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夙愿，籌劃已久了，我昨天回了趟老家。
　　 前年十一月二十八號，老爸病故，我在老爸遺像前焚香許諾，一定將老爸送回老家白鹿原歸葬，入土為安。那里安葬著我的老母親，她去世已經(jīng)十七年了。
　　 父親火化后，骨灰暫厝于殯儀館。被疫情耽擱，兩年了。
　　 孔子曰：“慎終者，喪盡其哀。追遠者，祭盡其敬。人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歸于厚也?！笔钦f死者為大，孝化天下?！俺齾s生死無大事，安時處順即為真”，其實，厚養(yǎng)薄葬當是如今社會應大力提倡的。歷史上是曹操首提“薄葬”的，從他自己做起，他的兒子曹丕稱帝后大力推行，始成風氣。后來，卻變了，特別是今日的農(nóng)村。
　　 我是經(jīng)歷過多次農(nóng)村抬埋老人的舊俗，包括我母親的后事，那時的農(nóng)村還是一家有事全村幫忙。請司儀請執(zhí)事，設靈案搭席棚，迎靈送靈，入殮抬棺，家祭路祭，樂人吹奏，戲班唱戲，三天五天，盤灶臺請廚子，百十位幫忙的老鄉(xiāng)和趕來吊唁的親友，流水席吃下去，屋里屋外，蜂巢似的，嗡嗡的，無了早晚?！肮颉d——”，在主祭司儀的一遍遍引導下，孝子們披麻戴孝三叩九拜迎來送往……一場喪事辦下來，孝子們脫一身皮。一片縞素，一片哭聲，安葬我母親那年，正是八月暑蒸，棺木送到墓地，按風俗的講究，作為長子，大太陽底下，我要披上蓋過棺木的棉被，快步返村，路上是不能與人搭話的……幾里的路走下來，人已虛脫。如今，真真的勞不起了。我們都老了。
　　 昨天我和兄弟姊妹們回到農(nóng)村老家，去安排老爸歸葬之事。請來了村里操辦紅白事的執(zhí)事頭，我的意見：一，一切從簡，隨俗但不冗繁；二，不折騰，一天辦完，早日送老爸入土為安；三是，抬埋的活路掏錢打包出去，不勞動鄉(xiāng)鄰；四是，不報喪，不待客，不起灶，不搭棚。事畢，在鎮(zhèn)上川渝餐館設宴答謝眾鄉(xiāng)親。
　　 也不查黃歷了，擇日不如撞日，趁麥已收秋未種的檔口，定在了本周日，大后天，十八號。手機上查了查天氣預報，天氣晴好，氣溫涼爽。頭晚的周六，從殯儀館接回老爸的骨灰，鄉(xiāng)黨說，骨灰盒必須黑傘遮掩，不能見天日的。骨灰進村入家，鳴炮迎接，提前規(guī)劃好了路線，十八日出殯時是不走回頭路的。當晚，在堂屋設置靈堂，帳幕香燭，金童玉女，搖錢樹，一樣不能少。頭天夜孝子們在本家人的馬燈的引導下去墓地一一接回自家已故親人們的亡靈。夜里合家守靈。第二天，司儀進門主持葬禮，將老爸骨灰裝殮入棺，孝子孝孫們舉孝挽靈車出村，嗩吶隊奏哀樂送殯。墓，老爸在世時早已箍好，白鹿原頭，鯨魚溝畔，南望秦嶺，與母親合葬。我計劃待老爸三年祭期時為他們老兩口樹立墓碑。
　　 搭靈堂請司儀動車輛雇樂隊，平整故宅門前的路面（長久不住人了，雜草叢生），加上事后的答謝宴（預定六桌備二），預算一萬五千元朝上。在農(nóng)村的堂弟告訴我說，如今農(nóng)村辦紅白喜事招待鄉(xiāng)黨，酒不能低于汾酒，煙要在芙蓉王之上。“你看你想花多錢呢？”堂弟一見面就問我。他說，你花多大的錢就能辦多大的事。我知道，喪葬，在當今農(nóng)村是一門生意，一條龍服務，包括打棚壘灶，抬棺起墓，包括專有人看風水，甚至，專有人“哭喪”。
　　 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叫事，卻覺得鄉(xiāng)城里外人際間生疏的多了。故鄉(xiāng)久未回去，老一輩離世多，年輕人多在外打工，村道里冷清的絕少人影。村頭是街鎮(zhèn)，有著幾家小吃和商鋪，也很蕭條。父母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陌生的讓人“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諸事都要先拜碼頭的。昨日回鄉(xiāng)，定妥此事已是中午時分，我們在鎮(zhèn)上酒店安排了兩桌酒席，我告訴堂弟：“把村長樹民和本家坤叔叫一下，你看還叫誰？”請來村長及本家等掌事要人，菜上齊，酒斟滿，我端起酒杯說：老爸前年冬去世，按其遺愿，接回老家安葬，入土為安，時間定在這個月十七十八兩天，就是圖個周六周日兒孫們都能從城里趕回來，我身為長子，不諳鄉(xiāng)俗，愧當大事，到時候，還請各位在坐鄉(xiāng)親多多關(guān)照！我這里替我老爸謝謝各位了。鄉(xiāng)黨們舉杯齊聲呼：“諾！”
　　 這天的酒直喝得稱兄道弟，餐桌上一片狼藉。
　　 昨晚，我擬喪聯(lián)：白馬素車愁入夢；青天碧海悵招魂。橫批：音容長存。白紙黑字，后天回老家要貼到老宅大門的門廊前的。
　　
　　 后記：
　　 恰逢西方的“父親節(jié)”。當老爸的棺木在吊機的牽引下，緩緩落墓的時候，雨停了。
　　 連續(xù)三天的雨，一會淅淅瀝瀝，一會嘩嘩啦啦，時大時小……這些天，我不時抬頭望天，天上黑云濃密，云層變幻，時厚時薄。人如泡在水中，我心的焦慮也似這云這雨，沉甸甸的濕冷。十七、十八兩天，我們兄弟姊妹送老爸骨灰回到藍田故鄉(xiāng)孟村安葬。李密在上奏給晉武帝的《陳情表》中說：“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睕r父母之于我乎？
　　 骨灰裝斂入了棺，“起靈——”，隨著主祭人一聲吆喝，沉重的黑漆棺木，繃著粗繩大杠，十幾個精壯的漢子艱難地踩著巷道的泥濘，努筋拔力得抬棺出殯，鞭炮聲響起，孝子孝孫們披麻戴孝跪迎在路的兩邊，靈車高仰著龍頭緩緩啟動……昨天中午，老爸的靈柩在哀樂聲中，在村里鄉(xiāng)黨們的護送下，歸藏在了白鹿原鯨魚溝北岸的壟坎上，細雨中，引路人揚起的紙錢在我們面前飄蕩……新墳隆起，南望秦嶺連綿的青黛。
　　 故后回鄉(xiāng)和我老媽合葬，是老爸生前的愿望；老爸入土為安，也了卻了兩年來我的一樁壓心的事。今日，當我們兄弟姊妹女兒女婿們從墓地返回的時候，一腳水一腳泥的，累的幾乎抬不起步來……連續(xù)兩天，夜里守靈，靈堂前獻牲，迎送前來祭奠的鄉(xiāng)親，招呼筑墓的工人……“趕緊讓人上集，再買兩柱臘”，“趕緊，準備個斗，裝上五谷”，“快，老舅家的客到村口了……”，“孝男孝女即位，上香——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暈乎乎，陀螺般旋轉(zhuǎn)在各種呼應中。
　　 你說，人生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哪一樣你能躲得過呢？就像這三天糟心濕人的雨……事情辦完了，天也放晴了。
　　 返回城里，從晚七點走進家門一頭扎倒在床上，直到今早七點……一夜無夢。（6月19日晨，補記）
　　
　　
　　
　　 2023。06。15。浐灞半島