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母親沒有生日(散文)
母親82歲,但從未過過生日。盡管她把我們姐妹的生日記得一清二楚,甚至親朋家的孩子、鄰居家的孩子,誰誰哪年哪月哪日生,誰比誰大了多少天,誰比誰又早生了幾個時辰,她都門兒清。即使在我離家?guī)资甑臅r光里,幾千里之外的老媽,也年年為我過生日,并在電話里叮囑,今天要記得吃長壽面、吃紅雞蛋。
母親沒有生日可過,是因為不記得,是從小沒有人為她記得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幾個月大的時候,她的娘親就離她而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忙碌而粗心的父親,哪里會為她記得或慶祝一下生日?姐姐還小,旁的親朋少,又各自忙碌自己家的一大堆孩子,同齡的鄉(xiāng)鄰也是在生活里被一個個粗糙的日子消磨得困頓而麻木,誰心里還有這些可有可無的儀式感?老媽就這樣丟失了自己的生日,在一個個沒有標志的年月里,盲目而又細致地度過了82個春秋。
母親盲目地過著日子,是一個沒有娘親的孩子。
沒有娘親的孩子,在病得快要丟掉小命的時候,還被父親背著到田里去耕種,無奈的父親只好把她放在地頭的樹陰下,等那個耕田的父親再回來的時候,日影移動,這個病孩子早已暴露在毒日頭里。
沒有娘親的孩子,在后娘的監(jiān)督下,小小年紀就要燒火做飯,個子太小,伸手夠不著鍋臺,就踩上個小凳子去涮鍋,不留心跌進去時,后腦勺挨的是后娘一巴掌,夾雜著聲聲斥責和更嚴厲的懲罰。
沒有娘親的孩子,在剛剛會摘棉花的時候,就要每天淌過小河溝,去河套的地里,摘回來一大包棉花,姐妹兩個背不動,就抬著走,把這一包抬到前面一點,再折回來抬另一包,來回交換著,挪到天黑才能到家。
沒有娘親的孩子,在特制的小紡車上,每天要紡出二兩線子,紡不夠,后娘就不準吃飯不準睡覺,她要跟著大人們,在冬日的夜晚,在農村的地窨子里,就著小煤油燈,熬到三更天。白天里也不敢在后娘跟前停下手里的紡車,只要一打磕睡,在對面拿著尺子裁衣服的后娘,就會順手把那個竹木直尺飛過來,不是砸在手臂上,就是砸在腦門上。
沒有娘親的孩子,不知道每年的中秋節(jié)還有一整個圓圓的月餅可以吃,她只知道把那個分到手里的梨子和蘋果收藏在衣櫥里,每天打開可以聞到香香甜甜的味道。
這個沒有娘親的孩子,9歲才背上小書包進入學堂,然后,一路向前,一直考到師范。三年災荒,她們吃野菜,吃草籽,喝鍋底沉淀著泥土的菜湯,在籃球隊的比賽場上,跑到虛脫。
這個沒有娘親的孩子,在師范讀書時,聽聞父親病重的訊信,顧不得等車,背上一天的口糧——三個野菜窩頭還有兩雙鞋子,清晨,從欒城出發(fā),一路向北走回無極,一百多里路。17歲的姑娘,急不擇路,一步一步,行走在雪后的曠野里。白天,在路過的村莊里討口水喝,夜晚,只聽得四周貓頭鷹磔磔的鸮叫,借著雪光,沒有讓自己跌進荒廢的井窟窿里。黎明時分,撲到老父親的床前,老人家混濁的眼睛里,流淌出來的哪里還是淚水,分明是血淚交加!
這個沒有娘親的孩子,所有的鞋襪衣褲都要自己打理。經過了面對著柜子里的布料一籌莫展的驚慌,經過了抱著一摞鞋底鞋面束手無策的萬般無奈,她被迫摸索著學會了精巧的裁剪縫制。沒有人教,她就看,看人家的手怎樣動作,她不僅看會了不同花式的鞋樣子,還看會了靈動又恰當的針線功夫。
于是,我們姐妹從小便是村子里的小仙女——精致的衣裙,翻新著各種花色,在那個灰蒙蒙的年代里,格外醒目。同時,也有了堂姐和堂姑她們出嫁時,一口氣納出來的幾十雙花紋不重樣的鞋底,有了她在織布機上織出來的雖然粗糙、卻像道道美麗彩虹般的老土布,有了她揮舞著刀尺剪裁出來的合體衣褲,有了她在縫紉機上“噠噠噠”地為鄉(xiāng)鄰們踩就的冬夏衣衫。
母親的精致,是她生就的那雙靈巧的手,更是她與生俱來的那顆靈巧的心。
家里每個人的生日前幾天,她就開始張羅——紅雞蛋,燒餅,壽面,肉菜。不管日子走到哪里,這一天,一定要有。早晨怎樣吃,中午如何過,招呼親朋,安排座次。她為奶奶的生日搟長壽面,為女兒們搟生日面,面條精細又勁道,從鍋里挑出來時,需站得高才能挑到碗里去。
她精心地為我們的每一個節(jié)日準備應時的儀式,她堅韌地為我們抵擋著生活里的寸寸艱難。那一年的端午節(jié),家里沒有錢買粽子葉,也沒有錢買粘米和紅棗,在節(jié)前一個烈日炎炎的集日,她悄悄地包了僅有那幾個雞蛋,頂著大太陽,一步一步地挪到城里,把它們換成粽葉換成糯米和紅棗,再拖著沉重的步子背回來,嘴里干出了一層皮也顧不得喝口水。
她說,家里有老人有孩子,過什么節(jié)就要有過什么節(jié)的樣子。
還是這句話,每年,她都要拼著性命地喂養(yǎng)那口大肥豬,好讓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在過年的時候,有肉吃。于是,我們在年前開開心心地去看殺豬,高高興興地玩豬蹄腳制成的小油燈、豬尿泡吹成的小夜燈。過年的氣氛和感覺,是她給我們做的花棉襖,是她在年三十晚上還在燈下給我們釘的一個個鞋扣眼兒,是她在年初一早晨塞給我們的那一塊塊繡著小貓迷小兔頭的方手帕,是她把一雙雙嶄新的棉絨襪子套在我們的腳上時的連連驚喜……
半個多世紀過去,戴著一副斷了腿的老花鏡的母親,手里仍然拿著她的剪刀、尺子和針線,今天為這個外孫做兩條過冬的棉褲,明天又為那個重外孫縫兩雙厚厚的棉襪,手腳不停,陽臺上的花花也被她養(yǎng)得茂盛且繁華。
過生日的外孫們,都要提著蛋糕到姥姥家集合,仿佛在她的庇護下,才有了一個圓滿而隆重的慶祝儀式。往常,每年為父親慶祝生日的時候,一家人團圓歡聚,我就想,可不可以把這一天也算做母親的生日一起慶祝?但終究,頭上戴著花冠的那個人不是她。如今,老父離去,母親的生日更加沒有了著落。
我仰頭問天,這個母親的節(jié)日就當是她的生日吧。
2023.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