草叢中，紫霞一個遲疑的瞬間，紫薇仙子手中多了一把雨傘，“唰”一聲雨傘打開，擋住了紫霞的劍鋒，同時牛毛細針如漫天花雨一般，激射出去。紫霞一愣，身上中了暗器，她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猶自不信，自己就這樣落敗了。她像是對凌紫薇、又像是自語一般說：“他把他的成功絕學交給你了？為什么？”
　　 凌紫薇說：“他臨死前把他的絕學交給我，并告訴我說萬萬不可再把他的絕學傳給別人，他怕我再受傷害……”
　　 紫霞說：“他愛的人真的是你。原來，我并不想承認，也不想承認自己會輸給你，看來，終究是我錯了，真的錯了。”她怪笑了一聲，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哪一點不如你，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